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懷安壓根沒跑出去幾步遠,就被幾個驛館仆役抓住,直接拎走。無他,這娃看上去更有來頭,上官說送回縣衙就要送回縣衙,路上出了什麽差錯,仆役有幾個腦袋夠賠?

趙盼瞧著他雙腳騰空直撲騰,一臉在劫難逃的苦命表情,突然也沒那麽害怕了。

縣衙二堂,趙知縣端坐堂上,驛館仆役將來龍去脈一一稟告。

“解公子三天前就來了,叫囂著要堂尊前去拜見,堂尊不理會,他就日日在驛館中胡鬧,調戲灶房幫廚的丫頭子,差點逼得人家上吊。”

“今日一早又嫌飯菜不好吃,叫來廚子,一盤盤全扣在廚子頭上,要他重做。”仆役道:“廚子也是人啊,哪受得了這番侮辱,當即就說:‘再做還是這些,貴人您不吃就餓著。’結果激怒了這位小爺,就被吊起來打了一頓,劉驛丞苦攔無果,也被打的極慘!”

趙淳看著兩個衣衫淩亂、灰頭土臉的孩子,聽著驛館仆役的稟報,額頭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一拍大案:“忘八的混賬,敢在官驛行凶。把他給我吊起來打,沒收所有財物,立刻驅離安江縣!”

一眾佐貳衙屬麵麵相覷,縣丞站出來勸阻:“堂尊不可啊,剛剛在驛館中打的那一仗,尚可以解釋為不知情,眼下您明知他是解部堂的公子還要動手,就是對解部堂不敬了!”

趙淳看向縣丞,目光灼灼:“誰說他是解部堂的公子?他說他是,就是嗎?”

眾人愣住了,誰敢冒充總督公子啊。

“隻管去拿人,解部堂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趙淳道。

縣丞擦擦額頭的汗,揮手打發班頭下去。班頭點上一班衙役,氣勢洶洶趕往驛館。

趙淳這才看向兩個孩子,難得溫和的問:“受傷了沒有?”

兩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

其實他們多少被撲上來的“自己人”誤傷了一下,後背手肘都被撞得生疼,這個時候卻不敢說。

“以後有事先跑來告訴大人,不可再鬥狠逞強了。”趙淳又道。

懷安啄米似的點點頭,又見趙淳盯著趙盼,微微蹙眉。

他側過頭,隻見趙盼吧嗒吧嗒掉下兩串眼淚。這孩子,在家挨罵多了,老爹難得溫柔一回,反而感動的哭了。

懷安真是恨鐵不成鋼啊。

身為人類幼崽,一點生存技能也沒有,怎麽能快快樂樂茁壯成長?比如這種時候最適合撒嬌賣萌了,你卻杵在原地哭,回頭把你爹哭煩了,豈不是又要挨罵?

果然,隻聽趙淳低聲喝道:“眼淚收了!哭哭啼啼像什麽樣子。”

挨了罵的趙盼擦擦眼淚,整個人都正常了許多。

哎……懷安搖搖頭,暗自決定寫一本《人類幼崽生存指南》出版上市,造福千千萬萬的幼崽。

這時候衙役進來,低聲稟告:“堂尊,沈學士來了。”

趙淳看一眼懷安,道:“請到二堂來吧。”

跟著懷安的小廝回家報信,沈聿一身白布道袍來到縣衙。外罩麻製的交領孝衣,頭戴唐巾,腰絰在腰間打結。他雖在治孝,衣裳卻不帶一絲褶皺,頭發也嚴整的一絲不苟,加之眉目清雋,頎然俊朗,瞬間引來滿堂目光。

都知沈聿年方而立,卻是簡在帝心的俊才,當朝次輔的得意門生,前途不可限量。此時步履匆匆進來,端方中帶著一絲冷意,眾人不由得唯唯恭立,滿堂寂靜。

“爹!”懷安跑過去。

沈聿自然而然的抱起幼子,輕聲斥道:“叫你再出來亂跑。”

懷安赧然,將腦袋埋在老爹肩頭。

沈聿這才上前,與趙知縣相互問好。

趙知縣知道他擔心幼子,便將來龍去脈如實告知:“這個解公子來到安江縣後,等我主動去驛館巴結宴請,驛丞早已稟報過我,我命他們一視同仁,隻給最普通的飯菜,誰料他竟敢在官驛行凶,被兩個孩子撞個正著,就打了一架。”

縣丞憂心忡忡的補充道:“沈學士,堂尊已命人去驛館拿人,說要將那解公子打上一頓,驅離安江縣。隻怕解部堂那邊……”

沈聿暗暗心驚,這個趙淳還真是敢作敢為,總督的兒子也敢打。解鈺作為奉旨備倭的浙直總督,想收拾一個知縣,像踩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

