第63章
“你這樣說, 倒好像是我耽誤了你。你識文斷字,又有一副好相貌,換個別的主母, 隻怕早就討得主君歡心,抬通房抬姨娘,子女都生了好幾個吧?”
許聽瀾不溫不火,沈聿如芒在背, 後悔把孩子們轟出去……索性去院子裏繼續聽兒子講種菜。
結果三個孩子跑到隔壁新園子裏“探險”去了,沈聿在蕭瑟的院子裏站了片刻,無奈的回到堂屋, 繼續喝茶。
玲瓏忙不迭的搖頭:“不是, 不是……太太, 玲瓏不敢這樣想!玲瓏常年在京城, 看著老爺太□□愛和睦,看著少爺小姐無憂無慮的長大……玲瓏知道自己不配,可是, 既然簽了死契, 我……我隻求在自己身上了結,不想生兒生女都做奴婢央子,求太太成全。”
許聽瀾心下了然, 玲瓏是丈夫取中進士時, 他們在京城買來的丫頭,讀過一些書, 父親是個喜好賭錢的窮秀才, 為還賭債將她賣了。許聽瀾印象頗深, 簽死契的時候,秀才還口口聲聲說為了女兒好, 挑個清白人家當丫頭。
那時的玲瓏,靈巧能幹,心思單純,夫妻倆拿她當小孩子,穿衣飲食從不苛待。
京城小門小院,畢竟不像老家那樣規矩繁多,玲瓏散漫久了,也比老家的下人要驕縱任性一些。為自己的前程考慮這沒有錯,隻是影響到了芃姐兒,是許聽瀾做母親的無法接受的。
……
玲瓏被罰了兩個月的月錢,念在她往日還算盡心,還是留下了。
隻是有些心思一旦有了苗頭是壓不下去的,沈聿又沒有納妾蓄婢之意,他們這個院兒裏就不能再呆了。至於去處,許聽瀾還要再想想。
堂屋擺好了飯,李環媳婦叫回三個孩子開飯,許聽瀾隻好暫時擱下這件事。
芃姐兒今天死活不吃菜,隻吃肉和白米飯,許聽瀾瞪眼道:“不許挑食。”
芃姐兒指著一盤子蒜黃道:“便便澆的。”
眾人:……
“是洗淨了的。”李環媳婦哄她。
芃姐兒搖頭:“還是便便澆的。”
許聽瀾納罕道:“這孩子,聽誰說的。”
懷安知道妹妹聽懂了自己的話,忙跟她解釋:“菜用熱油炒過,可以消滅髒東西,很幹淨的。”
芃姐兒再次搖頭:“幹淨的便便也是便便。”
眾人:……
再怎麽勸她,依舊不奏效,隻能盼著小孩子忘性大,自己把這茬忘掉。
……
夜幕降臨,夫妻二人回屋關門,才又聊起玲瓏的事。
“強配怨偶,隻怕埋下隱患,不想嫁人就不嫁吧,她識文斷字,先放到鋪子裏去幫忙,等搬進新宅再另做安排,你看可好?”許聽瀾問。
“都聽娘子的。”沈聿正在看書,從榮賀那裏剛沒收的話本兒,還挺有趣。主要是不想過多摻和家裏的用人安排,特別是這樣有“向上之心”的,他就更不敢多言了。
反正他的態度妻子是知道的。他雖沒有一位德才兼備的父親作為榜樣,但他有一個簡單有效的準則——凡是他爹愛做的事情一概鄙棄,私德方麵就不會出問題。
“我還想……”許聽瀾有些遲疑:“成衣店先緩緩再開業吧,或者索性盤出去。”
沈聿一愣,放下話本兒:“為什麽?”
“兩個孩子還太小,一個都快成野人了,另一個滿地亂跑,今天這事兒也不全怪玲瓏,她自己都沒有多大,每天帶個孩子,還要幫李環媳婦鋪床疊被洗衣裳,也確實忙不過來……母親來信說,希望明年秋後再來京城,她惦記著懷銘秋闈,怕他明年回鄉考試時老家沒人,沒法兒照料。”
沈聿沉吟道:“你說得對,家裏確實缺人手,還是我辭官在家帶他們吧。”
許聽瀾見他一臉認真,當即錘他一拳:“你瘋啦!”
