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這日一早,沈聿在前院查看長子的文章,光線不好,懷安坐在門檻上看書。

他看的是另一本圖畫書,不是沈聿畫的,而是縣裏某位秀才的投稿。

秀才家貧,又擅長書畫,看到各大書店售賣一種很新穎的蒙學書——《圖說千字文》,仿照著畫了一本《對相雜字》,將日用雜字編纂起來,配以生動的圖片,不但可以用於開蒙,還可以作為商人、工匠等略識文字之人的日常需要。

秀才揣著這本圖書四處打聽《圖說千字文》的背後東家,幾經輾轉才將這本書送到了懷安手中。

“唔……”懷安托腮思考,缺少一個投稿渠道,要在下一批的書尾附上征稿信息和書坊的地址,把“蒲公英童書館”的名聲打出去,才能吸引更多好的作品,賺更多的小錢錢。

一隻蜻蜓從麵前低低飛過。

懷安從腳邊撿起一隻竹蜻蜓,兩手一搓,兩翼旋轉,徐徐升空,比真蜻蜓飛得高得多。空氣中充盈著腥鹹的泥土氣息,他眯著眼吮吸了一大口。潮濕的風拂過荷花缸,水波粼粼間碧葉在一卷一舒的顫動,就像他額前散碎的劉海。

又要下雨啦!

懷銘背書的聲音一滯,沈聿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幼子托著腮坐在門檻上,團團的一派天真。

“您說他每天在想什麽?”懷銘好奇的問。

沈聿笑道:“天馬行空,無拘無束。”

平凡孩子的童年,一定很快樂吧——這對神童父子麵麵相覷,如是想著。

他們這麽大年紀的時候,早已熟讀四書通曉韻律,腦子裏塞滿了經史文章,還能在大人們起哄和刁難時勉強湊出幾句詩來。

沈聿七歲時,在省裏舉辦的神童宴上吟出一首:“碧葉舒卷盈珠淚,紅蕖冉冉落故衣,紫椹汙庭黍苗短,蝸牛屈軀入穴居。①”

被藩台大人盛讚,一舉拔得頭籌。

其實他那時天天坐在書齋裏,從未留心觀察過舒卷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樹上的漿果,石頭上的蝸牛。

“今天不讀書了,東院裏新結了小葫蘆,我們去摘葫蘆。”沈聿擱下書本,起身往外走。

“……又不讀書了?”懷銘愣了愣,無奈的跟在後頭。

懷安一聽說要摘葫蘆,興致勃勃的躥了起來,興衝衝的跟在老爹和哥哥的身後,

“去拿竹筐。”沈聿吩咐懷銘。

“去拿竹筐。”懷銘又支使弟弟。

懷安像個小狗腿子,屁顛顛的跑到灶房去找竹筐。

這時,李環來傳話,說趙知縣來了,正在門房等候。

懷安像是被兜頭潑了一瓢冷水,怔怔立在原地,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完了完了,人家爹找上門來了!

沈聿的目光從懷安身上掃過,吩咐李環:“請至花廳奉茶。”

李環退去,沈聿又吩咐長子:“你先去東院,陪你母親和妹妹玩吧。”

懷銘頷首應是,懷安撇下竹筐,腳底抹油:“大哥我也去!”

“你隨我去見客。”沈聿道。

懷安釘在原地,一臉的生無可戀。

沈聿似笑非笑:“別慫,拿出那日與我辯駁的勇氣。”

懷安哪還有什麽勇氣,他才六歲,還是溫室裏的花朵,窩裏橫是有可能的,橫到外麵去,還不讓人碾成渣渣?

於是,懷安秉持著“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原則,灰溜溜的跟著老爹去了花廳。

趙淳一臉肅容坐在客位,其實他膚色黑,麵龐方正,日常看上去就是不怒自威的。

沈聿進得花廳,麵帶笑意,先朝他拱手:“老父母光臨寒舍,蓬蓽生輝。”

官員士紳居鄉,多稱呼地方官為“老父母”,以示尊敬。

懷安也露出標準的微笑和殘缺不全的兩排小牙:“趙伯伯好。”

趙淳也起身行禮道:“久聞沈學士居鄉,下官忙於縣中瑣事一直未能拜訪,實在失敬。”

沈聿淺笑道:“居喪期間,理應深居簡出,不敢滋擾地方。”

其實在沈老爺的喪禮上,趙知縣著官服致祭,兩人是打過照麵的。今日趙淳沒有穿官服,一身漿洗的有些褪色的粗布直裰,頭戴四方巾,樸素程度堪比一個家境拮據的秀才,相比之下,沈聿身上的粗麻素服竟也不是多麽違和。

兩人寒暄幾句,沈聿便請他上座,懷安悄咪咪的溜到老爹身後待著,低著頭反複揉搓夏衫的邊緣,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令公子很有本事。”趙淳忽然這樣說了一句。

懷安渾身一僵,抬頭看去,趙淳正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是吧,小沈公子?”

