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爹!”懷安急忙上前給沈聿拍背。
沈聿板著臉推開他:“說下去。”
“陸先生不想改, 陸淮祖父執意要給他改,結果他爹在他祖父門前苦苦跪了一宿呀。”懷安咋舌道:“陸淮來的時候,他爹還跪著呢, 今天一早就沒來上課。”
沈聿聽完,神色平淡,不辨喜怒。
懷安往後蹭了兩步,按照流程, 他爹此時可以開始盤佛珠了,如果還不盤的話,隻能說明佛祖也罩不住他了。
“你過來。”沈聿不急不躁, 甚至帶著一絲淺笑。
懷安頭皮發麻:“您保證不打我, 我就過去。”
“我保證不打你……”沈聿慈祥的笑容驟然冷卻, 一拍桌案:“我保證不打斷你的腿!”
懷安“哇”的一聲, 奪門而逃。
時隔兩年多,他的腿長長了不少,可是距離老爹還差那麽一大截兒, 他觀察了一下地形, 隻有繞著影壁轉圈跑才有可能不被抓住。
誰料沈聿作勢追趕,虛晃一招,反方向衝上去, 一把薅住了他的衣領, 直接拎回書房。
昨天還心疼得心肝亂顫的沈聿,此刻真是恨得咬牙切齒——多餘心疼他, 就該!
懷安認錯求饒的話都不需要經過大腦, 一串一串的往外蹦, 也不妨礙被老爹揪著耳朵拎到牆根麵壁。
“簡直離經叛道了。教你讀書識字,不是教你戲弄人的。”沈聿板著臉訓斥:“如果爹也給你改名叫沈懷欻……”
說到這裏, 沈聿聲音發顫,有些想笑,咬牙強忍下來:“改成這樣的名字,你心裏是什麽滋味?!”
機靈如懷安,自然能感覺出老爹沒那麽生氣,趕緊賠笑道:“我錯啦,以後再也不亂給人改名字了。”
沈聿剜他一眼,坐回椅子上。
懷安趕緊上去捏肩捶背端茶遞水,意圖把這件事糊弄過去。
可他是糊弄不過去的,都不用等到第二日,傍晚十分,陸先生就登門了,來向沈聿夫婦告罪請辭。
陸先生顯然狀態不太好,臉色蠟黃,頂著兩個烏黑的眼圈,一副被玩壞了的樣子。
沈聿將他請至堂屋,誠心道:“犬子頑皮,一句玩笑的話竟引起軒然大波,該我向先生賠禮才是。”
陸廷煜擺手道:“不不不,學生絕沒有責怪懷安的意思,此前是學生偏頗了,經家父點撥,突然想通了許多事,打算閉門讀書,籌備下一科殿試。”
沈聿頗為意外:“這是好事啊。”
陸廷煜點頭道:“活了這些年,今日才想明白,明明深受其苦,反而助紂為虐,是何其離譜的一件事。父母盼我考取功名,盼我夫妻和睦,我一樣也沒能做到,還居然自詡為孝子。所以學生並沒有責怪懷安的意思,相反,還應感激他才是。”
沈聿回頭瞧了兒子一眼,懷安心虛的賠笑。
陸先生說完,兩方解除了契書,沈聿在前頭送他,懷安在後頭送陸淮,相處近一個月,還真有些舍不得呢。
陸淮今天心情不錯,故意遠遠的落於大人後頭,小聲對懷安道:“祖父威脅我爹,不繼續考進士,不將我娘哄回來,就立刻開祠堂給他改名。所以我們今天就去外公家接我娘。”
懷安嗤的一聲笑了,原來他的無心之言,倒給陸家老爺子提供了靈感。
不論陸先生是真心改變也好,受脅迫也罷,總好過一成不變,至少他放下那些偏執的念頭,陸淮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待陸先生走了,懷安笑嘻嘻的湊上去:“爹,我可挽救了一個迷失青年呀。”
沈聿壓根不搭理他。
懷安繼續道:“我也算是陸先生的‘一字之師’了,對不對?”
