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正是貪睡的年紀,沈聿不忍叫醒他,隻好壓著火氣,用空著的那隻手盤佛珠。

作為一個慈祥的父親,他不斷提醒自己要多想想孩子的優點,譬如他的睡眠就很好,好到令人羨慕的地步……

等懷安午睡醒了,發現自己裹著柔軟的錦被躺在暖閣裏的羅漢**,不知什麽時候被抱過來的。老爹就在旁邊,撐著床桌看書,他團團的小身體一骨碌爬了起來,坐在床沿醒神,赤著兩隻小腳晃呀晃。

無論前世還是現在,他在屋裏向來穿不住襪子。

沈聿無奈,將藏在榻桌底下的小襪子掏出來。

郝媽媽端來點心和水,見狀擱下茶盤:“大爺,讓老奴來吧。”

沈聿推說不用,親手給兒子套好了襪子。

懷安繼續晃**著小腳吃點心,一邊偷瞄老爹的神色,在作死的邊緣瘋狂試探。

沈聿依舊隻是的看書,既不生氣,也不急燥。

這種不溫不火的態度搞得懷安心神不寧,吃完手裏那塊點心,擦淨小手,自覺的捧起自己的“新繪本”——《千字文》。

圖文並茂,生動有趣。

他畢竟有著高中生的理解能力,又已背過很多遍,結合畫麵串聯起來,背的快多了。

沈懷安沒覺得怎樣,沈聿倒是深受鼓舞,從這天開始,對他讀書的事愈發上心起來。

人在付出心血之後看到一丁點微光,都會當成是熾熱的太陽。何況沈聿作為親爹,更不會將這一巨大進步當成熟能生巧的必然,而是想當然的認為:我兒頗具潛質,孺子可教。

幸運的是,沈聿教子,一向不卷兒子,隻卷自己。哪怕沈懷安氣的他咬牙切齒,也至多是盤著佛珠默念:“行而不得,反求諸己。”①然後換個法子再教。

他自己考進士都不似這般煞費苦心。

懷安學著學著,突然一臉認真的說:“爹,沉香木是用來聞香的,不是盤玩的,盤出包漿就沒有香味了,毀了這上好的料子。”

這還是祖母從前講給他的,他倒記得清楚。

沈聿斜睨著他,眉峰一挑,你在教我做事?

“您盤,您盤。”懷安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捂著嘴繼續聽老爹講書。

沈聿畢竟不是私塾先生,也不拘泥什麽教授方法,隻要能讓懷安記住的,就是好方法。譬如其他蒙童需要反複跟讀、誦讀,進而背誦,懷安卻需要有人講解其中的含義和典故。

而像《神童詩》中“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句子,又似乎不必解釋,他也會帶上一絲嘲弄的笑。

公務員招考還需要做廣告麽?

“沈懷安,你那是什麽表情?”沈聿問他。

懷安一下子慫了,趕緊賠笑道:“深受鼓舞呀,深受鼓舞!”

……

轉眼春回入夏,後園池塘裏荷花漸次開放。沈老爺也已過了百日。家中雖仍不能大肆宴飲,卻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死氣沉沉了。

京官居鄉極為難得,何況是清貴的翰林老爺,親朋舊友、地方士紳少不得要有所表示,卻一直礙於沈老爺新喪,沈宅閉門謝客,無法上門拜訪。

如今百日一過,賓客陸續登門時,沈聿也會擇要緊的見見。

有時也帶著懷安讓他見一見人,意圖改改他時而狗狗祟祟的習慣。好在懷安在人前並不畏怯,反而非常活潑。

無他,隻因這些客人看上去正常的多,多是大腹便便又忠厚慈藹的老員外,既不是文采斐然的名士,也不是出口成章的神童,與這些人說話,能讓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是個普通人……而非智障。

後來才得知,這些人中也不乏博聞廣識者,隻是礙於老爹的身份,刻意藏鋒露拙,故做謙卑之態罷了。

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概如是矣。

懷安捶胸頓足、仰天長嘯,這日子沒法過了!

沈聿完全猜不透兒子每天豐富的表情變化。當然,他也沒空去猜,許聽瀾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顯懷了,情緒時好時壞,他哄妻子還來不及呢。

端午之前,家人來稟,趙知縣的衙內趙盼來了。

沈聿還當是趙知縣命兒子代為拜訪,有些吃驚。

安江知縣趙淳出了名的剛正不阿、嫉惡如仇,從不搞鑽營奉承的那一套,以耿直之名聞名朝野,是當今官場上難得的一股清流。這樣一個人,竟然也會派兒子來拜訪他這個居喪的京官?

細問之下,人家孩子還不到七歲。

沈聿暗哂自己自作多情,叫了懷安過來:“是不是來找你的?”

懷安點頭稱是。

他與趙盼曾是一個私塾的同窗,關係最要好,懷安剛剛穿越時,還在臥床養病,趙盼就來看過他多次,後來礙於家裏有喪事,就沒有再上門。

懷安跑到堂屋門口,又折返回來,請示娘親:“可以帶他來後宅玩嗎?”

