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堂屋門前的架子上結滿綠油油的葫蘆時,懷安賺到了團生第一桶金。
許掌櫃來到沈宅匯報賬目,除去前期投入的成本,稅款、書坊的運營費用,各書店的抽成,淨賺三百二十六兩三錢。懷安高興極了,有零有整的將老爹的那一份“潤筆費”奉上。
“謔。”沈聿有意逗他:“這可比你爹的俸祿高多了。”
沈聿說的也是實話。他身居從五品侍讀學士,月俸十四石,年俸一百六十八石,按每石折銀一錢來算,一年的俸祿隻有十六兩八錢,國庫吃緊,有時還要折色、拖欠,實際到手不足一半,所以在這個家裏,實打實的“窮人”隻有老爹。
因此,懷安追著老爹又問:“爹,我是不是很有孝心?”
沈聿依舊回答:“嗯,懷安最有孝心。”
話音剛落,許聽瀾進得屋來,懷安的孝心被如數上交。
……
“不行不行!”趙盼看著八十兩一張的銀票,直接嚇傻了,連連擺手道:“我又沒出錢,怎麽可以坐享其成!”
懷安道:“怎麽是坐享其成呢?出書的點子是你想出來的,又是校對雕版,又是檢查樣書,如果沒有你在,這本書一定錯字連篇。何況隻是一本書的分成,書坊再出別的書,是不會分成給你的。”
趙盼依然不同意。
懷安反問:“我們還是不是朋友了?”
趙盼說:“當然是,可這跟銀子有什麽關係?”
懷安背著小手振振有詞:“有功不受祿,是很不仗義的行為。有福都不能同享的話,你讓我如何相信日後能患難與共呢?”
趙盼:???
懷安乘勝追擊:“所以,不能同享福和不能共患難一樣,都不算真正的朋友,隻能算是……泛泛之交。”
趙盼:!!!
“而且,老太太的冬衣要絮新的,嬸嬸織布傷了手筋,妞妞的鞋子也該換了……”懷安道:“我爹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不能賺昧心錢,也不能拒絕應得的酬勞。”
在懷安反複洗腦之下,趙盼略有動搖,但他隻同意收一成——隻取三十兩。這對於一向節儉度日的趙家人來說,已經是很大一筆數額了,拿的多了他良心不安,父親也不會同意。
懷安覺得也有道理,一個小孩子,突然往家裏拿回一筆巨款,哪個父母會同意呢?
不過依趙知縣的個性,恐怕連三十兩都不會收,懷安想了個法子:“讓長興去幫你把銀票兌成五兩一張,你分六次拿出來。”
趙盼遲疑一下:“我想分成三十次。”
如果不是因為兌換成碎銀目標太大的話,他甚至想分成六十次。
懷安生怕他反悔似的,立刻叫來長興,將銀票遞給他,讓他喊個妥帖的人一起去錢莊。
“這次都要分三十次,下次呢?”懷安有點發愁。
“還有下次?!”趙盼驚訝的問。
懷安點頭道:“兩個掌櫃找我商量,準備再印一萬冊,發往周邊州縣。”
趙盼聽得一愣一愣,平生頭一次覺得有錢是很麻煩的一件事。
半個時辰後,長興揣著一遝銀票回來,他們擱下下了一半的飛行棋,將銀票小心藏在趙盼身上。
等趙盼回家了,懷安看著榻桌上的“殘局”,心裏怎麽也高興不起來。人一旦不高興了,第一時間就是想找爹娘,便垂頭喪氣的去了東屋暖閣。
夫妻兩個正在教女兒說話,芃姐兒已經七個月了,別人叫她知道答應,可是教她喊“爹、娘、奶奶”,她也會毫不客氣的答應……時常逗得一屋子人捧腹大笑。
“這是怎麽了?”許聽瀾見懷安不開心,關心的問:“跟小兄弟吵架了?”