沈聿明白縣丞的意思,應天巡撫孫舜是他會試時的房師,縣丞希望他找人代為從中調和,別讓解部堂遷怒安江縣衙上下。

這於他其實是舉手之勞,隻要趙淳開口,他不會拒絕。

果然,趙淳將沈聿請至三堂用茶。

沈聿知道趙淳有事相求,便叫兩個孩子先去玩。

趙盼便將懷安帶到後宅,老太太和趙嬸嬸他們回來,捏捏胳膊捏捏腿,檢查他們有沒有受傷,又打了一盆清水,把兩張花了的小髒臉洗淨,蓬亂的頭發梳開。

兩人打完了架正興奮,都不覺得身上哪裏疼,你一言我一語的複盤他們的高光時刻。

前衙三堂,雜役奉上熱茶,水汽氤氳間,氣氛稍有緩和。趙淳確實有求於沈聿,但不是什麽狗屁倒灶的總督公子,而是縣裏的公事。

他希望以市價從大戶和糧商手中購買一些糧食,充盈縣衙的糧倉,但是鑒於趙淳和狗大戶們一向不怎麽和睦的關係,如果直接提出,必會遭到婉拒。趙知縣到任兩年,平民百姓的生活顯著改善,富商大戶們卻被他拾掇怕了,衣裳都恨不得打上補丁,誰敢說自己家裏有糧?

所以趙淳希望沈聿能代為協調。

沈聿沉吟道:“縣衙糧倉,不過是災年平抑糧價之用,存那麽多的糧食,蟲咬黴變,會造成損失。”

趙淳點頭:“是,但安江縣耕地少桑田多,存量本就不足。眼下鄰縣倭寇橫行,下官怕蔓延到安江,到時候糧商囤積居奇,糧價飛漲,別說倭寇進犯,光是斷糧,都要餓死人的。”

安江的耕地太少了,沈聿知道趙淳從到任以來一直在壓製工商,勸農勸耕,但收效甚微。可眼下又是深秋,冬令春荒,馬上就是青黃不接的時候,萬一倭寇打過來,糧價飛漲,百姓鬧起饑荒,就會被迫賣田賣地換取活命的口糧,大戶們便會趁機兼並良田,如此往複循環,小民百姓將無立錐之地。

看著趙淳虯結的眉頭和有些花白的鬢角,沈聿也不是不能體會地方官員的難處,於是說了句實在話,希望他少走彎路:“老父母,縣裏有急,沈家可以帶頭捐銀捐糧,但恕我直言,從鄰縣遭遇倭亂以來,糧價已經翻到了兩三倍,這個時候是沒有大戶糧商願意將糧食賣給官府。與其浪費時間周旋,還不如趁早從湖廣購糧,以備不測。”

趙淳擰眉沉思,他不是不想從外地購糧,隻是運程太遠需要時間,萬一糧商哄抬糧價,縣衙一時沒有足夠的存糧,局麵就更複雜了,就這樣瞻前顧後,拖到了這個時候。

眼下連沈聿都這樣說,怕是別無他途了。趙淳歎一聲道:“如此,下官先派人去湖廣吧。”

沈聿提醒道:“遣派妥帖之人,盡量不要走漏風聲。”

待沈聿帶著兒子離開,一班佐貳衙屬才進來請示:“從解公子身上沒收的財物可以折銀三千兩。”

趙淳點頭:“充入縣衙公賬。”

正好拿來購糧。

縣丞遲疑著:“可……解部堂那邊怎麽交代?”

趙淳卻好像沒事人似的,目光掃過一眾驚慌失措的下屬們,心平氣和的說:“此等宵小之輩,怕他做甚,取筆墨來。”

仆役取來筆墨,隻見趙淳修書一封,命人給拿去館驛,將信件和那解公子一並送去解鈺的總督行轅。

信件的大致內容是:

敬愛的解部堂:聽說您經常告誡各州縣,一定要厲行勤儉,杜絕吃喝成風、鋪張浪費的現象。近日我縣接待了一名外來人員,因嫌餐標等級過低,竟對官驛的官員和雜役大打出手,嚴重違反了您“反對浪費,反對特權,反對腐敗”的三項規定。更令人深惡痛絕的是,此人竟敢冒充您的兒子!

素聞解部堂深明大義、高瞻遠矚,對子女教育一向嚴格,怎麽可能教出這樣的兒子呢?身為您最忠實的下屬,我堅決不允許這樣的人渣敗類敗壞您的名聲,現已將他就地擒拿,沒收非法所得,並解送總督行轅任您發落,請注意查收。

此致——哦不用謝,這是下官應該做的——敬禮。

這件事的結果毋庸置疑,解公子結結實實的又挨了一頓打,一路搜羅的錢財也被沒收,灰頭土臉的被人送回到老爹身邊。解鈺收到信件,也隻有啞口無言的份,至於會不會攜私報複,就要看他的胸襟和氣量了。

說回當下。

趙盼是個講義氣的好孩子,他本著一人做事一人當的原則,將全部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送懷安出門時,還對沈聿說:“沈叔叔,是我帶懷安去驛館騎馬的,也是我先動手打架,懷安才來幫我的,您可千萬別怪他。”

懷安驚慌失措,朝他擠眉弄眼:兄弟,你話太多了!

果然,沈聿不太友善的目光朝他掃過來:“騎馬?”

懷安心虛的看向天空:天氣真不錯,秋高氣爽,萬裏無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