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懷安幾乎要拍斷大腿:大意了, 真是大意了。
門扇夾著怒氣,“砰”的一聲關起來。
懷安賠笑道:“爹,君子不欺暗室, 關什麽門嘛……”
他不說話還好,一開口,沈聿怒氣更盛,“君子不欺暗室”是這樣用的?
於是, 沈聿與他進行了長達半個時辰的密切友好溝通。
溝通的內容主要有:暴殄天物、異想天開、助紂為虐、胡作非為。
溝通的媒介主要有:語言、表情、眼神、掃炕笤帚……
娃長大了,一天比一天抗揍,咬著牙一聲不吭, 一副革命者麵對敵人嚴刑拷打的姿態, 沈聿皺著眉頭問他:“你這是什麽表情?”
懷安忍著淚, 四十五度望天, 握拳道:“為農業技術發展,獻身。”
畫麵太感人,沈聿默默挽起衣袖, 不成全他都怕耽誤他立地成聖。
懷安到底沒有成聖, 他認慫認的可快了,挨了沒兩下就狼哭鬼嚎把自己的想法全盤否定,毫無骨氣可言。
因此, 溝通過程中雖然出現了一點小插曲, 總體來說還算順利。沈聿扔下笤帚,放下衣袖, 讓他就此次事件寫一份“悔過書”。
這是懷安萬萬沒想到的, 上輩子上學時就沒少寫檢討, 這輩子居然還要寫!
但是老爹顯然還沒消氣呢,他也不敢有二話。扯過一張紙, 用狗爬一樣的小楷刷刷刷的開始寫。
沈聿驚訝的發現,這孩子寫詩作文像便秘一樣費勁,寫起悔過書來居然得心應手,這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天賦?
懷安洋洋灑灑一蹴而就,很快寫就了一篇花團錦簇的檢討書,揣著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決心,拿到了老爹麵前。
此時許聽瀾回來,堂屋已經開始擺飯了,沈聿也無意餓著他,冷著臉道:“先去吃飯。”
懷安一頓飯吃的忐忐忑忑,果然,老爹是不打算輕易放過他的。一家人擱下碗筷,沈聿命玲瓏將他的悔過書取來,讓他當著全家人的麵念一遍。
懷安對著紙麵愣了半晌,猶豫著問:“真的要念嗎?”
“念。”沈聿道。
懷安隻好站起身,抖一抖檢討書,清清嗓子,念道:“慈祥而偉大的父親大人: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對您的敬愛之情,如果非要用語言形容的話,就是把整個什刹海的水倒出來,才能澆滅我對您的熱愛。那麽問題來了,什刹海的水真的可以倒過來嗎?顯然是不行的,因為湖麵上凍了,還有好多人在上麵滑冰呢。所以,即便您不同意我的看法並對我進行了武力彈壓,我依舊愛您,麽麽噠。”
“噗——”沈聿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懷銘忙掏出手帕,幫他擦衣裳。
懷安無知無覺,繼續念道:“關於今天的拆玻璃事件,我懷著無比歉疚無比懊惱的心情認真思考了很久,我將帶著這些思考,在每一個日日夜夜深深懺悔,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
沈聿終於忍無可忍,茶杯磕在桌子上:“挑重點的念。”
懷安滿篇找重點,發現壓根就沒有,隻好收起檢討書,態度極其誠懇的說:“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搞破壞了……但是冬天種蔬菜是真的可以實現,不是異想天開。”
沈聿對黃瓜什麽的沒有半分興趣,隻是千叮萬囑的告訴他,王府不是家裏,不許再任性胡來。
第二天,兩個娃走路都有些不穩當。
與懷安不同的是,榮賀還頂著兩個大大黑眼圈,昨天他在祁王的寢殿裏守了一夜,臨近清晨時,祁王才漸漸退燒。
沈聿去探望祁王的病,交代他們自己做功課。
懷安問榮賀:“殿下的病好些了嗎?”
榮賀走路都打飄,蔫頭耷腦的點點頭:“好些了,早上太醫來過,說沒什麽大礙了。”
懷安悄悄從前襟裏掏出一小遝圖紙,是陳甍畫出的菜棚通炕火的設計圖,除了尺寸是按照懷安大致描述的,不太精準以外,周密安全可落地。
“你表哥也太厲害了!”榮賀眼前一亮,又瞬間暗淡下來:“不過我說破大天去,我父王也不相信冬天可以種黃瓜。”
懷安歎道:“一樣一樣。”
榮賀一臉惋惜的看著院子裏的爛尾工程,一拍大腿:“我決定了!以後白天停工,晚上開工,悄悄的幹活,然後驚豔所有人。”
既欲擒故縱之後,他們決定使用第二招: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沈聿走進書房時,榮賀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得知他昨夜在祁王榻邊侍疾,到底沒忍心叫醒他,命人拿一件披風進來,搭在榮賀身上,許他睡到中午。
……
祁王急病的消息傳入乾清宮。
皇帝平淡的臉上閃過一絲憂色,他再冷漠,也是個大活人,受不了兒子們一個個的與他命格相衝,一靠近便非死即殘。
他甚至憤憤的想:愚不可及的東西,早知道那日就該把你一腳踹到祭壇底下去,誰讓你離老子那麽近的?!
