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沈宅門口上演全武行。前院書房內, 沈聿修長的十指如行雲流水,慢條斯理的煮水泡茶,頃刻間茶香滿室, 似有禪意蘊含其間。
聽到李環的稟報,他一手袖中盤佛珠,一手舉杯聞茶香,不動聲色的問:“打贏了嗎?”
李環先是一愣, 忙道:“目前是占上風的。”
沈聿點點頭:“那就不去管他們。”
“啊?”李環又是一愣:“是。”
過了片刻,李環又來稟報:“這回打贏了。”
沈聿展顏一笑,闊步出門走到庭下, 朗聲道:“開門迎客。”
兩位陳家表親被請至花廳, 沈聿上前一看, 二人額頭上各頂一個大包, 當即唏噓道:“誒呀呀!二位表兄,怎麽弄成這樣了?”
陳大動了動嘴,剛要說話, 忽然被沈聿緊緊握住了手, 還重重拍了兩下。
但見沈聿聲情並茂的說:“泰山其頹,哲人其萎,聿驚聞噩耗亦悲痛萬分, 然逝者已矣, 生者如斯,萬望節哀保重, 切莫自傷自殘啊!”
這話的意思十分明顯:族親過世, 我很理解你們的悲痛, 但逝去的人已經逝去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啊, 千萬不要因為傷心過度就虐待自己,把頭磕成這個樣子啊!
陳家大爺氣的漲紅了臉,費力的抽出手來,稱呼沈聿的表字:“明翰,你不要在這裏裝糊塗惺惺作態,你養的好兒子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當街就把我們打成這副樣子。”
沈聿仔細看了看兩人的額頭,又看看懷安,笑道:“二位,說笑了,他還不及腰高,除非攀到高處去,怎麽可能夠得到大人的頭呢。”
“他可不就是爬到樹上去打的!”陳三怒道:“用彈弓!”
沈聿故作恍然大悟,對懷安道:“把彈弓拿出來,跟表舅賠禮。”
懷安二話沒說,將腰間那柄會稽竹製成的彈弓交出去,對兩位長輩作揖行禮,低眉順目,態度誠懇。
沈聿把玩著手裏的彈弓,一臉慈愛:“稚子貪玩好動,就愛跟親近的長輩玩鬧。”
陳大險些氣笑了——這話說得,揍他們一頓是給他們麵子,是表達親近,是玩鬧。這是孩子嗎?這是魔鬼吧!
陳三咬牙切齒的瞪了一眼懷安,再指指自己的腦袋:“表弟管這叫玩鬧?”
“嗐。”沈聿含混一笑:“他隻是個孩子,手上沒輕重,表兄何必與他計較。”
陳三兩眼瞪得溜圓:“孩子?你自己看看,他像個孩子嗎?”
說著,將目光轉向懷安,隻見一個乖巧的小娃娃攥著衣角站在一旁,眼底含著兩包淚,瑟瑟縮縮、委委屈屈、人畜無害……跟剛剛那個小壞蛋簡直判若兩人。
“你委屈什麽!?”陳三咆哮道。
話音剛落,懷安兩串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下來,哥哥姐姐們哪裏看得下去,紛紛圍著他哄慰。
陳三簡直要瘋了:“他方才不這樣!他方才囂張的很!他他他……”
沈聿直直盯著他,一副“你把我兒子吼哭了,還來汙蔑他”的神情。
“沈明翰,縱子如殺子的道理你不會不懂吧?”陳三咬牙切齒的說。
沈聿攢眉,微微抬起下巴,似乎在細細品味這句話:“縱子如殺子,表兄說的極是。”
人所共知陳家本家三代沒出過半個有出息的兒孫,嫖的嫖賭的賭,消耗祖業過日子,活脫脫一個縱子如殺子的典範。
陳三氣得渾身哆嗦,張口結舌半晌,生吞下一口惡氣,徑直拂袖而去。
陳大看看兄弟又看看沈聿,緊鎖眉頭,想到自己有“任務”在身,才按捺住想要罵人的心,對沈聿道:“明翰表弟,我不跟你兜圈子,隻說一句話,你要真為這孩子好,就讓他回到本族。”
沈聿語調平淡,卻吐字如釘:“表兄,我也隻說一句話,此事我僅遵家母之命——不行。”
陳家大爺嘴角一陣抽搐:“你沈家如今仗著門第顯赫就目下無塵,對母家的族親都不屑一顧了!”
