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沈聿拍拍妻子的後背:“算了算了,過節打孩子不吉利。“

這倒是實話,次日就是端午節,家裏大大小小的門上掛起了柳條、艾蒿和葫蘆。

懷安的兩個出嫁的姑姑回娘家“避毒”,圍繞著陳氏說體己話。

懷安則跟著父母兄長,一大早就來到上房請安。陳氏拿出一個小筐,裏頭是她親手編好的五色繩,給孫子孫女們挨個兒的係在手腕兒上,還將畫有五毒的符卷起來,用簪子插在兩個小姑娘的發髻,嘴裏還要念著“趨吉避凶,平平安安”。

孩子們去院子裏玩兒去了,大人們圍坐在上房說話,陳氏悵然道:“以往一進五月,就要給女孩兒們打扮上,漂漂亮亮的,頭上插一朵石榴花。”

眼下全家上下還未出服,滿目素縞,令人心情沉悶。

懷安這段時間回到了爹娘身邊,雖說仍在一個宅子裏住著,到底不像從前那樣天天在眼前撲騰,加之懷瑩懷薇逐漸懂一些事兒了,要教她們禮數規矩,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沈聿看在眼裏,命人去找花農買了一片草茉莉、一片海棠並幾株玉蘭,也不勞園丁,自己帶著幾個孩子親自鋤地栽種,滾了一身泥巴。

懷安捧著一盆水仙跌跌撞撞的進屋,絆到門檻,盆子裏的水撒了一半。欲將花盆擱在條案上,可他還沒有條案高,隻好先爬上椅子,這一上一下,另一半的水也幾乎撒了個幹淨。

陳氏見狀心疼不已,命丫鬟過來幫他。沈聿進門說:“讓他自己來。”

兩個丫鬟手足無措的愣在原地。

陳氏嗔怪兒子道:“你又作什麽怪?家裏又不是使不上人了!還有懷銘懷遠,大白天的不讓他們讀書,跑到我院子裏頭鋤地,你是瘋了吧!”

沈聿耐心的往水仙盆子裏加入清水,口中振振有詞:“紙上得來終覺淺,我叫他們體會一下稼穡艱辛。”

說完就被陳氏罵出了堂屋:帶著你兒子侄子去別處種地,別霍霍我的院子!

沈聿鍥而不舍,次日照舊帶著孩子們扛著小花鋤趕來,在院子裏翻騰,陳氏也懶得再罵他。

未過幾日,陳氏窗前鬱鬱蔥蔥的煥發生機。冬天保溫的高麗紙一並撕下,換上透風兒的冷布,陽光透過樹蔭和窗欞灑進室內,照在陳氏當年陪嫁的千工**,心情也舒暢了不少。

打理好母親的院子,沈聿繼續跟兒子死磕。

帶著懷安上午背書,下午練字,內容倒也不多,但求穩紮穩打。每月初一、十五可以玩一整天,因為早前的私塾也是這兩天休沐,趙盼有時會來找懷安玩兒。

這樣充實而不失悠閑的過了幾個月,竟生出些辭官隱逸的情緒來,種桑養蠶,捕魚插秧,澆花帶娃,這是何等的天倫之樂?可惜他畢竟不是貪圖安逸的人,處江湖之遠,仍心在廟堂。

金秋九月,丹桂飄香。

許聽瀾臨近產期,身子越來越重,腿腳腫脹,行走坐立頗為不便,沈聿主動擔起帶娃重任,嚴令兩個兒子不許煩擾母親安胎。

李環又使人將今日的邸報和同僚的書信送到後宅,沈聿反複看了三遍,麵色愈發凝重。

懷安午休起來無聊,趴在羅漢**玩九連環,解不開,正想求助沈聿,抬頭見老爹枯坐沉思,滿麵焦慮,不禁為他擔心起來。

他靜靜上前,一隻小手撐著沈聿的膝頭,另一隻伸向額頭,展平他緊鎖的眉心:“爹爹別總這樣皺著,會長皺紋。”

沈聿心頭一軟,對他說:“生老病死是常情,人豈有不長皺紋的?”

“能晚一天就晚一天嘛。”沈懷安道。

沈聿看了他一眼,悵然苦笑,揮毫寫下一句:“稚子不諳桑榆晚,尤攀膝頭喚展顏。①”

沈懷安看著那力透紙背的字,靜默良久,輕聲問:“爹爹是在憂心國事?”

沈聿微怔,這才帶了點笑意:“懷安怎麽知道?”

懷安道:“爹才剛過而立,‘桑榆晚’定然不是指自己呀。”

沈聿將他抱在腿上,誇讚道:“吾兒果真是可堪雕琢的璞玉。”

懷安被誇的心花怒放,斂笑又問:“爹爹在憂心什麽?”

“憂心什麽啊……”沈聿心中暗哂,一個娃娃懂什麽國事?

