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此時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已有宦官帶著榮賀進到書房。
榮賀見有外人在場,規規矩矩的行禮:“恭請父王鈞安。”
“賀兒,來, 見一見師傅。”祁王道:“這位沈師傅是壬子科的探花,有大學問,你要好好跟著他讀書,知道嗎?”
榮賀今天表現的很正常, 他一絲不苟的給沈聿行禮,稱他:“沈師傅好。”
“世子好。”沈聿也向他還禮,語氣溫和。
榮賀烏黑的眸子亮晶晶的, 抬頭看著這位新老師, 舉止斯文, 溫文爾雅, 看上去很好說話的樣子。
沈聿也端詳起榮賀,相貌清秀,舉止也還算有禮, 隻是目光中透著一股笨拙的精明。這目光沈聿太熟了, 一看就是個很愛自作主張的小禍殃子。
祁王此時也措好了辭,對沈聿道:“世子是府內獨子,自小備受溺愛, 有些頑皮, 還望師傅從嚴管教。”
沈聿躬身應道:“臣僭越了。”
祁王道:“自古天地君親師,談何僭越, 此後就拜托師傅了。”
祁王將姿態擺得很低, 又或者他一向這樣禮賢下士、平易近人。
……
今日不用給世子上課。拒絕了祁王和王妃的熱情留飯, 沈聿便告辭離開了。沒有回翰林院,而是直接早退回家。
他覺得妻子一個人帶著懷安一整天, 一定已經瘋了。
誰料回家之後,並沒有他想象的雞飛狗跳。
灶房冒著炊煙,家雀在枝頭蹦跳,懷安坐在葡萄架下給芃姐兒講故事,懷銘換上新做的冬衣,轉圈兒給娘親看。純然一派母慈子孝,兄妹和諧,歲月靜好的畫麵。
見到沈聿回來,孩子們紛紛迎上來。
沈聿抱起芃姐兒打量懷銘一眼:“新衣裳。”
又看向妻子:“我的呢?”
許聽瀾忍俊不禁:“孩子們長身量,你又不長。”
雖這樣說著,還是把女兒接過來放在搖椅上,令玲瓏取來一件簇新的氅衣給他試穿。
許聽瀾為他係上衣帶,撫平褶皺。退後幾步上下一打量,像在欣賞自己的一件作品,“不錯,比剛成親那會兒要好看。”
“亂說。”沈聿笑著,近前一步:“我幾時難看了?”
許聽瀾也不避,將他有些淩亂的衣領整了整:“那會兒比現在真的差點意思,還不是靠我這些年悉心打扮?”
懷銘眼見畫麵開始少兒不宜,抱著妹妹薅著弟弟就去了堂屋。
懷安正磕的津津有味,冷不丁就被大哥拎進屋來,見李環媳婦已經開始擺飯了。
他一臉不滿:“大哥,該多讓芃兒看看,父母恩愛是最好的家教。”
懷銘不知他哪來的這些歪理,瞪他一眼道:“芃兒漸漸曉事了,以後在她麵前說話要注意分寸。”
懷安看到一旁跪坐在椅子上,對著滿桌子飯菜垂涎三尺的芃姐兒:“她曉事了?”
這一問,懷銘也有些不確定了,他聽爹娘說,自己在這個年紀已經認了不少字,芃兒怎麽隻認得菜呢?
懷銘到底也沒想明白,還是叮囑道:“總之要注意一下,還有你剛剛講的故事,什麽蛇精娘蠍子精爹,芃兒最怕蟹子了,改一改。”
懷安一臉無語,他給妹妹講的是葫蘆娃的故事啊!
“改成什麽?”懷安一臉壞笑:“狐狸精爹?”
懷銘一愣,也忍不住笑了,還挺貼切。
沈聿和許聽瀾進了,就見哥兒倆在竊笑。
“笑什麽呢?”許聽瀾問。
兩人慌忙搖頭:“沒什麽。”
卻聽芃姐兒口齒清楚,慢條斯理且拖著長腔:“狐狸精爹——”
堂屋裏霎時安靜下來,連擺飯的李環媳婦和玲瓏都住了手,緊張的看著沈聿。
哥倆難以置信的看向芃姐兒,然後相互對視。
懷銘:你不是說她不懂事嗎?
懷安:她不懂事還不會學舌嗎?