言罷,道一聲告辭,便作勢要走。
他端出娘家人派頭,以為沈聿會好言好語的留他。
誰知沈聿猛然換上一臉求之不得的笑容:“我送送表兄。”
陳家大爺一腳絆到門檻,險些摔了個大馬趴,從齒縫間的擠出兩個字:“不必!”
沈聿作勢送到了前院,便讓李環引著他穿過回廊往大門去。
回到花廳,幾個孩子仍圍著懷安哄呢。
“人都走了,還裝。”沈聿乜他一眼,翻過茶杯給自己倒了杯茶。
懷安揉眼的小手拿開,偷偷去看老爹,後者依舊麵無表情,難辨喜怒。
幾個小的都有些發怵,小心翼翼的站好。
沈聿一個個朝他們臉上掃過,眼底裏漸漸生出些微不可查的笑意。
孩子們這才展顏,發出一陣銀鈴般咯咯的朗笑,笑聲在房廊間環繞。
懷安笑著撲上去搖晃老爹的胳膊:“爹爹,彈弓該還給我了吧。”
“沒收。”沈聿言簡意賅。
懷安纏上他:“那是趙盼送給我的,友誼的信物。”
“我看是搗蛋的信物。”沈聿拔腿跨過門檻。
懷安蹦著跳著追出門去:“真的是信物,十年以後我們憑此相認!”
“十年後再給你也不耽誤什麽事。”沈聿道:“另外,三天不許吃點心。”
懷安:!!!
“為什麽?”
“小懲大誡。”沈聿冷著臉:“下次再爬樹,扣你半個月。”
“啊啊啊啊——”懷安險些發出土撥鼠的叫,抓著老爹的衣袖不放他走:“爹爹,可憐可憐你骨瘦如柴的兒子吧!”
沈聿瞧著他那張圓潤的包子臉,一把將他提起來,直接拎回東院。
過完年後就沒拎過了,臭小子還真沉了不少。
……
懷安不喜歡被人拎來拎去的,長了腿卻不能控製方向,誰喜歡啊!所以他真下了些功夫在習武上麵,起碼要練得結實一點,讓老爹拎不動。
他還拉著陳甍一起練,因為小表哥太瘦了,每天吃飯像喂貓,需要適當的運動。
他攥拳彎臂給陳甍展示自己“結實”的臂膀:“看我的肱二頭肌,很man吧?”
陳甍一臉懵的看看沈聿,沈聿也很無奈,他並不明白這小子為什麽總把自己的胳膊叫做“公二頭雞”,就像不明白他小小年紀總說自己“很悶”一樣。
但是陳甍願意學,沈聿也不吝於教他,過了幾日,陳甍又想學畫,沈聿也欣然同意,隻是這孩子畫出來的……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樣。
他先是把井邊打水的轆轤畫成了拆解圖,接著是紡車、織機,河邊的水車,凡是尋常能見到的機械工具都逃不過他的畫筆,還將書坊的印刷工具依樣畫在了紙上,甚至做出了改進。
懷安都驚呆了,這是技術型人才。他不禁心中哀嚎,到底誰才是穿越者啊!
