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好了好了, ”陳氏道,“趕了半天的路,想必餓了。”

說罷便命丫鬟去花廳擺飯。

雖說家裏仍不能大肆宴飲, 但因為孝期已近尾聲,又為著陳甍的到來,還是擺了個小小的接風宴。席上八葷八素十六道菜肴,另有若幹冷碟, 都是雅致的當地菜,口味甚至更偏向鄰縣的習慣。

許聽瀾和季氏總是不經意的照顧陳甍,希望他不要過於拘謹, 要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最高興的莫過於懷安, 他是人來瘋, 喜歡人多熱鬧, 加之一桌子誘人的時蔬和生鮮,飯都多吃了小半碗。

於是長輩們又讓懷銘懷遠多向弟弟學,好好吃飯睡覺, 不要總是學習。

懷安:……

一點也沒有被誇讚的開心。

他已經七歲啦。在老爹的耐心輔導下, 終於讀完了《三百千》、《神童詩》等蒙課程,雖然是忘了背,背了忘, 也算勉強讀完了, 除此之外,又學了《孝經》和幾首毛詩, 學了簡單的聲韻和訓詁, 手骨也完全長成, 可以正式的練字了。

其實這個進度,相比尋常人家的學童來說算不上特別慢, 畢竟不是所有孩子都能在四歲五歲開蒙的,就算在後世,七歲的孩子也不過剛讀小學二年級,隻是相比同年齡段的父兄來說,簡直是判若雲泥。

上輩子家裏出了一個神童弟弟,按理說,作為哥哥,他應該以此為驕傲,可是弟弟的光芒太過耀眼,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卻被遺忘在黑暗的角落裏,除了自卑,還有嫉妒。他時常為此感到自責,覺得自己心態有問題,怎麽可以嫉妒自己的親弟弟呢?

來到這一世,前世記憶剛剛恢複的那段時間,其實是有些崩潰的。

這是什麽命犯神童體質?上輩子是一個,這輩子是一窩呀!生活在一窩神童中間,這種壓力誰懂啊!

但也是來到這一世,他才知道,原來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孩子,也是值得被愛的。

爹娘也會把他抱在懷裏,告訴他:“你很棒,不要跟別人比。”

他竟然一點也不嫉妒了,甚至覺得爹娘哥哥姐姐身上的光芒很溫柔,一點也不刺眼,反而讓人忍不住靠近。而這世上的幼崽,也並非隻有學習好壞這一條判定標準,好好吃飯睡覺,快快樂樂的長大,一樣也是好孩子。

所以他明明有著十六歲的記憶,心理和行為卻依然幼稚,甚至比其他孩子更加活潑,除了體內生長激素的原因,還因為前世壓抑的過往。重活一世,有機會享受美滿家庭帶來的幸福童年,誰會選擇拒絕?偶爾小作一下,看著爹娘咬牙切齒又拿他沒轍的樣子格外有趣。

飯後,大人們在堂屋打馬吊消遣,幾個孩子在院子裏踢毽子,跳百索。

懷銘懷遠也被爹娘逼著去院子裏活動活動,兩人不是運動型人才,連弟弟妹妹也跳不過,遭到一頓嘲笑。

陳甍則一直坐在姑祖母身邊,安安靜靜,若有若無。

懷安駐足朝堂屋裏探頭探腦,懷銘問他:“看什麽呢?”

“大人們在等人嗎?”懷安道。

“你還真聰明。”懷銘笑道:“是在等鄰縣的一位名醫。”

沈家終於請來了萬景舟,小廝將他引入內宅,李環媳婦領著他直接進了上房。沈聿和沈錄對他十分客氣,請他為季氏和陳甍診脈。

萬景舟不愧是名醫,一針見血的指出季氏乃是肺疾,三分治七分養,身體底子又薄弱,講究用溫和的藥慢慢調補,而先前幾位郎中用藥過猛,看似對症,實則適得其反。

又去為陳甍把脈,一番望聞問切之後,隻道這孩子麵色晦暗,憂思鬱結,問是否食欲不振,噩夢不斷,盜汗難醒。

陳甍一一點頭,那慘烈的場麵,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他讀書一向勤勉自律不出差錯,那日卻鬼使神差的少做了一項功課,而被先生留堂做完,等他帶著書童離開私塾時天色已經擦黑了,他還在奇怪家裏為什麽沒派人來學堂找他時,隻見巷子裏火光衝天,大街上也突然冒出幾股流寇,他們用倭語囂張的叫囂,□□婦女、燒殺搶掠。

書童拉著他躲在一口幹涸的水甕裏,二人才勉強逃過一劫,可是他的家人、鄰裏,一整條巷子的富戶無一例外慘遭洗劫。

他是淌著血水回到家的,院子裏橫七豎八的躺著幾具屍首,祖父倒在書房的案台底下,娘親是自盡的,爹爹臨死前用裁紙的小刀割斷一名倭寇的喉嚨,與之同歸於盡……守孝百日,這些畫麵夜夜出現在他的夢境。

萬景舟道:“我可以開一副疏肝理氣的藥,但那隻是輔助,心結需要排解,小小的年紀,多出去走一走,與親近之人說說話。”