沈聿往他屁股上來了一腳,算是回應。
……
陸先生辭館走得急,輪到沈聿夫妻頭疼了。
許聽瀾重整京城鋪麵,在西長安街選了一處好位置,新開了一家成衣店。京城人手不足,新店開業,陳列、設賬、招人,一切一切都要她親自打理,她已經向老家寫信抽調兩個掌櫃過來,但一來需要交接,二來安江到京城路程遙遠,需要時間。
那麽問題來了,她間或出門,芃姐兒有李環媳婦和玲瓏照看,懷安可是看不住的,她和丈夫都不在家時,還不放了羊。
懷安暗戳戳的希望爹娘都出門,自己被放羊,這樣他就可以騎上月亮去閑逛,去尋找商機,還能去尋找表哥放炮仗。
這可是他憑本事換來的自由。
可爹娘顯然不好糊弄,尤其是細心的娘。接下來的幾天,許聽瀾就差拿根繩子把他拴在身上了。
沈聿提前一天布置好次日的功課,許聽瀾去成衣店忙,就把他擱在賬房裏做功課。他隻好趁娘親不在的時候偷偷在紙上畫畫,等娘親進來,再蒙上一張寫滿字的紙。
就這樣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他用了三天時間終於畫好了雙肩包的圖紙,並標注好了尺寸,看著自己歪歪扭扭的線條和字體,頗為嫌棄的搖了搖頭。
“早知道讓表哥來畫了。”他自言自語。
“什麽表哥來畫?”
許聽瀾進來,懷安將畫紙藏在身後。
“沒什麽,娘,我寫完了,可以下去玩一會兒嗎?”他笑問。
許聽瀾早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隻是沒有拆穿罷了,上前檢查了桌上的幾幅字,勉勉強強,便放他出去了。
“就在樓下店裏玩,不許去街上!”
“知道啦!”
懷安咚咚咚跑下樓,又咚咚咚跑回來,捧起桌上一小籃柑橘,倒在自己的前襟裏,兜了滿滿一兜跑開,掉了一路。
許聽瀾無奈的笑,俯身將地上的柑橘一個個撿起,避免有人踩到滑倒。
成衣店是兩層的商鋪,前鋪後院,樓下販布,樓上是女客專用,可以試穿成衣,價格高低不等,豐儉由人。一樓長長一條櫃台旁搭了一扇壁板,壁板內有兩張長桌,桌上擺滿了縫紉工具,兩個裁剪婆子在其中輾轉忙碌。
“大嬸!”懷安嘴甜甜的,將一兜柑橘分給她們:“還沒開業,怎麽就忙起來啦?”
兩個婆子見是東家的小孩兒,笑嗬嗬的喊他小少爺,一邊道謝一邊接過橘子。
“東家命我們裁剪幾身不同樣式身量的成衣,放在二樓給客人試穿。”她們說。
“哦……”懷安暗歎,娘親就是有經商頭腦。
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圖紙,給她們講解雙肩包的構造,他送給表哥的是跟李環媳婦一起做出來的,針腳比較粗糙,這次找到專業裁縫,要求會更高一些。
等他講完,問兩位大嬸:“你們看看,這個能做嗎?”
兩人凝神看了一會兒,又交流了幾句工藝針法,對他說:“恐怕有點困難……”
懷安秒懂:“三個背包按一件衣裳的工錢。”
“那就沒有困難了!”兩個婆子爽快笑道。
懷安又摘下自己身上的單肩包給她們看:“每個包上都要繡上這個蒲公英,定金付一半,先做五十隻,明天我來付定金。”
“好好好!”兩個婆子連連應道,將那蒲公英的圖樣拓下來,仔細收好。
懷安將剩下的柑橘發給忙碌的夥計們,自來熟的跟每個人都做了自我介紹,才上樓去跟好娘親商量:“能不能在一樓給我一個展位?”
“你要幹什麽?”許聽瀾問。
“放我設計的書包,然後掛上‘非賣品’。”懷安道:“以後店內定製童衣可以換取積分,一文錢算一個積分,滿一千積分可以送蒙書代金卡,滿五千積分可以送書包。”
許聽瀾笑道:“有點意思,說下去。”
“因為我的代金卡和書包都是有成本的,等我的童書館在開了京城分館,代金卡是可以直接抵扣書費的,所以店內的童裝您要給我一分利的抽成。以後凡是拿代金卡消費童書的,我也給您一分利,這叫互利共贏。”
懷安端上一杯熱茶,狗腿兮兮的給娘親捶腿:“您看怎麽樣?”
“這裏這裏。”許聽瀾指了指酸痛的肩膀。
懷安立刻跳起來,給娘親揉肩膀。
許聽瀾舒服的眯了眯眼睛,還別說,這小狗腿子……呸,這孩子的按摩手法倒是越來越嫻熟了。
“你的童書館八字還沒有一撇呢,就要發什麽……代金卡嗎?”許聽瀾問。
懷安道:“這叫提前邀約,等我的童書館真正落地,名聲已經打出去了,豈不是事半功倍?”