嚎完了,捧著一遝畫紙高高興興的去了木匠鋪,誰是穿越者無所謂,小錢錢才是最要緊的。
除了定製印刷工具,他還特意為趙盼定製了一套飛行棋,為了避免趙知縣看到趙盼不務正業擲骰子,特意把骰子用六等分的轉盤代替。
當然,他也是後來才得知,趙伯伯還是將那套飛行棋沒收鎖進了櫃子裏,每月隻有初一十五兩天時間拿出來讓他玩。
倒也……行吧。
轉眼到了六月,沈老爺的最後一波兒孫也除服了,沈聿也接到了吏部的行文,命他回京複任。
本來家裏要忙碌著收拾上京的東西,但因安江進入雨季,江上風大浪急,沈聿便發話再晚十日動身。
所以除了爹不見了以外,懷安覺得家裏一切都井然有序,並沒有什麽不同。
沈聿似乎心情不錯,免了他幾日功課,讓他將自己的玩具、畫冊、各樣不讓別人碰的寶貝收好,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搬回了東屋,留下懷安一個娃對著一盞孤燈發呆,好不淒涼。又過了許久,郝媽媽才搬進來陪他同住。
次日,果然又是陰天。
鉛雲低垂,大雨傾盆,密集的雨點砸在房簷瓦片上劈啪作響,在簷下匯聚成一道道瀑布。
懷安盤腿坐在窗前,用蕭瑟的背影對著忙碌的丫鬟們。
沈聿夫婦一前一後來到西屋,一些要緊的邸報和書信不能假手於人,要親自處理。
懷安回頭看看爹娘,娘親穿一件蜜合色的短衫小襖,下麵是一條玉石藍的馬麵裙,老爹一身元青色的直裰,頭發用簪子挽在腦後,顯得閑適隨意。
不知是不是換下了素色衣裳,兩人的氣色都不錯。
見一向鬧騰的兒子沉默寡言的坐在榻上,安靜的嚇人,沈聿不禁擔心:“今天這是怎麽了?”
怎麽了?懷安也這樣問自己,他好像是患上了開學恐懼症。
兩年多以來,雖然也要讀書,但畢竟是在家裏,又仗著年紀小,經常撒個嬌賴個床,或者偷懶耍賴去找趙盼玩,一想到進了京城就要被送進私塾,起早貪黑、風雨無阻,他一個頭有兩個大。
“唉……”他長長的歎了口氣,對著窗外大雨,沉聲道:“此情此景,我想賦詩一首。”
夫妻倆停下手中的活兒,一臉稀奇的看著他:“你賦吧,爹娘聽著呢。”
懷安翻了翻白眼,搖頭晃腦:“肚裏空空,心事重重,想到上學,腦袋發懵。”
許聽瀾雙手叉腰,沈聿嗤的一笑:“還不錯,合轍押韻。”
許聽瀾一瞪眼:“小孩子家家,不上學幹什麽去!數三個數把自己的東西收好。一!”
懷安不敢再作,一骨碌爬起來,收玩具去了。
……
十日後,打點好行裝,辭別兩家長輩,夫妻二人帶著懷安、懷銘、芃姐兒、陳甍走水路回京。沈錄與他們一路,再從京城出發去保定衛所複任。
因京城小院子局促,他們隻帶了李環夫婦,芃姐兒的乳母是不能帶的,她是安江本地人,是良籍,不可能拋下丈夫孩子跟著去京城,惹得芃姐兒好一頓哭鬧。
沈聿抱著她在船艙內轉著圈兒的哄,哄了半個時辰才漸漸睡去。
高聳的官船在運河上飄了十幾日。懷安看到沿岸農人頂著熾熱的太陽在搶收稻米,看到船工喊著悠長的號子揮汗如雨,孩童揮著竹竿趕鴨子,漁民在撒網捕魚……他們穿著破舊的短衫,用枯瘦的身軀承受著勞作之苦,而碼頭岸邊的漕運官員則多是前呼後擁、大腹便便,用懷安的話說,活像掛在爐子裏的大肚子烤鴨。
夕陽西垂,暮色暗淡,落日的餘暉籠罩著大運河畔,夾岸柳蔭,鬱鬱蔥蔥。船頭佇立著一高一矮兩個身影。
“到了京城,可不許亂講話了。”沈聿提醒兒子。
懷安乖巧的點點頭。
小小一隻穿著豆綠色的夏衫更顯白皙可愛。他指著通州碼頭方向逐漸露出尖頭的燃燈佛舍利塔,童音清脆。
“爹爹,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