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留京看宅子的下人自得到李環來信之後, 估算著主人家抵京的日期,每日都會派馬車等在通州碼頭。兩輛馬車,一輛坐人, 一輛拉行李。懷安此時已經開始感受到什麽叫“京城米貴”了,連馬車都比老家的小了一圈。

沈聿扶著抱女兒的妻子先登車,然後將懷安拎起來抱上去。

馬車碌碌,平穩的行駛在寬闊的官道上。

大運河畔可見一排粉牆細柳的園圃, 官道上盡是寶馬香車,大抵是城內富人來此秋遊,四處一派升平歡樂之像。

懷安扒著車窗朝外看去, 遠處城郭參差可見飛簷重閣, 映襯著目下的繁華。他先前年幼, 從船上下來多是睡得不省人事, 這還是頭一次認真觀察這座光鮮喧鬧的都城。

通州距京城有四十多裏路要走,緊趕慢趕也要兩個多時辰,眼下已是傍晚, 城門即將落鎖, 定然回不去了,需要在通州館驛住上一夜。

待一切收拾停當,沈聿帶全家人來到一家烤鴨店, 相傳這家的鴨子養在運河邊, 撿食遺失在地上漕糧長大,肥壯美味, 跟城內的烤鴨味道不同。

不多時, 店家端上來一隻色澤棗紅的烤鴨, 懷安聞著撲鼻的香氣眯起了眼睛,眼巴巴的等著小二將其片成薄片。

沈聿用鴨肉蘸上醬料, 在放蔥絲,黃瓜條,用薄餅卷起來,先遞給忙著照看女兒的許聽瀾,然後才是懷安。

芃姐兒哪能受得了烤鴨的香氣,扒著桌沿張開小手,不斷重複一個字:“要要要……”

懷安瞧不過眼,夾了一片鴨肉去皮,在白水裏沾了沾,小心喂到妹妹的嘴裏。

許聽瀾用臂肘碰碰丈夫,然後看著懷安欣慰的笑。

芃姐兒品嚐到了人間美味,蠕動著小嘴眯起眼睛,吃完又纏上了懷安,一口一個:“好嘚嘚,再來!要要要……”

懷安心都化了,有求必應,原來這才是當哥哥的感覺。

全家人美美的飽餐一頓後,帶著十幾日舟車勞頓的疲乏,回到驛館沒過多久就熄燈睡了,連芃姐兒都隻起了一次夜。

次日起了個大早,再次起程往皇城進發。

芃姐兒頭一次走這麽遠的路,昨晚住在驛館,還以為已經到了目的地,誰知一大早又把她拎上馬車繼續趕路,繃不住了,委屈的哇哇大哭。

懷安一路都在唱兒歌哄她,唱的嗓子都幹了,許聽瀾憐他辛苦,頻頻將水囊遞給他潤喉。

從永定門進入外城,行進的馬車忽然刹停,懷安坐不穩,手裏的水囊劇烈一晃,潑了一臉一身,前襟褲子全濕了,幸而是夏天,不是冰天雪地的隆冬。許聽瀾趕忙掏出手絹幫他擦臉擦衣裳。

隻聽車廂外車夫揮著馬鞭在吼:“瞎了眼的東西,不看看誰的車駕就敢攔!”

沈聿將車簾掀開一條縫隙,懷安從縫隙裏瞧見一群乞丐,衣衫襤褸,蓬頭垢麵,圍跪在馬車前頭乞討。車夫一聲恫嚇嚇走了多半,零星的三兩個也被繼續前行的馬車逼得避讓開來。

沈聿將車簾放下。

懷安從身邊拖出一個食盒,裏麵都是蜜餞、糕餅、糖果:“爹,給他們點吃的吧。”

沈聿按住他的手:“這麽多的饑民,你拿出食物來,瞬間就會引起哄搶,那就不是在救人了。”

懷安心下駭然,回身掀開車簾,震驚的合不上嘴。他兩輩子加起來也沒見過這麽多的乞丐,沿街搭起了一排排的窩棚,窩棚裏塞滿了麵黃肌瘦的流民,有的在乞討,有的在賣身,有的去了碼頭扛包或是西山挖煤,賺一□□命的糧食。