沈聿嗤嗤笑道:“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成衣店是你的心血,說盤出去就盤出去?”
許聽瀾無奈道:“那你說怎麽辦?”
沈聿道:“另給芃姐兒雇個奶娘吧,我這兩天就叫李環回老家,讓母親和弟妹他們盡快動身,一家人還能一起過個年。”
“那……懷銘秋闈時怎麽辦?”許聽瀾問。
“這麽大的孩子了,多使兩個人陪著,住客棧嘛。”
……
西廂房,被老爹坑來陪著懷安做功課的沈懷銘打了個噴嚏,蠟燭的火苗躥了兩下,滿室光影搖曳。
“大哥,你也著涼了?”懷安道:“要多喝熱水,我去給你倒。”
懷銘一把將他摁回椅子上,生無可戀道:“求你了,少爺。一個時辰了,不是喝水就是解手,踏實把功課寫完睡覺吧,明天不是還要早起打掃馬廄嗎?”
懷安訕訕的坐回原地。
片刻,懷安又想起什麽似的,忽閃著一雙大眼睛問懷銘:“大哥,我聽說茴香豆的‘茴’有四種寫法,你知道是哪四種嗎?”
懷銘長長吸了口氣:這是他弟弟嗎?這是他順風順水人生路上的攔路虎啊!
他有氣無力的說:“你要是能在半個時辰內做完功課,我可以給你寫五種。”
懷安驚呼:“太卷了!”
懷銘借機給他講了囊螢映雪、鑿壁偷光、劃粥充饑等幾個典故,意在激勵他,讀書靠的不是天賦,而是努力。
懷安很受激勵,信誓旦旦,一定要勤學苦讀,成為一個像老爹大哥一樣有學識的人!
半個時辰後,懷銘拿著一刀細膩潔白的宣紙去爹娘門外敲門。
許聽瀾還沒睡呢,聽是長子,忙叫他進來。
懷銘朝著老爹深深一揖:“父親大人,這麽好的紙,兒子平時也用不上,您收回去吧,懷安的功課兒子實在無能為力,您多費心吧。”
說完,未等沈聿反應,扔下宣紙就跑,帶起一陣風,許聽瀾鬢角的碎發都跟著飛起來。
沈聿愣了愣,隻覺得後頸一涼,便對上妻子嗔怒的目光:“懷銘讀書這麽緊張,你叫他陪著懷安做功課?還拿東西賄賂他?”
她話沒說完,看桌上一刀上好的生宣有些眼熟,氣道:“這本就是買給他的,你怎麽,你……”
沈聿賠著笑臉被轟出臥房,看兒子寫功課去了。
……
雞鳴破曉,一縷晨光撕開薄暮。
此時是卯時正,沈聿已經在太和門前站班上朝,懷銘已經用罷早飯去了學堂。
李環媳婦照舊去西屋叫懷安起床,他早上要做的事情很多,去馬廄喂月亮,洗漱吃飯,跟娘親撒撒嬌耍耍寶,不小心鬧出點動靜吵醒熟睡中的芃姐兒……
這時候沈聿差不多下朝了,然後在芃姐兒的哭聲和娘親一臉嫌棄往外攆狗一樣的轟趕聲中跑出門去。
今天是個例外,懷安不在**,李環媳婦正要出門尋找,就撞上已經穿好衣裳鞋襪的懷安從外麵回來。
往常叫起床都費勁,今天怎麽這麽勤快。
再看他鞋子褲子沾滿了泥土幹草,一準是去了馬廄。
“安哥兒今天真乖啊,自己就起來了!”李環媳婦一邊猛誇,一邊從衣櫃裏翻出新的一套夾襖褲子給懷安換上,不出意外,也是毛絨滾邊的……
“李嬸,什麽時候給我做一身黑色衣裳?”懷安問。
“哪有小孩子穿黑的?亮色的好看!”李環媳婦道。
等懷安換好衣裳,許聽瀾也起來了,目光有些惺忪。
“娘,我看到玲瓏姐姐打好了包袱,她要走嗎?”