可他心中的憂慮壓抑太久,似有傾訴之意:“因為前任吏部尚書陸信在主持朝考的時候犯了忌諱,被彈劾下獄,上個月突然死在了獄中。”

“犯了什麽忌諱?”懷安反問。

“考題中提到漢武帝、唐憲宗的過錯,被人拿出來大做文章,說他有隱喻皇帝之嫌。”沈聿道。

懷安小心的問:“他真的隱喻了皇帝嗎?”

沈聿正要解釋,忽然吃驚的低頭看他:“你聽得懂?”

懷安伸出小手比劃道:“能聽懂……一點點。”

沈聿雖然錯愕,但也隻是一瞬。經過長時間的相處,沈聿也發現了懷安身上的長處,他雖然記性不好,但悟性極強,大人們說話幾乎都能聽懂,還時不時的蹦出一些“金句”令人捧腹。搞得夫妻二人在他麵前說話時都要掂量掂量。

“爹爹,說呀!”懷安生怕老爹又說一半,迭聲催促。

沈聿揉了揉兒子的腦袋,繼續道:“哪有什麽隱喻,黨同伐異的老把戲而已。”

懷安唏噓,官場真是波詭雲譎,禍福旦夕。

他催促老爹接著講。

沈聿道:“陸信一死,朝中勢力驟然失去平衡,如今朝政全由首輔吳浚父子把持,他們借著京察的由頭,展開了一場大清洗,剪除了很多不肯依附他們的官員。”

沈聿不知道懷安能聽懂幾句,他隻知道,從來信的字裏行間中便能看出,京城正籠罩在一種莫大的恐懼之中。

這種完全不加遮掩鏟除異己的行為實在令人絕望,京中同僚人人自危,剛正不阿者被打壓驅逐,更多人則是慌忙站隊,以求自保。

他有不少好友、同科,不是被吏部抓去談話,就是被都察院拘起來審問。而他卻遙隔數百裏,丁憂在家,龜縮一隅,什麽也做不了。

他給他的坐師、當朝次輔鄭遷寫信,懇請老師代他轉呈奏疏,為那些正直無辜的同僚說話,得到的卻是鄭閣老劈頭蓋臉的一頓責罵,怎能不煩悶?

懷安心中卻另有想法,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無憂無慮的長到這麽大,還是頭一次窺探國家的政治環境,沒想到竟是如此的不堪。

他對這個陌生的朝代沒有絲毫感情,因此他想,如果國勢真的到了“桑榆晚”的地步,朝政落入奸黨手中,亡國的巨變在所難免,他們應該做些別的籌劃才是。比如舉家乘船出海,逃往遙遠的大洋彼岸……

但他首先想到的是,至少父親這場丁憂來的很是時候,成功避開了一場朝政激變。

他雙手合十,心中默念:祖父對不起,希望您老人家在天之靈能夠安息,雖然您活著的時候不太招人待見,但是您走的還是挺及時的。

沈聿見他行為古怪,拍拍他的腦袋:“想什麽呢?”

“我在想辦法。”懷安鼓著小臉一本正經。

沈聿啞然失笑,有意逗他:“那你可要好好想想,你若是爹爹,該怎麽辦?”

“前年,祥叔在主院安了個秋千,姐姐說懷安力氣太小,不能**,懷安偏不信,把它**的很高,正得意之時,手抓不牢,一下子飛了出去,磕破了腦袋。”懷安摸著自己的腦袋道。

沈聿撩開他額前碎發,才看到發際處有道淡淡的疤痕,蹙眉道:“以後可不許了。”

懷安點點頭,正色道:“那日爹爹教我,示弱而不逞強,示拙而不逞能②,懷安記得呢。所以,爹也不要去螳臂當車,做力不能及的事。”

沈聿複雜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桌上的書信,這小家夥的口吻,竟與鄭閣老在信中的言語如出一轍。

沈聿轉憂為樂:“這些話是誰教你的?”

“我自己想出來的。”懷安得意道。

沈聿摟著兒子大笑:“吾兒日後必成大器!”

他還在暗自慶幸,這半年來教導兒子多是順應天性,才保留下稚子這難能可貴的“靈氣”,殊不知,他正為這個龐大的帝國憂心如焚時,他的好大兒都想到劃船跑路了。

“爹,亡國很可怕,對吧?”沈懷安惶惶不安的問。

“很可怕。”沈聿正色道:“但是有爹在,不會讓你和哥哥經曆那一天。”

此時的懷安雖明白父親有宏遠的誌向,卻也實在不覺得一個翰林官能有扶大廈之將傾的本事。即便他是個曆史渣,也知道“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②的道理,在浩瀚的曆史長河中,在氣數和國運麵前,以個人力量,為一個王朝續命,幾乎是癡人說夢。

還是劃船跑路更穩妥啊,老爹!

爺倆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閑話,雲苓頭一次冒冒失失的闖進來:“大奶奶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