懷銘和陳甍也變得神色凝重。

“上次來京城,好像沒有這麽多流民。”懷銘道。

沈聿點頭道:“西邊多個府縣鬧幹旱,糧食欠收,老百姓食不果腹,逃難的流民就越來越多,各地粥廠都在施粥,富人也在施舍,可越是如此他們越是不肯回鄉。”

回鄉不但沒有糧食,還要麵對繁重的賦稅,反正是活不下去的。當流民至少不用納稅,說不定還能有口飯吃。

說到底還是稅收製度的問題。朝廷沒錢,就去百姓身上盤剝,許多省份的賦稅已經提前征收到十幾年以後,百姓占地本就不多,一遇災荒,朝廷的賑災款跟不上,可不就跑出來當流民麽。

往內城的路上,懷安一路沉默,心中百感交集。

他忽然理解了老爹,明明閑居鄉裏、衣食無憂,卻總是對著邸報緊鎖眉頭;他也有些理解了趙知縣,他是站在肮髒的泥淖裏,為百姓遮風擋雨的人。

他理解了他們,在一個王朝的中興時期出生,早已習慣了它的繁盛與強大,卻又在它衰落之時入仕,不願眼睜睜看著它千瘡百孔走向毀滅,所以他們殫精竭慮,努力救亡圖存。

可是曆代興衰,朝代更迭,都是有其鐵律的,一個積弊頻生、氣數將盡的王朝,真的可以起死回生,恢複中興嗎?

說話間,馬車進入內城,穿過大明門前的棋盤街,這裏不僅衙門林立,商戶也聚集於此,街上店鋪鱗次櫛比,布棚高張,喧鬧繁華。棋盤街往南,有一條名叫南水關的狹長胡同,一直走到盡頭,是一座二進深的小宅院,門楣是五品規製,看上去十分低調。而東邊那戶較大的,正是許聽瀾剛剛買下來準備拆牆擴建的宅子。

懷安也不睬杌子,直接從馬車上蹦下來。

走進大門,迎麵是一道方磚影壁,前院有三間倒座房,一間留做客房,其餘供下人居住。穿過前院,進入垂花門就是主院,主院由三間正房、東西耳房、東西廂房構成,中間用抄手遊廊連接,圍成一個方形院子,院中擺著一隻碩大的荷花缸,三年前放進的魚也被照料的很好,在荷葉間歡快嬉戲。

這就是他們在京城的家,懷安依舊跟著爹娘住正房西屋,懷銘和陳甍住廂房。

庭院不大,也不如江南庭院雅致,但勝在軒敞方正,令人心情疏朗。懷安在院子裏蹦來跳去,朝著芃兒做鬼臉,聽著妹妹銀鈴般咯咯的笑聲,暫時將煩惱拋去了腦後。

到了京城,就不能再像老家那樣呼奴喚婢了,能做飯的隻有李環媳婦,可他們剛剛進門,四下一團忙亂,許聽瀾便讓人上街叫一桌席麵回來,大家湊合吃了,歸置好行李歇一歇。

懷安在飯桌上困得東倒西歪,飯後卻突然精神了,大家都在拆行李歸置東西,他非要帶著妹妹來幫忙,與其說幫忙,還不如說搗亂,鬧的眾人一陣頭疼、還是許聽瀾掐著腰又數了三個數,才讓他消停下來,帶著芃兒去睡午覺。

許聽瀾搖頭歎道:“真是七八歲狗都嫌。”

……

丁憂對官員仕途影響還是很大的。

官員居喪期滿,應先去吏部報道,然後進入候補等上,少則三五月,多則一兩年,總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等到吏部的二次任命,且一般無法官複原職,隻能同品對調。

畢竟朝廷的編製有限,哪有什麽崗位可以空缺三年等你回來?

