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懷安在老爹的值房裏來回轉看, 謝、陸兩人也不管他來回亂走,直到他把一整個值房都逛遍了,回到老爹的分座, 才問兩位伯父:“我爹去哪裏了?”

陸顯道:“去了祁王府,給祁王家的小世子上課。”

謝彥開怕他等得著急,添道:“大概申時就回來了。”

懷安才不著急呢,巴不得老爹別盯著他, 隻是比較在意一個問題:“去祁王府上課,是領一份俸祿,還是兩份?”

陸、謝二人都懵了。

沈明翰家境挺好的呀, 莫非兩口子為了鍛煉孩子, 跟孩子裝窮?

雖然詫異, 謝彥開仍然好心的告訴他:“當然是兩份。”

懷安滿意的點點頭:那就放心了!

又轉念一想, 祁王世子,那不是比自己還囂張的月亮前主人嗎?他居然落到老爹手裏了?!

這可真是天理昭張,報應不爽啊!懷安幸災樂禍的笑出了聲。

兩位伯父看他的目光更怪異了, 懷安連忙斂笑, 捧起了《孟子》,開始背書。

背了沒幾句,謝彥開和陸顯的職業病犯了, 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的為他講解經義。

懷安托腮凝神聽著。能蹭到兩位狀元的小灶, 他自然倍感榮幸,要知道他們做經筵講官時, 可是給皇帝和滿朝文武講課的。

誰知講了沒有一刻鍾, 丙辰科的狀元和癸醜科的狀元居然發生了分歧, 就“天人合一”應將“天道”與“人道”視為兩端,還是應以“人道”為核心, 將人道天道化等一係列問題展開了激烈辯論。

真真的是引經據典、指古摘今。

懷安一臉無語的望著兩位大佬:要不您二位出去打一架?

吵到我背書了。

今天這段背不完,我爹又要扣我的點心,你們看看誰賠?

……

沈聿終於理解了祁王的話,榮賀和懷安確實不一樣,懷安闖禍是有邏輯有目的的,還很擅長踩著大人的底線來回蹦跳,榮賀則全然沒有規律可言,漫無目的,你永遠猜不到他下一刻會幹出什麽事來。

當然,他沈聿也不是什麽好糊弄的人。他對懷安心慈手軟,因為那是親生的,榮賀又不是……

午後,榮賀爬到樹上摘柿子,一群宮人太監圍在樹下緊張兮兮的喊:“世子小心啊,世子抓緊。”

看到沈聿來了,一撥人心虛的圍著沈聿打躬作揖:“沈師傅來了,沈師傅裏邊兒請!”

沈聿還以為自己進了澡堂子。

他起先沒看到樹上的榮賀,直到見書房裏空無一人,才知道人在樹上。

沈聿也不惱,翻出一套《千字文》溜達到院中,大馬金刀的在樹下石凳上坐下來。吩咐左右:“勞煩將梯子撤下去,人都散一散,本官要為世子授課了。”

眾人一臉懵:授課?在樹上?

可祁王殿下和王妃早有吩咐,凡是沈師傅說的話,要不折不扣的施行。於是他們撤了梯子、凳子,作鳥獸散。

“哎?沈師傅?”榮賀坐在一根橫著的粗壯樹杈上傻了眼:“喂,你們怎麽走了?扶我下來啊!”

但見沈聿一臉寬厚溫和的笑:“沒關係,世子喜歡在樹上,那就呆在樹上聽課吧。”

榮賀:???

他是個貪圖新鮮的性子,別的老師來教他,甭管他在樹上、在房頂、在水裏,都隻會口沫橫飛的把他勸到書房裏去,讓他正襟危坐,一動也不許動,他要是敢亂動亂看,必會有一番長篇大論的勸告鑽進耳朵,端正他做學問的態度。

他哪裏坐得住啊?回回都是百爪撓心渾身長草,人在書齋魂已經飄出了大千世界。

可是這個沈師傅,好像很不一樣誒!他居然允許自己在樹上上課,這也太好玩了吧!

沈聿出入王府,穿的是交領右衽的直身,帶著“官”字號的牙牌,好整以暇的整一整衣擺,籠一籠寬袖,翻開《千字文》,從“天地玄黃”開始,一句句的領著榮賀誦讀。

其實榮賀已經開始讀《四書》了,隻是從前不用心,又頻繁的換老師,讀書讀的稀爛,根本不成係統。沈聿索性也不問他學過什麽,一概從頭教起。

榮賀起先還覺得好玩,不到半個時辰就察覺不對了,就這樣抱著枝幹坐在樹杈上,還要維持平衡不掉下去,累啊;樹上風大,他為了方便爬樹又隻穿了件曳撒,冷啊。

“師傅,師傅。”他打斷沈聿,問:“您這樣昂著頭,脖子不酸嗎?”