拋開他為君是否盡責不談,這位天子命途實在坎坷,年幼喪父,沒有兄弟姐妹,後來被選為皇嗣,遠離生母和故土,認先皇和如今的太後為考妣,少年登基,主弱臣強,憑借一己之力與群臣纏鬥了十幾年,險些被宮女勒死,又險些被大火燒死,生下的孩子陸續夭折,長子早逝,四子靠近不得,隻剩下一個祁王還勉強留在京城,平日也極少相見,一個尋常的祭祖而已,回去居然也病了。
一個活生生的人經曆了這些事,不瘋也不太可能。
所以祁王怎麽也沒想到,盡管他平時不受待見,但是這一病,對父皇觸動還是挺大的。
大到什麽地步呢?大概是魔怔的程度又增加了。
午後,皇帝打坐完畢,便傳召周真人進宮,設香壇扶乩,請求神靈指示,他究竟該怎麽辦,才能使這一脈子孫康泰延綿,而不至於像先皇那樣斷了本生的血脈。
周真人就是周息塵,他已由溫陽公主推薦給祁王,又由沈聿推薦給鄭遷,最後由鄭遷舉薦給了永曆皇帝。
周息塵雖年輕,但師承玄清真人,在道教中輩分很高,他雖不懂煉丹,但有一手絕活——扶乩,既用乩筆在沙盤上寫字,口中念某某神靈附降在身,有點類似於“筆仙”,都是傳達神明的法旨,預測吉凶的方式。
從前玄清真人反對天子服丹藥,遭永曆皇帝冷落,可是近一年來,國朝內憂外患,四處遭災,皇帝心中的疑竇頗多,便又想起玄清真人的好來,可是玄清真人年邁,一心隻想閉門清修,恰在此時鄭遷舉薦了他的大弟子,實在是撓到了皇帝的癢處。
看到周息塵時,永曆皇帝都有些出神,隻見他身形高挑,氣度不凡,仿若謫仙。
他還是頭一次見到一個道士做法,可以如此出塵絕世,足見其修煉的境界。
人都是注重外貌的,這時代選三鼎甲都要看顏值,若非如此,鍾馗先生就不會落榜了。皇帝對周息塵頗為滿意,當即將他封為慶陽真人,並在禮部掛了一個虛職。
周息塵入殿,行的是道禮。
此時太監已在殿內擺上香案、供品、香燭、沙盤等諸多用具。
皇帝從禦榻上起身,在特質的黃紙上寫下九個字:祁王寢疾,蓋因讖言乎?
是的,這位皇帝又開始神叨了,兒子得了病,不問太醫病得重不重,好點了沒有?而是問神仙,是不是又出了一條不能見麵的龍?
周息塵恭敬接過皇帝的問題,將其點燃,並附上祁王的生辰八字。口中念念有詞,開壇做法,迎請紫姑神,此時殿外強風驟起,周息塵揮舞拂塵,袖袍獵獵作響。
皇帝迎風肅然而立,隻見周息塵周身一顫,怕是紫姑神上身了。他迅速走向沙盤,手執筲箕,用乩筆在細沙上寫字。
刷刷幾聲之後,沙盤上依稀可見一行小字,皇帝眼睛花了,湊到近處才能勉強看清。
紫姑神仙給了他十個字,裏外裏還賺了一個:
“犯撞命煞,孝子以身替之。”
風停了,整個大殿靜的出奇。
所謂“撞命煞”,就是流年幹支與生日幹支相撞,常常會被認為是不吉利的年份,會遇到程度不同的凶災,皇帝今年六十整,恰好是犯了“撞命煞”,今年的諸事不順,也常被他歸咎於此。
神明的指示十分明顯,祁王生病與什麽讖語沒有半文錢關係,與永曆皇帝今年“撞命煞”有關,祁王孝順,折損自己的陽壽替父皇擋了一煞。
反正陽壽這東西隨周息塵怎麽說,且大概率皇帝是要走在祁王前頭的,又無從驗證。
皇帝直起身來,目光中閃過一絲訝然,瞬間便歸於平靜。
他一天沒有得道成仙,就一天還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隻是很久沒有人真心實意的關心過他了。
至少在他看來,這世上大多數人是巴不得他早點死的——可他偏不死,他還要長生,要登仙,要開壇施法,將那些魑魅魍魎掃個幹淨。
……
宮裏賜下幾抬不厚不薄的賞賜,以補品居多。皇帝身邊的大太監親自送到王府,並探望祁王殿下的病,祝他早日康複。
祁王簡直受寵若驚,完全不明白這天上掉下來的關切所謂何來,以常人難以企及的速度更衣穿鞋,暈暈乎乎的出來接旨謝恩。
其實他病得急好得也快,頭暈是因為幸福來的太突然——原來父皇還是關心孤的!
……
榮賀與乃父顯然不是一個脾氣,他一旦認準的事,很難主動放棄。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披著棉被坐在門檻上,拿著圖紙監工一群太監蓋暖棚。
劉、花兩位公公輪番哄勸:“世子去睡吧,奴婢在這兒守著,準保不會出岔子。”
榮賀固執的搖頭,他還不知道這些人的德行,沒有自己盯著,管保將鋸子榔頭一丟,偷懶睡覺去了。
第二天上課打盹,沈聿敲敲他的桌子。
榮賀擦幹口水,原以為師傅會說:宰予晝寢……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誰料沈聿對他說:“小孩子夜裏不睡覺,以後長不高,不信你問花伴伴。”
花伴伴如同路過的狗被人踢了一腳,可是沒辦法,整個世子所隻有他最矮,剛過沈聿肩膀。
隻好賠著笑臉附和道:“是,奴婢小時候就不愛睡覺,十歲就不長個兒了。”
榮賀嚇得再也不敢熬大夜——隻熬到半夜。
沈聿眼見著後院裏的“爛尾工程”每天都有新的變化,也沒拆穿。
小孩子是最會看人眼色的,瞧出沈聿幾近默認的態度,便放開了手腳,每日趁著課間和午休時間,都會鑽進暖棚裏,翻地,催芽,播種,施肥……忙得不亦樂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