許聽瀾道:“當然可以,你們從前怎麽玩,現在還怎麽玩。”

又聽見娘親吩咐天冬準備瓜果和點心,再備下消暑生津的酸梅湯,小孩子跑一路準熱壞了。

懷安心裏一暖,眉開眼笑的跑了出去。

或許是體內激素水平的緣故,他的行為和心態一直像個小孩子,看什麽都新奇,也願意和同齡的小夥伴一起玩,趙盼是他在這一世最投契的同齡朋友,又有三個多月沒見麵,自然高興。

趙盼比懷安大一歲,高半頭,仍在城南的小私塾裏讀書,與那些登門拜訪的員外們不同,他隻身前來,手裏還拎著個圓圓的大西瓜。

出於禮數,懷安先帶小夥伴去見父母。

趙盼也頗為知書達禮,來到中堂,穩穩當當的朝沈聿夫婦見禮。

沈聿端詳著他,小國字臉,濃眉大眼,膚色略黑,隻是穿著打扮上……

小孩子不穿長衫很正常,但他穿的實在過於節儉了,漿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半舊的圓口布鞋。扔到大街上去,誰敢相信這是一縣之尊的小衙內?

如果安江縣是寸草不生的貧瘠之地,那也說得過去,可安江地處江南水路要道,漕運興盛,即便這些年受到沿海倭寇的影響,繁華程度大打折扣,也斷不至於如此。

隻能說明趙知縣果然名副其實,廉潔到了極端的程度。

再看趙盼手裏的大西瓜,這可不是一般的西瓜。身為上官,能吃上一口趙淳送的西瓜,恐怕是朝野獨一份了,這還是沾了他小兒子的光。

許聽瀾沒有丈夫的那些彎彎繞繞,隻要是懂禮貌有教養的孩子她都喜歡,遂命丫鬟拿了條濕帕子來給趙盼擦臉擦手,又叫人將西瓜泡進井水裏,言語中滿是親近之意,讓人如沐春風。

懷安拉著趙盼去西屋玩,許久不見好友,趙盼興衝衝的拉著他講縣衙裏發生的有趣案件。

雲苓送來一盤西瓜,不是趙盼送來的那一個,是前一天晚上泡在在井水裏的,冰涼清甜,沁人心脾。

兩人啃著西瓜,喝著酸梅湯,拿著笤帚苗,赤腳趴在地毯上鬥蛐蛐兒。

看著兩隻蟋蟀在罐子裏殺的熱火朝天,難分勝負,懷安很大方的說:“我把黑將軍送給你,你帶著它,這一片幾乎沒有對手。”

說著,叫郝媽媽找一隻新的蛐蛐籠來。

“不了不了。”趙盼急忙搖手道:“要是我爹看見我玩這個不務正業,會打死我的。”

他翻著眼皮幻想了一下,大熱天裏生生打了個寒戰。

懷安隻好作罷:“那我幫你養著。”

趙盼笑著點頭,又道:“我娘和祖母還說,等你出了服就到縣衙玩兒去,讓我爹給你燉肉吃。”

趙家上下都很喜歡懷安,連素日繃著臉的趙知縣,得閑的時候都會親自下廚招待他。

“好啊!我最愛吃趙伯伯燉的肉。”

懷安又抱怨起自己整整一百天沒吃肉的悲慘經曆。

趙盼隻是笑笑,其實他在家也很少吃肉。大亓的官員俸祿微薄,趙淳清正廉潔,要靠老母妻子織布補貼家用,並在縣衙後宅開辟一塊菜地,養雞種菜,自給自足。

趙知縣還是個工作狂,一天可以審結幾十份案卷,自上任以來,節儉務實,肅清官吏,重整稅法,使治下百姓無不感恩戴德,卻叫上下同僚怨聲載道。

懷安很尊敬這樣堅持原則的人,可當他看到趙知縣的老母妻兒受窮受苦,又會感到迷惘。

等趙淳走了,他小心翼翼的跑去問老爹:“爹,你不會當貪官吧?”

沈聿險些一口茶水噴在他臉上。

許聽瀾更是哭笑不得。

這真是個直擊靈魂的問題。翰林院雖然前途無量,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清水衙門,日後如果做了六部堂官,每年的“冰敬炭敬”、各項常例、走禮自不會少,有的不能收,有的又不得不收,這是官場的潛規則。

兩人很難向一個孩子解釋“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沈聿拿手帕擦了擦嘴角的茶水,神色如常的反問他:“有你娘賺錢養家,爹為什麽要當貪官?”

懷安愣了愣,所以老爹和趙知縣的區別在於老婆賺得多?這不是純純的軟飯硬吃嘛!

“哎!”懷安背著小手,一邊搖頭,一邊歎氣:“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

沈聿夫婦驚訝對視,這孩子從哪裏學來的詞兒?

懷安嗅到一絲危險的氣息,撒腿就跑,卻因腿太短打了個磕絆,被娘親一把揪住了耳朵。

“你再說一遍。”許聽瀾皺著眉問。

懷安疼得齜牙咧嘴,忙賠笑道:“我我我我說……趙伯伯都不讓趙盼玩蛐蛐兒,還是我爹好,我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