沈聿笑道:“臣的脖子不酸,世子。”

榮賀又問:“院裏風大,師傅不冷嗎?”

沈聿道:“臣也不冷。”

榮賀瑟瑟縮縮的說:“可是我冷。”

沈聿恍然大悟,命左右取來一件鬥篷遞上去,讓他暖和的待在樹上。

榮賀簡直快哭了,小臉皺成了包子:“我腿麻了,麻的亂七八糟。”

沈聿管他腿麻成什麽樣子,隻要不掉下來就行。隻聽他慢條斯理的說:“世子把剛剛講過的八句背下來,臣就讓內官去搬梯子。”

榮賀懵了,祁王府節儉是不假,可到底是王府,作為當今聖上的唯一的皇孫,打出生以來就是奴婢環繞,嬌生慣養,哪裏受過這樣的苦?

他喊了兩聲:“來人。”又喊劉伴伴、花伴伴、楊慶、趙棠……

他身邊的奴婢像隱形了似的,無人應答。

隻好哭喪著臉,認命般的接過沈聿遞上來的書本,一句一句的背。此生頭一次覺得能坐在書房裏背書,也是一件十分幸福的事啊。

所幸他記性好,背書還是很快的,背完一段,沈聿信守承諾,命左右拿來梯子放他下來,又十分開明的問:“世子接下來想去哪裏聽課?”

榮賀很想發脾氣,可撞上沈聿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一肚子火氣又驟然熄滅了。

蔫巴巴的說了兩個字:“書房。”

……

翰林院,聽著兩位大佬的激烈辯論,懷安簡直生無可戀,滿腦子隻有一個想法:

爹,娘,我想上學!快送我去上學!

日頭漸漸偏西,直到快散衙,沈聿才從王府回來,笑問:“懷安沒添麻煩吧?”

懷安痛苦扶額,明明是他們給我添麻煩啊喂!

兩人暫時休戰,謝彥開囫圇著懷安的小腦袋:“怎麽會呢,這孩子性子很好,一點也不頑皮。”

懷安歎氣,這事兒鬧得,光看你們吵架了,還沒顧得上皮呢。

陸顯也笑道;“倒是我二人一時興起辯論起來,耽誤懷安背書了。”

懷安抬起頭,目光真誠:“謝謝陸伯父。”

陸顯問:“謝我什麽?”

“您這樣說了,我爹就不會罰我了。”懷安道。

“哈。”陸顯笑道:“鬼靈精。”

沈聿出入公門,多是行端坐正、不苟言笑,今日有兒子在,眸底也多出幾分笑意,半含調侃的道:“目光短淺了不是?理不辨不明,聽兩位伯父辯論,遠比你背上整日的書要受益的多。”

懷安十分配合的點了點頭:“確實啊。”

煞有介事的模樣逗笑了三人。

謝彥開仍不放過他,道:“既然你聽懂了,倒是評評理,我與你陸伯父誰說的在理?”

這就有些為難懷安了,他很想說,這世上根本不存在“天人合一”,風雨雷電都是自然現象,與人的德行無關。可話到嘴邊,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否認“天人合一”,就是否認“君權神授”,會被視為離經叛道的異端,連他親爹也保不住他。

念及此,懷安黑黑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急智。

“都有理。”他認真的評判:“謝伯父說的多,陸伯父嗓門大。”

兩人先是一愣,隨即大笑不止,敢情你聽來聽去,就聽出誰話多誰聲兒大了。

沈聿知道兒子隻是誰也不想得罪,無奈搖頭:“早就說他頑皮的很,兩位現在信了。”

兩人都替懷安說話:“哪裏皮了?機靈著呢。”

他們隻覺得這孩子實在給人一種說不出的靈氣。文壇圈子裏,早慧的神童他們見的多了,甚至他們自己都曾是備受讚譽神童,而懷安身上的這種靈氣,似乎又與學問無關。

散衙了,李環將他的書本收好,懷安背上小書包跳上馬車,沈聿跟隨其後進了車廂。

一路上,沈聿捧著一本書看的津津有味。懷安瞄一眼好整以暇的老爹,如坐針氈。

“爹。”

“嗯。”

“我今天沒說錯話吧?”

沈聿翻一頁書,頭也沒抬:“什麽叫對,什麽叫錯?”

