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這幾塊玻璃是西洋物件, 比料器廠出來的玻璃清透得多,據說是我出生的時候皇爺爺賞的,本來要裝在正殿做門窗, 但是不夠用,父王就找工匠做成了這座炕屏。”

正殿裏,榮賀像個導遊,指著炕屏給懷安介紹它的來曆:“父王還找來工匠, 想在上麵繪些山水畫,可是沒人在玻璃上做過畫,就一直擱置在這兒了。”

懷安知道這個時代平整的大塊玻璃很稀奇, 可在他的眼裏, 再值錢也是玻璃啊。

人造的東西再珍貴, 生產技術一旦被攻破, 立馬會變得不值錢。

反觀他們即將要做的——嚐試在這個時代搞大棚種植,這才是真正了不起的事啊,費幾塊玻璃而已, 值得!

“能用!”懷安下了結論。

“拆!”榮賀一聲令下。

兩個孩子擼起袖子, 露出一截小臂,哼哧哼哧的幹活,每拆下一塊玻璃, 就命兩個太監抬到世子所去。

還不停的囑咐:“小心點, 手腳輕一點……”

倒是很愛惜的樣子。

值守太監在一旁悲悲切切的哭,劉伴伴和花伴伴兩位老夥計則顯得十分鎮定。

劉公公帶著一臉從容的笑, 束手站在一旁:“要是殿下王妃怪罪下來, 咱倆就去跳河。”

花公公捋一捋鬢角, 嗔道:“誰跟你去跳河呀,泡發了死相難看, 咱家要去上吊。”

劉公公白他一眼:“那就各死各的,倒要看看是泡發了好看,還是青麵獠牙長舌鬼好看。”

值守太監抽抽噎噎的道:“您二位還有心思拌嘴呢,這都拆了一半了,抓緊攔著點兒啊。”

兩人默契的退後一步,你行你來。

……

世子所的太監們都是跟著榮賀“東征西戰”的老手,被錘煉得木匠活兒瓦匠活兒都能幹一點,搭個棚子不成問題。

隻是玻璃麵積有限,僅夠頂部的一個斜麵,東西兩麵要貼質地相對堅韌的高麗紙,天氣不好是用草席覆蓋。

榮賀道:“我都已經想好了,大內有專門燒製玻璃的料器廠。我們兩個小孩鬧著要玻璃,肯定沒人理會。但如果我們能種出些名堂,讓京城中的達官貴人紛紛效仿,自會有人解決這項難題,把玻璃的價格打下來!”

懷安:……

人人都能效仿了,還賺什麽錢?

榮賀哪裏會想那麽多,熱火朝天的指揮太監蓋暖棚,懷安坐在不遠處的安樂椅上,曬著太陽吃著點心,心思已經神遊天外。

他帶著穿越者特有的偏見去看這個世界,覺得它各項技術都很落後,除了躺平什麽都做不了。不如榮賀有想法就算了,還習慣性的否定人家的想法。

要改,一定要改。不能先入為主的看待問題,思路要打開!

如果黃瓜大棚種植成功,以後冬天就有新鮮的果蔬吃了。

但他同樣知道,大棚在短時間內隻是服務於權貴的奢侈品,有錢人或許會買來吃個新鮮,甚至會出現反對的聲音,譬如“不時之物,有傷於人”等等。所以大棚在這個時代並不能解決老百姓吃飯的問題,真正值得被推廣的是玉米、馬鈴薯、紅薯一類的農作物。

可眼下別說市麵上壓根沒有,即便是有,也未必能廣泛種植,因為此時的馬鈴薯、紅薯並沒有後世那麽高產,它們剛傳入歐洲時,口感和產量都很雞肋,也同樣沒能被推廣,馬鈴薯在歐洲盛行之初,甚至被當做園藝植物用來觀賞。

所以要想種植真正造福百姓的作物,發現物種隻是一個方麵,更重要的是留種和改良,篩選培育出最精壯的苗株作為種子……

“喂,喂,喂!”榮賀召喚正在走神的懷安,問:“取暖問題怎麽辦呢?”