陳甍隻是一味的點頭。

“懷安。”沈聿朝著門口探出的小腦袋喊了一聲。

“在呢在呢。”懷安立刻像小狗腿子一樣出現在眾人麵前。

“帶表哥出去玩。”沈聿道。

“好嘞。”懷安脆生生的說:“萌萌表哥我們走。”

陳甍春日裏打了個寒顫,什麽萌萌表哥……

還未來得及表達不滿,就被懷安生拉硬拽的出去了。

孩子們都在院子裏玩,萬郎中開了藥方,又交代了幾句醫囑,便要趕回鄰縣。

沈聿命人去照方抓藥,親自叮囑車夫一定要將萬郎中妥妥當當的送回醫館。再回到上房時,牌桌已經撤掉,一家人圍坐著,討論進京的問題。

陳氏仍是不想進京的,季氏持無所謂的態度,反正丈夫常年在保定一帶駐守,住在哪裏都是聚少離多,加之這一兩年來身體不好,總是懨懨的提不起精神。

“保定距京城更近,二叔空暇時便可回家。”許聽瀾道:“還有三個孩子,議親啊,讀書啊,還是在京城更方便些。”

許聽瀾說的並不委婉,兩人稍稍有些動搖。

季氏平時雖然沒什麽主見,卻也看的明白。眼見兩個姑娘一年年的大了,以後從翰林院或新科貢生中為她們擇婿,總比在安江縣這個小地方要好得多,另外還要考慮兒子讀書,沈聿為子侄安排的私塾,也比當地的塾師要有學問。

念及此,便委婉表示都聽婆母的安排。

陳氏明白她的意思,便點頭答應下來,還對許聽瀾道了聲辛苦。

這聲辛苦倒是名副其實的,身為宗婦長媳,家裏的大事小情都要她來安排,她本可以隻和丈夫帶著兩個兒子進京,清清靜靜過日子,但為了丈夫的官聲,為了兒子的心願,不惜大動幹戈把全家搬到京城。

放眼朝中,除了京城本地的官員、蒙皇帝賜宅的高官,誰還有這麽大的手筆?

“那就這麽定了。”許聽瀾是個幹脆利索的性子,該拿主意的時候從不矯情謙讓:“京城的宅子需要拆牆修葺,除服後才能開始動工,大約半年完工,我盤算著先帶懷安、懷銘進京,等新宅修繕好了,再請母親和弟妹動身,不知母親意下如何?”

安排的十分周到,陳氏點頭稱善。

沈聿坐在一旁沉默,主要內宅諸事他也插不上話,兩年前私自處置孟姨娘的事,現在還被這婆媳倆詬病。

他默默剝完一個柑橘,掰成兩半,半個遞給母親,半個遞給妻子。

許聽瀾嚐了一口,神色如常的說:“甜的。”

沈聿這才給自己剝了一個,他很怕酸,結果冰涼的橘子瓣入口,疏朗的眉目瞬間扭曲,險些酸倒了牙。

許聽瀾好計得逞,別開臉竊竊地笑他。

陳氏對這兩口子的頑皮司空見慣,視若無睹的繼續道:“你舅舅從京城回信了。”

慘遭戲弄的沈聿將酸得令人發指的橘子吐進痰盒兒裏,又見母親的貼身丫鬟真的取來一封信,才正色將信件接過來,一目十行的看完。

“舅舅讓我上京時捎上陳甍,以後陳甍由他來撫養。”沈聿頓了頓,等母親的意思。

就算將陳甍留在家裏他也是無所謂的,一個也是養兩個也是放,他連沈懷安這樣的孩子都養得了,還有什麽潑猴兒是養不了的。

老爹在腹誹,懷安在外頭打了一連串噴嚏,揉揉鼻子:“誰在罵我!”

懷瑩笑道:“快想想最近得罪了什麽人?”

懷安想來想去:“除了我爹……我也不敢得罪別人啊。”

陳氏被孫子的噴嚏聲打斷思路,怒騰騰的說:“看看看看,都說了三春倒寒,一個個的就給我卸衣裳了。”

婆子丫鬟們齊出動,再次將院兒裏的大小孩子們裹成了粽子。

陳氏看著滿院粽子心滿意足的收回目光,對沈聿道:“這原是應該的,他的祖父父母都去了,你舅舅是最近的族親。上京也好,省的本家那幫豺狼虎豹整天打他的主意。”

涉及到陳家的事,沈聿自然全聽母親做主,滿口答應下來,準備找時間跟陳甍談一談。

又聽陳氏道:“我也探聽了幾句內情,本家那幾個兒孫不爭氣,頭幾年趁著家裏老太爺患病,不但掏空了家底,還欠下了賭債。偌大的家族,如今隻剩一個空殼,眼看就要捉襟見肘,急了紅眼,一心想著搶占別人的家產。”

沈聿恍然大悟。

話音剛落,李環媳婦進來稟事:“陳家的三爺來了,說要見一見太太和大爺。”

沈聿劍眉微簇,恐怕又是衝著陳甍來的。

正要起身去前院與之周旋,隻聽母親手裏的杯盞咣啷一聲摔在桌上,茶水四濺,昭示主人的憤怒:“使人去喪禮上鬧事,還有臉來見我?我沈家不認這樣戕害同族的親戚,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