許聽瀾道:“成衣店裏忙不過來,叫她過去幫忙,家裏會再找個新嬸子來。”
懷安點點頭,他倒無所謂,隻是擔心芃姐兒身邊頻繁換人會不習慣。
剛吃完早飯,李環在院子裏催促,沈聿下朝來接他去王府。
“等一下!”懷安說完,跑進隔壁院子,不一會兒踉踉蹌蹌的出來,手裏提著一個大筐子,費力的舉上馬車,“砰”的一聲放在車架上,掉出兩塊黑色塊狀物,懷安徒手就撿了回去,拍拍手。
這麽重的東西,為什麽沒人幫他?因為李環和車夫都看傻了,沈聿半張著嘴直直盯著筐子,那是一筐馬糞。
隨後,他親眼看著那個抓過馬糞的娃攀著車廂跳進車裏,明明對麵有地方,非挨著他身邊擠著坐,還露出一排沒有長全的小牙,扯出一個可愛的笑。
沈聿往一旁躲了躲,滿臉寫著:你是誰家的娃?你不要過來啊!
懷安又往他身邊靠了靠。
沈聿算不上有潔癖,但那隻小手扯過他的袍袖時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是要幹什麽?”沈聿麵對城下數千倭寇都沒發出過如此驚駭顫抖的聲音。
“堆肥呀,昨天跟您說過的。”懷安從身上拿出小本子——第三章 第五條:肥料。
沈聿捂著額頭,命車夫出發。
桐輪碌碌,馬車穩穩駛離胡同,轉進寬闊的大道。
這一帶品官聚集,每天寅時街麵上會有不少趕著上朝的馬車,街邊零星幾個趕早出攤的朝食攤子。好在現在是辰時,官員散朝後各自去了衙門,沈聿不至於拉著一筐馬糞與同僚的車馬同行。
沈聿的心情稍微平複了一些:孩子養到這麽大也不容易,擦幹淨應該還能要。
於是掏出手帕,用水囊裏的水沾濕,扯過兒子的手,不太溫柔的幫他擦手。
世子一早就等在王府門口張望,等懷安來了,朝沈聿行了個禮,身後的太監徑直去卸車,將一筐馬糞拎進世子所,一路小跑,怕誰會搶它似的。
祁王要見沈聿,兩個孩子勾肩搭背的往世子所方向走,一路還在談論月亮的糞就是比其他的馬多,吃得多拉得多雲雲。
到了世子所後園,發現榮賀也搞了幾筐馬糞,這下盡夠了。
“叫花伴伴來,他有經驗。”榮賀無厘頭的來了這麽一句。
沈聿來上課的時候,兩個孩子已經洗淨了手。他緊閉門窗,盡量不去聽外頭鏟糞的聲音。
後園,霧氣繚繞,宛若仙境……如果不聞味道的話。
從科學的角度解釋,馬糞中含有大量的纖維分解菌,堆肥時會產生高溫。
花公公蒙著臉,舉著鐵鍬,將打濕的馬糞和枯葉幹草一鍬一鍬的混合,常年不事勞作的太監頭兒,累的哼哧哼哧直喘。
“咱這是……造的……什麽孽,咱爹咱爺都是鏟糞的,小時候家裏窮,兒女太多,實在養活不起了,看咱長得最矮最小,把咱送進宮來……可咱又沒有子孫……為什麽還要鏟糞!”
“這叫堆肥。”劉伴伴糾正他。
“有什麽區別!”花伴伴杵著鐵鍬,帶著哭腔哽咽:“進了宮都躲不掉鏟糞的命!”
“你往好處想,也算繼承祖業了。”劉伴伴勸道。花伴伴用衣袖揩了把淚:“咱內心是拒絕的……咱從來也不想……”
劉伴伴道:“快別白話了,早做完早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