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陳氏出身宦門, 待人接物向來十分的克製,大歡不破顏而笑,大怒不虓聲而嗬, 自小對待他們兄弟,也是慈愛與堅定並存的。所以沈聿極少見母親這樣直白的發怒。
一屋子的晚輩離坐起身,請她稍歇盛怒。
就這樣,陳家三爺吃了個閉門羹, 灰頭土臉的回府複命去了。陳老爺怪兒子沒用,次日又遣長子帶著老三一起來,無論如何要說服沈家太太, 將陳甍送回陳家本族。
……
早春三月, 正是放風箏的好時節, 年下無事, 沈聿親自畫了一隻金魚風箏,懷安早就心癢難耐了,一入三月又是連天細雨, 哪也去不了, 每做一會兒功課,就去扒著窗台盼天晴。
懷瑩懷薇也想出去玩,便剪了幾張掃晴娘掛在簷下, 還真別說, 次日就放晴了。
一睜眼看見鋪滿床榻的陽光,懷安都沒賴床, 一骨碌爬起來, 央著讓爹娘放他們去郊外放紙鳶。
可這全家的大人加上年齡最大的懷銘都沒出服, 去郊外撒歡實在不合適。
“不行。”娘親嚇唬他說:“那可是郊外,回頭叫拍花子的把你們拐走了, 就再也見不到爹娘了。”
懷安像霜打了的茄子,連同腦袋上挽起來的兩個小揪揪都耷拉下來。
“可以去前院放,前院寬敞。”許聽瀾哄道。
“寬但不長,跑不了幾步遠。”懷安道。
“那就去巷子裏放,別跑遠。”許聽瀾又道。
“長但不寬,肯定施展不開,放不起來呀。”懷安道。
許聽瀾正要武力彈壓,沈聿開了口:“放不起來,是你功夫不到家。”
“誰說的。”懷安不服氣:“我放的可好了。”
沈聿故作輕蔑:“那你就放起來給爹看看。”
“看看就看看。”懷安端著紙鳶氣鼓鼓的出門了,留下夫妻二人相視而笑。
……
懷安倒騰著小短腿在偌大的宅院裏到處搖人,先去前院叫上大哥,再去西院喊上堂哥,最後去上房邀上兩個堂姐。
累的他扶著膝蓋呼哧呼哧直喘,看來宅子太大也有缺點。
最後又去廂房拉陳甍,陳甍不想去,可是懷安一口一個“萌萌表哥”,叫的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不許再這樣叫了!”陳甍兩眼一瞪。
“好的萌萌表哥。”懷安笑嘻嘻道。
陳甍氣得說不出話。
他每天鬱鬱寡歡,覺得一個人苟且偷生沒有任何意義,可是每當看到懷安,又覺得很多有意義的事還沒有做,比如揍這個臭小子一頓兩頓三頓的……
他雙拳難敵四手,最終還是被沈姓一幹兄弟姊妹生拉硬拽的出了門。
小輩們全員出動,就連懷芃都被奶娘抱著坐在大門外的石階上曬太陽瞧熱鬧。
這時的巷子裏沒有高壓線,隻有些高高低低的樹木伸展枝杈幹擾風箏飛行。果然,不多時他的寶貝風箏就被掛在了樹枝上。
懷安挽起袖子準備爬樹。
懷瑩的聲音從身後飄過:“安弟,你是不是中了大伯的激將法?”
懷安抱住大樹的雙手一頓,好像是這麽回事……不管啦,搶救風箏要緊!