這個問題有些難度。

榮賀提議在暖棚旁邊蓋一小瓦房,搭起灶台,全天生火燒水保持棚內的溫度。

懷安想的是如何把殿內的炕火引進暖棚裏去,反正冬季也要取暖,更加節省柴炭。

“我想到一個人,他應該有辦法。”懷安道:“我表哥很擅長這些的,我這就去找他,請他設計一下,畫一張圖紙什麽的。”

榮賀驚歎:“你表哥這麽厲害啊!”

遂派一輛馬車帶著懷安,趕緊去陳家請陳甍過來。

陳甍聽說去王府,懨懨的沒什麽興致,當聽到搭建蔬菜棚種黃瓜,登時瞪起了眼,迅速將尺規墨盒畫本收進書包,向大人稟報一聲,就跟著懷安去了。

門房值守的太監迎出來,懷安向他解釋:“這位是世子要見的人。”

太監十分忠於職守,對懷安道:“沈公子,容咱家先去通稟一聲。”

懷安點點頭,忽然瞥見門房轎廳裏祁王的轎子。

“咦?”他問門房:“殿下回來了?”

“是,今日殿下回來的早。”太監說完,轉身要走。

“公公!”懷安一驚一乍地喊住他:“不用通稟了,就當我沒來過,我沒來過啊!”

話音剛落,在門房太監迷惑的目光中,拉著陳甍就跑。

陳甍都懵了,說好的蓋暖房呢?

懷安邊跑邊說:“還蓋什麽暖房啊,保命要緊!”

他這時候才想起老爹的叮囑——拆王府是要掉腦袋的。

……

祁王府,正殿。

太監宮人跪了一地,孟公公再次朝著兩個值守太監發火:“咱家是千叮萬囑三令五申,讓你們看緊了這座屏風誰也不許搬走,這是怎麽回事兒?你們腦子被豬油糊了嗎?!”

難為抖成篩糠的太監,還能期期艾艾的辯解:“這不是沒搬走嗎?”

“這……”孟公公一下子噎住了。

祁王抬頭看一眼那座空空如也的木頭架子,麵無人色。

另一個太監也試圖自救:“殿下,孟公公,世子拆玻璃的時候十分的愛惜,不斷提醒大夥兒小心,半點也沒有損壞。”

祁王的臉色又青了幾分。

“閉嘴吧你!”孟公公罵了他一句,攙扶祁王慢慢在官帽椅上落座。

“殿下,您可千萬要想開啊,”孟公公輕撫祁王的後背,勸慰道,“您想啊,這玻璃還在,隻是換了個地方待著,架子也還算完好,說不定能改個衣架什麽的……對吧?”

祁王仿佛又被人捅了一刀,捂著胸口,撐在了扶手上,一口氣憋在胸中,半晌沒緩過來。

孟公公見他臉色越來越差,叫了幾聲“殿下”均無回應,忙吩咐跪在地上的太監們:“還愣著幹什麽,快傳太醫!”

……

申時初,陽光西沉,把天空染的金燦燦的。

沈聿忙完翰林院的事,乘坐來王府接懷安。門房迎出來,對著沈聿打躬作揖:“沈學士怎麽來了?小公子應該已經回家了呀。”

沈聿奇怪:“他回家了?怎麽回的?”

門房道:“不知道怎麽回的,撒腿就跑,叫都叫不住。”

“這孩子……”沈聿呢喃一聲,遂命李環騎馬回家,看看懷安到家了沒有。他雖不知道出了什麽事,心裏卻生出幾分不祥的預感。

他倒不太擔心懷安會被人販子拐走,他不拐別人就謝天謝地,他擔心的是他的二東家,鄭閣老叮囑他千萬要保護好的祁王。

於是對門房道:“勞煩公公稟一聲,沈聿求見殿下。”

太監立刻點頭:“您進門房稍候。”便進去通報去了。

片刻回來,身後還跟著殿下身邊的陳公公,陳公公腳步急促:“沈師傅呦,您可來了!殿下病了,您快進去勸勸。”

“病了?”沈聿一驚:“什麽病,要緊嗎?”