藥丸!
沈聿也不惱火,拽出椅子神色如常的坐下。許聽瀾哪能容他們隨意編排父親,責怪的看著哥兒倆。
懷安慫噠噠的賠笑上前,給老爹捏肩膀:“爹,我們給芃姐兒講故事呢。”
“是麽?”沈聿朝他一笑:“講的什麽故事,說出來大家一起參詳參詳。”
“呃……”懷安略一思考,張口就來:“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個洞,洞裏有隻小狐狸,在給老狐狸精講故事……”
沈聿伸手抓了個空,懷安笑著躲到娘親和大哥身後。
許聽瀾氣的往他背上一拍:“你就皮吧!”
沈聿也懶得跟他計較,一家人笑語盈喧的用過飯,玲瓏端來的山楂糕,是祁王府賜下的東西,沈聿還未到家,東西先送到家裏來了。
把孩子們攆到院子裏消食,結果懷安帶著芃姐兒來回瘋跑,跑的小胖丫頭扶著膝蓋直咳嗽。
“沈懷安。”沈聿連名帶姓喊了他一聲:“把白天臨的字拿來。”
懷安如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誒呀”一聲,轉身跑回屋裏去了,他今天臨字少臨了兩張,要摻上兩張舊的。
“應該不會被發現吧……”他自言自語。
這時老爹已經在外頭催他了,他慌慌張張將紙張攏好歸位,裝作沒事人似的拿出去。
沈聿瞧他狗狗祟祟的,就已經開始警覺了
一查功課,果然有貓膩,不但偷工減料,魚目混珠,還混進一張莫名其妙的東西。
他拿起來一看:“合作項目企劃案。”
懷安悚然一驚,跳上去就搶,心裏罵自己大意:怎麽把這個混到裏麵去了!
沈聿將它舉高,不讓他搶回去,問:“這是什麽?”
懷安心虛的幹笑幾聲:“沒什麽,我練字,瞎寫的。”
沈聿乜他一眼,繼續往下看:“方案一、開業推出團購款,不賺利潤賺口碑;方案二、下單砸金蛋,開獎贏好禮……”
懷安巴不得挖條地縫鑽進去。
“你寫的是成衣店的開業計劃?”沈聿反問。
懷安趕緊拍馬屁道:“不愧是您,慧眼如炬,明察秋毫,爹,您就是當代的管夷吾、孫叔敖、百裏奚呀!”
沈聿隻是哼笑,回頭看向妻子,許聽瀾故意扭頭去給芃姐兒換衣裳。
原來這小子已經不聲不響的把他娘給搞定了。
懷安察言觀色,覺得自己要完,喪眉搭眼的,連腦袋上聳著的兩個小揪揪都耷拉下來。
誰知老爹居然說:“好孩子,知道幫娘親分擔,值得獎勵。”
懷安轉悲為喜,眼睛亮亮的:“真的?”
“真的。”沈聿道。
懷安湊上去:“獎勵點什麽呢?”
沈聿露出慈祥的笑:“翰林院一日遊。”
懷安笑容盡失:“我不去,那裏有什麽好玩的?”
“正因為沒什麽好玩,才叫你去。”沈聿窮圖匕見:“以後休沐日之外,都跟著我去讀書。”
懷安像被雷擊了似的。
“娘——”他看向娘親,瘋狂暗示,合作計劃還沒開始呢!
許聽瀾自知理虧,遞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
“我不去!”懷安撲到老爹身上,扭曲爬行尖叫慟哭:“我還是個孩子啊為什麽要去那個地方!”
沈聿被他誇張的反應弄得有些懵:“翰林院有那麽可怕嗎?”
“有的!”懷安淚眼婆娑。
翰林院是什麽地方?相當於後世的教育部加社科院,再加中央秘書處啊。裏頭書山墨海,除了經史文章就是一窩老神童。
他隻想安安靜靜的做個鹹魚官二代,不想再結識任何大佬了!
懷安捶床懊惱,好不容易重獲自由,剛遊手好閑沒幾天,怎麽就出了這麽大的紕漏,讓老爹抓了個正著呢?居然還要帶娃上班,這合適嗎?
老爹用目光告訴他,這非常合適,就這麽定了。
懷安一臉生無可戀:“爹,翰林院共有多少個狀元?”