他以前可是爬樹上房的高手,自打恢複前世記憶以後,他“沉穩”了不少,已經兩年不爬樹了,動作多少有些生疏。但他這兩年一直跟著老爹練武,雖說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氣力畢竟漲上來了,手腳並用的爬上那棵枝葉繁茂的大榕樹,也並不費什麽力氣。
陳甍坐在台階上畫畫,懷銘和懷遠正在不遠處對著街景玩“砌詩塔”,等到反應過來時,他們的弟弟已經不見了……
兩姐妹站在樹下屏息仰望著樹冠。
“這孩子真是一刻也不讓人得閑!”懷銘急急的跑到樹下,又不敢高聲喊,生怕驚著他會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隻敢屏息凝神的看著。
枝葉攢動,被牢牢勾住的金魚風箏晃了兩晃,勾的更緊了。
“去叫門房搬一把梯子來。”懷銘道。
懷遠應一聲跑開。
懷安渾然不覺樹下的人有多麽緊張,正在專心的拉扯風箏線,就從遠處看到一高瘦一矮胖兩個人朝巷子裏來。
他輕輕的“咦”了一聲。
自打許聽瀾進了沈家的門,沈宅不斷被擴建,“吞並”了左右兩戶宅院,所以這一整條巷子隻有沈家這一戶,平時幾乎沒有生人進出,這也是爹娘放心讓他們在巷子裏撒歡的原因。
這兩個人鬼鬼祟祟的甚是猥瑣,是來幹什麽的?
……
小孩子的直覺敏銳,來人正是陳家大爺和三爺,是陳老爺派來向沈家索要陳甍的。
見陳甍就站在房簷底下,緊張的仰頭望天。他們也跟著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樹上有一隻晃動的風箏。
果然是小孩子,一隻風箏就能被吸引了目光。
陳大嘿嘿笑道:“甍兒,賢侄,你還認識我麽?我是你的族伯,小時候還抱過你呢。”
陳甍回過神,轉頭望向陳大,麵無表情的說:“記得,族伯。”
“哎!”陳大的麵龐清瘦凹陷,展顏一笑滿是褶子。
隻聽陳甍接著道:“是您要過繼一位庶子給我祖父父母送終的。”
陳大嘴角一抽,不過他一向比老三臉皮厚,隻要自己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隻見他聲情並茂的感歎:“當時那個情況……你病成那樣,我一想到你的父母無人送葬就心如刀絞啊!”
說著,眼角竟真的擠出兩抹眼淚來,陳甍都替他尷尬,尷尬的直皺眉頭。
陳大的戲還沒完,隻聽他哽咽著說:“孩子別怕,大伯來了,大伯帶你回家,啊。你喜歡紙鳶,大伯給你買一車,金魚蜈蚣蝴蝶老鷹什麽的,別家孩子有的咱都有!咱們甍兒也有人疼!”
說著,一手摟過三弟,一手去摟陳甍,打算當街上演抱頭痛哭的戲碼。
陳甍像渾身長了虱子似的抖了幾抖,跳開一步遠。
身後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二位長輩請回吧,表弟是不會跟你們走的。”
原來是懷銘發現陳甍這邊又出亂子,丟下懷安趕來幫助表弟。
“你這孩子忒也無禮!陳甍的去留自有長輩們做主,豈有你置喙的餘地?”陳三這時候瞪起眼來。
懷銘長這麽大,一言一行比著四書做君子,走到哪裏都被誇讚斯文有禮,還是頭一次被人斥罵無禮。他攢眉冷笑,既然都這麽說了,那就無須守禮了。
隻聽他不卑不亢的說:“長輩們是可以做主,可是兩位進得去這道門嗎?”
“你……”陳三昨日被擋在門外,此刻惱羞成怒漲紅了臉:“你們全家……”
“咳。”陳大一聲咳嗽,提醒他不要與沈家直接衝突。
他也不理會懷銘,直接對陳甍說:“孩子,你是姓陳的,住在沈家那叫寄人籬下。你看那棵樹,落葉都要歸根……哎呦!”
陳家大爺正“苦口婆心”的勸著陳甍,忽然慘叫一聲,捂著後腦瓜子回頭看。
“哎呦!”