懷安一臉心虛的賠笑道:“趙伯伯您太客氣啦,叫我懷安就好!”

趙淳斂起笑容,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對沈聿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犬子拿著一兩銀票對我說,懷安給了他一成利的分成,我見他神色不對,便命戶房去查貴府書坊本月的賦稅。”

說完,他對著懷安問:“懷安,你猜趙伯伯查到了什麽?”

懷安幹笑兩聲:“難道是……逃稅了?”

沈聿輕咳一聲,趙淳也嗤笑道:“逃稅?都是往少了逃,哪有人越逃越多的?”

懷安心想,你都發現了,還問我幹什麽?

果然,趙淳從袖中又掏出一遝銀票,對沈聿道:“下官回去一問,犬子便說出了實情,一兩一張,足有三十張。”

沈聿能說什麽呢,無非是假做驚訝,明知故問的問兒子:“是麽?”

懷安點點頭,老實巴交的樣子。

沈聿因道:“隻聽說兩個孩子忙著刻書,既然要售賣,自然就有盈利,如何分成由他們自己說了算,小孩子之間的事,我一向不太過問。”

趙淳臉上閃過一絲驚訝,這叫什麽話?他隻聽聞父為子綱,小孩子哪有自己說了算的?何況子女分家之前都不該有自己的私產,六七歲的娃娃,竟敢隨意處置這麽大的數額。

隨即又想通了許多,沈家如今在縣裏也算大戶,沈聿的嶽家更是安江縣數一數二的富商,區區三十兩銀子自然不放在眼裏。

隻是趙淳一貫嚴以律己,他將銀票朝沈聿一推:“下官一向教導犬子,止此柴馬,止此俸錢,除此之外,一文一分皆贓證也。”

趙淳的言辭太犀利,沈聿眉峰微挑,略顯不悅。

趙淳也並非看不見,忙又道:“當然,這筆銀錢絕非貪汙納賄所得。隻是趙家世代耕讀,早有不許子弟經商的族規,所以凡是經商得利,趙盼一概不能收受。”

沈聿沉默以對,他知道趙淳軸,卻沒想到這麽軸。

說句不好聽的,趙淳就算帶著全家喝西北風,又與他沈聿有什麽關係,他能坐在這裏聽完趙淳的這番話,都是看在兒子的麵子上。

他就算是活菩薩,也沒有吃飽了撐的硬往人手裏塞錢的癖好。

懷安聽不下去,反問趙淳:“小侄請教趙伯伯,什麽是經商?”

趙淳耐心答道:“時賤而買,時貴而賣,買進賣出既為經商。”

“所以,經商是要投錢的,對嗎?”懷安又問。

“當然。”趙淳道。

“趙盼沒有投入一分一文,怎麽能叫經商呢?”懷安道:“他為這本書出了力,獲得相應的回報,與織布、養蠶、砍柴是一樣的。”

趙淳怔住了。

按照時下正常的社交禮儀,沈聿應沉聲嗬斥兒子一句,給彼此一個台階,可他今天偏偏不想這樣做。

所以談話的氣氛就有些不對,兩人對坐著,如同對峙,偌大的花廳內落針可聞。

最終還是趙淳先開了口:“趙盼與你是朋友,朋友之間相互幫襯,是不能計較利益的,他若不是你的朋友,小小年紀,就該在家裏安分讀書,壓根不會出現在童書館裏。”

懷安:……

他似乎遇上了偷換概念的對手,果然,爹就是不如兒子好糊弄呀。

正要出言反駁,沈聿打斷了他:“既如此,隻好不讓老父母為難了。”

懷安險些閃了他的小腰,得,一錘定音。

趙淳也並非不識趣,眼見沈聿有送客之意,便主動起身,告辭離開。沈聿重孝在身不便相送,命懷安替他送送趙知縣。

懷安將他送到了大門口就止步了,忽閃著大眼睛,不知該說些什麽。

趙淳隻說了句:“空閑時再來縣衙,伯伯燉肉給你吃。”

聽得懷安心裏怪不舒服,央求道:“趙伯伯,您可別為難趙盼呀。”

趙淳笑道:“你們年紀小,正是學道理的時候,伯伯再不通情理,也不會不教而誅的。”

懷安略略放心,也無心與他再討論對錯,身份不對等,說什麽都是徒勞。

天陰欲雨,趙知縣居然沒有坐轎,他不養轎夫,不養車馬,向來能用雙腿走的就不去雇馬車,安步當車,自得坦**。

直到他煢煢一道背影消失在巷子口,懷安才垂頭喪氣的回到花廳。

老爹正氣定神閑的喝茶,懷安掰開他的胳膊,大喇喇往他懷裏一坐,伸手將那堆銀票撈過來,一張一張的整理好。

沈聿見他備受打擊的模樣,溫聲道:“兒子,我們活在世上,就是要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每個人的想法不同,做事的方式也不一樣,可以壓製,可以利用,但不要妄圖左右。”

懷安嘴角一抽,親愛的老爹,你跟一個不到七歲的娃講這些,真的合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