沈聿大致算了算:“侍讀、侍講、修撰……一共四位。”
翰林院裏最不值錢的就是學曆,狀元就有四個,連沈聿這位探花都算不得什麽。
懷安都傻了,這是捅了神童窩吧!
他自暴自棄,一頭栽進柔軟的錦被裏。
許聽瀾笑道:“在哪裏讀書不是讀書,幹嘛搞得如此痛苦?”
沈聿一眼看透了他的心思,道:“你在我值房裏做自己的功課,不會有人打攪你。也不會有人問長問短,讓你作詩對對子背文章。”
懷安淚眼婆娑,將信將疑:“真的?”
“當然是真的。”沈聿一臉真誠。
懷安擦擦眼淚:“騙人是小狗。”
沈聿壓根不接他這茬,抖抖他的功課:“去把偷工減料的功課補上,補完再睡。”
懷安哀嚎一聲,這下不但失去了自由,還要補齊功課,連“企劃案”都被老爹扣了,簡直是雞飛蛋打,賠了夫人又折兵。
等他垂頭喪氣的拿著功課離開,沈聿將手裏那張“企劃案”輕飄飄的擱在許聽瀾身邊的榻桌上。
許聽瀾一條一條的看:“還別說,我兒這些點子還真新奇。”
沈聿笑而不語,拿起一旁的書接著看。
“你真打算帶他去翰林院?”許聽瀾問:“明兒不是還要去王府授課嗎?”
沈聿道:“隻去半日,讓子淵替我看一會兒,不礙事的。”
子淵是謝彥開的表字。
……
次日,懷安背著小書包,被老爹牽著手來到翰林院。門口有四顆槐樹,進門是磨磚對縫的八字影壁,穿過三重門來到署堂,堂中就是老爹的值房。
他好奇的四處打量,院子裏除了槐樹,還有梧桐樹和石榴樹,樹上已經綴滿了紅彤彤的石榴,居然無人采摘,樹下還有一口大魚缸,九尺高的夾竹桃開的繽紛熱鬧,**也開始打骨朵兒。
懷安還沒說話呢,老爹就堵住了他的嘴:“不許爬樹。”
懷安再要張嘴,老爹又道:“不許碰夾竹桃。”
他閉上嘴不再說話,安安靜靜的跟著走。
鄒應棠常年不在,曾繁今日去了王府,值房裏隻剩謝彥開和陸顯。
見到懷安,兩人都掛起手裏的毛筆湊上來。
陸顯讚道:“好俊秀的孩子。”
謝彥開上來就囫圇懷安的腦袋:“這是誰家的娃娃呀,長得這麽好看?”
懷安縮了縮腦袋,感覺他在擼貓。
沈聿笑道:“懷安,叫謝伯父、陸伯父。”
懷安打了個躬:“謝伯父,陸伯父。”
謝彥開笑道:“原來是小懷安呀,聽說你不到一個月氣走了一位先生?”
懷安瞳孔震顫,誰在造謠汙蔑本公子?
他乖巧順從的形象瞬間繃不住了,很認真的與這位謝伯父辯解:“是鞭策是鼓勵。陸先生決定回家準備殿試了,不是懷安氣走的。”
“懷安。”沈聿提醒他講禮數。
謝彥開笑得不行,對沈聿道:“難怪我那表弟直對我說,從沒見過這樣機靈的孩子。”
懷安這才想起陸先生就是這位伯父介紹的。
不過謝伯父和陸伯父二人與其他大佬不同,或許是文憑太高,對別人的學習成績壓根沒興趣,既會不考他背書,也不起哄讓他作詩。
跟有邊界感的大人相處,實在是太舒心了,午飯都能多吃半碗。
午後,祁王府來接沈聿的轎子到了翰林院大門外,沈聿把懷安托給兩位同僚照看,拿上牙牌匆匆出門去了。
翰林院的差事確實很清閑,且整個京城的官員體係裏,隻有翰林院是五日一休沐的。兩位伯父從午後就一直在討論蘇木花椒、布帛柴炭、市井奇聞,手下的編修、典籍入內稟事,也無非是簽幾個押罷了。
五天一休,朝九晚五,沒加班沒壓力沒有勾心鬥角,懷安想,這不就是夢想中的工作嗎?可再一想想得到這份工作的代價,他立刻就醒了。
大白天的做什麽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