陳公公道:“急火攻心,太醫紮了十幾針才緩過這口氣來……一兩句話解釋不清,您進去看看再說。”

“王妃在府裏嗎?”沈聿又問。

“不在,已命人進宮通知王妃。”太監道。

沈聿聽得心驚肉跳,匆匆進殿,隻見祁王麵色慘白,嘴唇發紫,靠在床頭軟墊上,地上跪了一大圈人,連世子榮賀也在床邊跪著。遠遠看上去還以為祁王殿下怎麽著了。

沈聿勉強找了個空地,跪地行禮。

“沈師傅,免禮。”祁王聲音虛弱:“快給沈師傅賜座。”

孟公公立刻搬來一個錦墩,請沈聿坐下。

祁王一抬手,孟公公便屏退了殿裏的人。

“懷安呢?”祁王問。

難為他此時還顧得上問懷安。

“說是已經回家了。”沈聿道。

祁王麵帶慚愧,歎一口氣:“難為這孩子了。”

一想到榮賀自己範熊,還拐帶著懷安不學好,就覺得對不住沈師傅啊。

沈聿眨了眨眼,沒聽懂祁王的意思,好在祁王平時就沒有多少城府,在他身邊做事的人,也無需謹小慎微的揣摩其心思。

沈聿直白的問:“殿下何出此言?出了什麽事?”

祁王的表情十分痛苦,話音也很虛弱:“榮賀這孩子,不知怎麽想的,把我的玻璃炕屏拆了,又把後園好好的花草全墾了,搭起一個棚子說要種黃瓜。沈師傅你聽聽,寒冬臘月裏種黃瓜,這是人能想出來的主意?”

沈聿瞥了榮賀一眼,後者並沒有辯解,看來確有其事。忙勸道:“孩子麽,有些奇思妙想也是常事,殿下別太心急……”

勸著勸著,他的話音戛然而止。隻覺得這路數頗為熟悉,別是自家兒子想出來的吧?

祁王仍自顧自的歎道:“我從不指望他多麽的才華出眾,但求規矩一點,正常一點,無功無過。”

祁王的處境岌岌可危,與雍王相比,唯一的優勢隻剩榮賀了。他心疼的哪裏是一座屏風啊……好吧,是挺心疼的。

但比起外物,他更在意榮賀的名聲,倘若被父皇知道,他唯一的孫子非要在冬日裏種黃瓜,祁王府恐怕連最後的一絲倚仗也沒有了。

“殿下,臣鬥膽,世子是一直都有此類行為,還是最近才有?”沈聿問。

祁王抬眼,似乎有吐不盡的苦水,又實在難以啟齒,頹然的歎了口氣:“一直都有,一天比一天嚴重了。”

沈聿:……

懷安跑的那麽快,很難讓人相信此事與他無關。

李環騎馬,一來一回隻用了兩刻鍾,轉而回來接沈聿回家。

“老爺放心,安哥兒在家呢。”他說。

沈聿歎一口氣,打道回府。

一進家門,發現陳甍也在,兩個孩子在石桌上寫寫畫畫,不知又在研究什麽,連懷銘也抱著芃姐兒站在身後看。

“太太呢?”沈聿問。

“鄭家辦賞菊宴,太太還沒回來。”李環媳婦道。

“好極了。”他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一步步走進院中。

懷安因為太專注沒有聽見老爹進門,冷不丁被揪住了衣領,“哇”的驚叫一聲,像隻被母貓叼住後頸皮的小貓,直接被叼進了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