沈聿可以不用做冷板凳,一來因為他是成績優異、出身清貴的翰林官員,大亓有“非翰林不入內閣”的說法,為國儲相可不是開完笑的;二來是因為他的老師鄭遷,提前向吏部打好了招呼。

真是朝中有人好辦事啊,懷安如是想著。

時下的官場流行上搞坐師、門生這套,師徒關係有時比父子關係還要靠譜,至少對沈聿來說,拋開沈老爺給了他這身骨血外,他的父親與恩師還真沒什麽可比性。

沈聿初到京城時蒙恩師不少關照,每每登門,師母總是親自下廚,熱情招待。所以從吏部出來,沈聿就先向鄭府投上拜貼。

鄭閣老此時剛剛散衙回府,緋紅色的公服都未及換下,就請他去了書房敘話。

鄭閣老年近耳順,行走坐立依然矍鑠,隻是多時不見,鬢角又添了許多銀絲。

沈聿先行大禮,鄭遷忙將他扶了起來。師生二人近三年未見麵,家常朝事,總有不少話說。

一應茶水果子都是師母親自端進來的,又問沈聿:“媳婦孩子都來了嗎?”

“師母。”沈聿起身給師母深施一禮,才道:“都來了,過半年將家母一並接來京中侍奉。”

“正該如此!”師母依舊和藹慈祥:“過幾日休沐,你帶他們來,師母親自下廚做幾道好菜。”

鄭遷也道:“你師母從上個月就念叨著,你該除服了,當時就把菜單子擬好了。”

沈聿連聲道謝,欣然應下,又拒絕了師母留飯,告辭回家。

懷安和陳甍都在院子裏練功,陳甍是個認真的性子,從前是懷安引誘他習武,這會兒懷安想偷懶都不行,陳甍練功時都會拉上他。

“習武是日積月累的過程,不能一曝十寒。”陳甍說。

開什麽玩笑?練武是為了耍帥扮酷裝十三的,誰要日積月累啊!我又不去當將軍!!

懷安一路哀嚎著,被陳甍拖到空曠的前院陪他紮馬步。

沈聿進門時,穿得是一身青色的團領官袍,補繡白鷳,三尺寬袖,束帶烏紗,眉目舒朗,腰背筆直,當真是蕭蕭肅肅,儀態不凡。

懷安看慣了老爹麻衣素服的樣子,先是一呆,才跳起來迎上去。

“爹爹這身打扮,比戲台子上的伶人還好看呢。”懷安一記馬屁奉上。

沈聿早已習慣了小兒子的口無遮攔,隻是乜他一眼,又喚陳甍:“甍兒,後日休沐,伯祖父接你過去。”

“是。”陳甍恭聲道。

“哎?”懷安奇怪的問:“表哥不留在咱們家?”

“表哥住在舅公家裏,你一樣可以常去找他玩。”沈聿道。

懷安心中暗叫:當我是三歲小孩兒呢,能一樣嗎!

但這種事多半是長輩們共同的決定,懷安即便反對也沒用。隻能智取,不能硬來。

飯桌上,懷安又聽說要去閣老府上做客,登時嚇掉了筷子。

懷銘見弟弟這麽大了還用不好筷子,手把手的教他。

懷安心不在焉的。他在這世上活了七個年頭,眼睜睜看著身邊的大佬數量越來越多,來頭越來越大,而自己仍舊是個啥也不懂的小菜雞。偏偏這些大佬有個共通之處,喜歡問一些讓人難以啟齒的問題。

“最近在讀什麽書呀?讀到《大學》了嗎?讀到《中庸》了嗎?讀到哪一篇了?帶注讀的嗎?背一段來聽聽?”

救命啊,這種壓力誰懂啊!

他倒寧願對方很沒禮貌的問自己:“小孩兒,你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他至少可以回答一句“都喜歡”。

桌上十分安靜,隻有杯盤碰撞的細微響聲。

“能不能不去?”懷安眨著無辜的大眼睛試探著問。

“奇怪了。”沈聿問:“你不是很喜歡出門嗎?”

懷安都快哭了,他喜歡的是出門找樂,不是找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