“才不是呢……”懷安沉著一張小臉,蹬掉鞋子爬到了榻上。
“這小嘴可以掛油壺了,還說不是。”許聽瀾道。
懷安將剛剛和趙盼的對話說了一遍,道:“我原本覺著是件好事,可這樣偷偷摸摸的,又覺得哪裏不太好。”
沈聿將目光仍在女兒身上,一針見血的說:“不該跟人家父母說謊。”
懷安辯解道:“我們沒說慌。”
我們可是聰明的好孩子,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沈聿沉默了片刻,將撥浪鼓交給奶娘,一撩衣襟,在琴桌前麵的杌子上坐了下來:“你下來,爹有話跟你說。”
懷安見老爹突然變得嚴肅,後頸一陣涼嗖嗖的。娘親催了一聲,他隻好穿鞋下榻,磨磨蹭蹭的走過去。
沈聿沉聲道:“你幫好友改善家境,這是善舉,爹娘雖嘴上不說,卻一直在支持你,對不對?”
懷安點點頭:“沒有爹娘支持,我們什麽都辦不成。”
這也是大實話。
“倒也不必妄自菲薄,你們能有始有終的將事情做好,已經很了不起了。”沈聿麵色緩和了幾分:“懷安小小年紀,懂得設身處地為朋友考慮,也很了不起。隻是你們還太小,無法分辨是非善惡,不可以對父母有所隱瞞。”
懷安眼瞼低垂,就連彎彎的長睫毛也耷拉下來。
老爹的意思他明白,人非聖賢,誰也不能保證一輩子不說謊話,但是在懵懵懂懂的年紀,遇事隱瞞父母,會受到意想不到的傷害。
隻是這方麵,他比老爹要理解趙盼。誰不想事事有人傾訴?可有些時候不是孩子刻意隱瞞,而是根本不敢說。就像他前世那樣,從來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回到家也隻會封閉自己,什麽秘密也不會與父母分享。
我把喜悅說給你聽,會被潑冷水。
我把痛苦說給你聽,會得到雙倍的痛苦。
非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製造出更多麻煩。何苦來呢?
懷安小聲道:“懷安有事會跟爹娘商量,可趙伯伯眼裏不揉沙子,我們不花一點心思,錢根本到不了趙嬸嬸的手上。”
他說著,看一眼娘親,十足認真的說:“爹爹,女人管家很辛苦的,沒有錢就更難了。趙伯伯的風骨換不來柴米油鹽,嬸嬸常年勞作,手指腫的不能打彎……與這些相比,一句謊言真的很過分嗎?”
懷安說到這兒,是真的有些難過的。
趙淳是人人稱讚的父母官,他清廉自苦,是為了讓百姓少吃一點苦,可是安江縣全境上下,隻知有愛民如子的趙青天,卻不知他的背後,他的妻子,付出了怎樣的艱辛。
史書不會記載,縣誌不會記載,永遠不會有人知道。
沈聿不可思議的看著他,又看向妻子,這麽大點兒的小娃娃竟駁的他無言以對。
許聽瀾聽到兒子感歎女子不易,麵露讚許之色。
可趙淳此人——沈聿不願用極端來形容他,畢竟趙知縣的堅持能為百姓帶來好處。可是同朝為官,平心而論,他也委實不願與這樣的人共事。他太正直了,一言一行比照國法做事;他也太精明了,對付衙屬小吏、縉紳大戶的方法層出不窮。二者相加,讓稍有私念之人在他麵前無處遁形。
所以居鄉一年多,即便兩個孩子往來親密,他們也從未打過交道,一個敬而遠之,一個不喜交攀,似乎成了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聿揉亂他一頭柔軟的頭發,無奈道:“你也知道趙知縣眼裏不揉沙子,與這樣的人打交道,實話實說或許還能勉強過關,遮遮掩掩,反而適得其反。你且看好,三日之內,必然露餡。”
懷安覺得老爹危言聳聽了,銀票藏的嚴嚴實實,趙盼又是個小心謹慎的性格,哪有那麽容易被發現?
事實證明,沈聿才是拿捏人性的行家。
懷安怎麽也沒想到,未出三日,趙知縣居然真的找上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