懷安也不知道。

“你一個小孩子,連對錯的標準都弄不清楚,誰會跟你計較?”沈聿道。

懷安依然惴惴不安。

沈聿不解,看上去挺活潑的一個孩子,為什麽時而膽大妄為,時而狗狗祟祟的。

“懷安,你在害怕什麽?”他問。

“我……”沈懷安頓了頓,嘴硬道:“沒有啊。”

他當然害怕,眾所周知,穿越者最大的忌諱,就是拿古人當傻子。

他之所以抗拒接觸大佬,是因為這些人太精明了,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似的。他怕的不是穿越者身份掉馬,畢竟誰也不會輕易往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聯想,他怕的是自己從後世帶來的思想,那些尚未完善但在他心中已然根深蒂固的觀念。

須知人的思想如果比時代前衛一點,是非常容易取得成就的,但如果過於超前,就會被引為異端邪說,後果不堪設想,更要命的是,他根本與這些思想相匹配的能力。

此前因為家裏氛圍寬鬆,父母開明,這種認知並不明顯。直至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在完全參透這個時代的規則之前,他最好還是苟一點,不能亂講話,給自己和家人帶來麻煩。

而這世上的規則,藏在律法裏,藏在人情世故中,或是深不可測的人心,或是每一句所謂聖賢之道——這是一套十分完整的價值體係,他還需要一些時間,慢慢了解和適應。

懷安這邊內心戲很充足,沈聿隻道他漸漸長大,經曆的事情多了,開始有所畏懼。

“懷安。”沈聿擱下書本,打斷了他的思緒:“大膽做自己想做的事,有爹娘在,什麽都不要怕。”

懷安愣了愣,回想前世,從沒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

爸媽從小教育他,我們是普通人,不要在外麵惹事,不要多管閑事,小學時有同學欺負他,爸爸隻說了句:“蒼蠅不叮沒縫的蛋,人家怎麽不欺負別人?”從那以後,他凡是自己解決,回家再也不說學校裏的事。

馬車顛簸,帶來一個趔趄,懷安順勢鑽進老爹懷裏,掩飾發紅的雙眼。

沈聿微哂,將拇指夾在書裏,朝他後背拍了一下:“晚上想吃什麽?”

懷安想了想:“烤鴨。”

“行。”沈聿將目光收回書本。

“回家接上娘和大哥。”懷安特意強調:“還有芃兒。”

時間過得真快,芃姐兒馬上兩歲了,他很怕眨眼間妹妹就長大了,然後及笄議嫁,被關在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再想出來玩可就難了。

……

本打算出門吃烤鴨的爺兒倆一回到家,發現許聽瀾紮著圍裙在灶房裏忙活,李環媳婦在給她打下手。

原來娘親在賺錢之餘又研究了新的菜式,準備拿他們幾個當小白鼠……啊不是,美食品鑒家。

懷安瑟瑟發抖,兩世為人,還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炸灌腸和綠色的宮保雞丁。

“回來了!”許聽瀾顯然興致很足:“快先嚐嚐。”

“娘,我先去換衣裳。”懷銘身上仍穿著生員襴衫,說罷就往外溜。

懷安見大哥跑了,自己顯然慢了一步,隻好硬著頭皮夾了一筷子雞丁。

很特別的味道:前調略鹹,中調酸澀,後調微苦……

懷銘邁出門檻的那隻腳又收了回來,幸災樂禍的問:“小弟,你怎麽哭了?”

懷安淚眼汪汪指著麵前的碗哽咽:“這菜有一種……”

沈聿狀若無意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母愛的味道!”他趕緊改口。

“孩子是太感動了。”沈聿一本正經向妻子解釋。

許聽瀾溫柔一笑,夾了一筷子麻椒小排骨,送入丈夫碗中。

沈聿緊抿著薄唇,一大顆唾沫懸在喉間,尷尬的朝她笑笑,拿起了筷子,頗有一種“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一咬牙一閉眼。

果然,他也嚐到了愛情的味道。

好在成人的味蕾比小孩子遲鈍一些,還能勉強維持表情誇讚:“嗯,好吃。”

許聽瀾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他們痛苦的表情,皺眉納罕:“真有這麽難吃嗎?”

芃姐兒大馬金刀的坐在沈聿懷裏,一臉嚴肅的幫娘親質問:“有這麽難吃嗎?”

許聽瀾原以為隻是“賣相”難看一點,坐到丈夫身旁嚐了一口,默默擱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

爺倆見狀,才敢跟著喝水。

一刻鍾後,夫妻二人換上出門的衣裳,抱著芃姐兒,帶著一大一小兩個兒子,坐上馬車奔便宜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