許聽瀾略一沉吟,似乎也不是不可行。
但她還是說:“列一個詳案給我。”
懷安脆生生的道:“得令!”
……
八月底,沈聿受命入祁王府為祁王試講。
早朝後便乘坐祁王派來接他的轎子,穿街過巷,直入莊嚴氣派的王府大門。
正殿,祁王穿一身紅色蟠龍紋的團領常服等在殿內,他的身邊還坐著幾個衣著嚴整的王府官員,以及祁王的另一位講官曾繁。
不同於翰林院慣常的閑庭信步,沈聿提著衣襟步履匆匆的進殿,剛跨過正殿門檻,幾位官員便起身相迎。
曾繁為祁王引見:“殿下,這位就是沈學士。”
沈聿大禮參拜。
“沈師傅來了,”祁王態度隨和,親自將沈聿扶起來,“快請起來,不必多禮。”
沈聿站起身來,出於禮儀,他不會左顧右盼,四處打量,但他僅用餘光也能感受到整個王府艱苦樸素的生活氣息。
起先他並不意外,國庫財政緊張,身為唯一居京的親王,帶頭響應勤儉節約的號召,這很正常。
可是正殿裏擺放的一堆贗品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莫非祁王身邊的宮人宦官手腳不幹淨?
隨即又想起前段時間鬧得滿城風雨的襄寧伯盜竊王府寶物一案,看來真如傳聞所言,祁王納捐的五萬兩白銀,是賣了好些家當湊齊的。
他抬起頭來,抱著觀摩聖君的心態與祁王對視,隻見他五官端正,身材中等,眉宇間卻總帶著一股憂慮黯然。
祁王也在端詳沈聿,他聽說沈聿是鄭閣老的學生,但此時的鄭閣老在他心裏可不是什麽忠臣良相,隻是個依附於吳浚之流的庸碌小人而已。
如今見到沈學士本人,端的是舒眉朗目、儀表堂堂,也難免以貌取人,覺得他是難得的青年俊彥,和鄭閣老不完全是一路人。
“沈師傅真年輕啊。”他由衷的歎了一聲,問:“還未過而立吧?”
曾繁替他答道:“明翰今年剛過而立。”
祁王微微一驚,因為沈聿看上去比自己年輕的多,序過齒,原來他隻比沈聿年長一歲。
喝了幾口茶水,曾繁和另外兩位王府官員完成了任務,也要各歸各衙,留下沈聿與祁王單獨去書房談話。
“沈師傅,聽說你有二子一女,具都十分出色?”祁王一邊走,一邊問。
沈聿自謙道:“殿下,出色談不上,小女還很年幼,犬子樸拙之質,尚算孝順守禮。”
祁王一臉豔羨的笑道:“孝順守禮,就是很好的孩子了。沈師傅,曾師傅與你說過吧,你此來王府不是給孤授課,是給世子開蒙。”
“是,曾學士說過了。”沈聿道。
祁王點點頭:“世子已經八歲了,跟著曾師傅他們幾個零零碎碎讀過幾本書,也沒有正兒八經的開蒙,沈師傅進府,實解我心頭一憂啊。”
沈聿心想,這不就是在老家時的沈懷安麽。
於是他一副稀鬆平常的神色:“殿下,人是學而知之的,不是生而知之的。”
“話雖如此……”祁王欲言又止,又措辭良久,才道:“隻是世子……跟沈師傅家的孩子可能不太相同。”
沈聿擺出一副願聞其詳的表情。
祁王支支吾吾的說:“他做事一向挺突然的,師傅要做好心理準備。”
祁王一想到榮賀搞出來的那些事情,都覺得難為人家老師了。
沈聿籠起兩袖,摸了摸腕上的佛珠,心裏頭踏實不少:“殿下不必憂慮,稚子心性未定,慢慢教導就是了。”
說話間,他的目光又撞上牆上的掛畫,那應該是一副吳道子的畫,之所以說應該,是因為仿的實在有些低劣。
按照禮儀,他是不該過多直視祁王殿下,但他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心中暗道:如果祁王的所作所為真的是發自內心而不是嘩眾取寵的話,假使他能登基,該是何等的聖君明主?
祁王內心的想法則截然不同——簡直七上八下:沈師傅是不是看出那副畫是假的了?他怎麽又去看花瓶了?筆洗仿的挺真啊?別看獸爐那個最假!他為什麽這樣看著孤,用贗品也不是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