一個堅硬的物件再次飛來,正中他的麵門,咕嚕嚕滾到一旁。
陳三低頭一看,原來是塊光滑的骨頭,又叫羊拐,北方孩子常玩的東西,在這邊並不多見。
“哪個小兔崽子,給我站出來!”陳三厲喝,隨即也“哎呦”一聲慘叫,捂著腦袋躬下腰。
懷銘紋絲不動的站在一旁忍笑,陳甍也咬著唇角別過了頭。
大榕樹的樹幹“簌簌”顫抖,從中鑽出一個手腳麻利的懷安,隻見他將彈弓別在腰間,手裏僅剩的兩顆羊拐也裝進袖袋,洋洋得意的看著陳家的兩位長輩。
“原來是你這忘八的小畜生,竟敢毆打長輩!”陳三額頭突突的跳著騰,眼前一大片星星,待到視線清晰,擼起袖子就要去抓懷安。
正愁沒有把柄拿捏沈家,拎著這熊孩子去見他父母,沈家必然理虧!
誰知懷安滑不溜手,滋溜一下從他的腋下鑽過,從門口抄起一把掃帚,沒頭沒臉的朝著陳三掃了過去。
他可是個熊孩子,熊孩子打人很正常。
兩個女孩兒擊掌歡呼:“安弟打得好!打得好!”
氣氛組一到位,這架就打得更有節奏感。
陳三迎麵挨了一掃帚,抽的臉上又疼又癢,懷銘上前抱住陳三的腰喊:“小弟你冷靜點,怎麽能打長輩呢!”
陳三被懷銘死死抱著動彈不得,簡直要破口大罵:“你小子拉偏架!”
話音未落,兜頭又挨了一掃帚。
懷安拄著比他還高的掃帚,像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表哥,就是這家人欺負你的,對吧?”
陳甍的目光裏頭一次有了情緒,是憤怒。
“就是他們。”他咬著牙說。
“那還等什麽,打就完了!”懷安抄著掃帚咋咋呼呼的撲過去。
陳甍亦被激起了怒火,從一旁抄起一根門閂。
門房聽見外頭亂了套,紛紛跑出來拉架,見是自家小祖宗們在打太太的本家親戚,一時不知該幫哪邊,轉身又回前院稟報李管事去。
陳家大爺捂著腦袋剛剛緩過勁來,四下已亂成了一鍋粥,懷遠從大門內出來,見有人打他的兄弟,不容分說的衝上去,一頭撞在陳家大爺的腰眼上。
但聽哢嚓一聲,陳大慘叫倒地……其實沒有多麽嚴重,隻是聰明如他,打算就地碰個瓷不起來了。
還沒“哎呦”幾聲,卻見陳甍握著根胳膊粗的門閂朝他走來,登時嚇傻了眼:“這這這……賢侄啊,這是要打出人命的呀!”
陳甍“砰”的一聲將門閂杵在地上。
“陳甍,冤有頭債有主,倭寇殺了你全家,你有仇也不該衝著自家人啊!”陳三爺喊道。
此言一出,四下寂靜。
陳甍目光通紅,深棕色的眸子裏好似燃起了一團火,兄弟姊妹們也呆立在原地了。
還是懷安率先反應過來,一掃帚拍過去:“誰跟你是自家人!他是我表哥,是我們家的人!”
陳大扶著腰,跌跌撞撞的站起來,對著陳甍道:“陳甍,你自己說,你是誰家的人?”
陳甍正要說話。
陳大又添道:“你可想好了,跟我們走,往後有族學可以讀書,有宗親可以依靠,留在沈家,你什麽都不是,就是個外姓人。”
懷安反唇相譏:“誰說家人必須同姓,我祖母姓陳,我娘親姓許,我嬸嬸姓……嗚嗚。”
他被大哥捂住了嘴。
再不攔著,懷銘怕他把族譜都報一遍。
又是一陣沉寂,隻有枝頭的麻雀嘰嘰喳喳的蹦跳,似乎也在催促。
陳甍的目光冷冷從兩位陳家族伯的臉上掃過,邁開步子,和沈家兄弟姊妹站在了一起。
孩子們拍手歡呼,歡愉的呼喊聲響徹小巷上空,驚走了枝頭好奇的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