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霓虹

◎她仿佛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

年初那場工作風波, 孟懷菁還是沒能全身而退,被“發配”到了溫哥華。司嘉剛到的那一陣,倒不過來時差, 也吃不慣高熱量的食物, 整個人過得渾渾噩噩的, 但她勝在年輕,自愈能力強,沒什麽苦咽不下。

而被上的第一節 課, 是入學前的夏令營。

她麵對著不同膚色的新麵孔, 同吃同住了半個月,文化差異在不大不小的營地裏碰撞, 這對她而言, 是一個完全嶄新的世界。但當這一年夏天結束的時候,他們又回到各自的生活, 哪怕曾經親密無間,卻再沒有聯係, 因為知道每個人最終都要走上不同的路,做不同的事情。

短暫的過往就像瞬息萬變的雲,無法留存,人隻是懷舊, 才會覺得傷感。

所以她換了新手機,不過沒有刻意和過去斷聯。

宋再旖不負眾望地成了當年的高考狀元,但她似乎婉拒了國內各大高校的橄欖枝, 要和沈既欲一起出國留學, 尤籽杉正常發揮, 也如願拿到了助學金, 可以安心地繼續讀書, 晁藝檸的分數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樂嗬地報了個外省末流211,葛問蕊終於因為填報誌願這件事和她媽決裂了,據說離家出走了半個月。

梁京淮還沒放棄喜歡她這件事,或許早已變成執念。

陳遲頌重新回美讀書了,球照打,酒照喝,誰沒誰不能好好過。

孟懷菁依然很忙,幾乎沒有時間管她,她也早已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怎麽過都是過,學習和社交占據了她大部分的精力,她沒有停下來的時間。

直到畢業那年。

她沒想到在異國遇到的第一個舊人,是賀遇青。

算不上偶遇,他是特意打聽清楚了她的消息,出現在她的畢業典禮上的。

抱著一大束玫瑰花,在陽光下發著奪目的色澤,周圍有人起哄,有人吹口哨,司嘉看著他,卻活生生看到了十八歲那年,也有一個人這麽向她走來過。

其實那時候司嘉已經很少想起陳遲頌了,可一旦出現裂縫,所有的平衡就會輕而易舉地被打破。他們滿打滿算在一起不過半年,分分合合,卻像是糾纏了半生。

等人到麵前,司嘉問他怎麽來了。

賀遇青說他們醫院剛好有個在這邊學習交流的機會,他爭取到了。

如今的他已經離開學校,入職成為了一名真正能夠救死扶傷的醫生。

這是他的夢想,也是陳遲頌的。

“恭喜。”司嘉說。

賀遇青看她的眼神已經不再遮掩,炙熱又濃烈。

後麵的畢業旅行,他會跟來,司嘉並不意外,對外隻稱是隨行醫生,她無法限製一個成年男人的行動,更何況還是一個四肢雄健的男人。經年闊別,賀遇青早已不複印象裏那副溫潤學長的模樣,看得出常年健身的痕跡,包裹在衣服之下。

她玩得很瘋,去了棕櫚島跳傘,去了詩巴丹潛水,熬過一整宿就為了幾秒的流星雨,也到過勃朗峰頂,感受那一刻世界被踩在腳下,風刮過耳畔,呼呼作響,什麽仿佛都能被吹散。

沒有飄渺的過去,沒有未知的前路,隻有當下。

她感受到了久違的自由。

但風太大,煙也難點,火苗剛躥出來,轉眼就被吹滅,賀遇青見狀俯身過來幫她擋住,猩紅明滅,煙霧終於散開。

司嘉說了句謝謝,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後屈膝在礁石上坐下。

被吹得亂糟糟的發絲擦過賀遇青的肩膀,他同樣看向遠處,聲音混在風裏:“司嘉。”

“嗯?”

“來找你之前我參與過一台手術,是個跳樓輕生的女孩,努力了十幾個小時,但還是沒能救得了她。”

司嘉吐一口煙圈,眼前風景跟著模糊。

“在她身上我好像看到了五年前我的結局,如果沒有你的話。”

那場網暴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他明明是個受害者,卻被討伐,明明什麽都沒做,卻像犯了彌天大罪,百口莫辯。

“是你救了我。”賀遇青平靜地笑了笑,“我也等了四年,如果這期間你有交任何一個新男朋友,我今天都不會出現在你麵前。”

“所以你是要開始追我?”司嘉撣了下煙灰,問得直接。

“對。”

司嘉的眼睛仍注視著遠處遼闊的風景,情緒沒有因為賀遇青的一句告白而起伏,她淡聲說:“可是賀遇青,我現在好像沒有辦法再喜歡上一個人了。”

大學四年她從來不缺金發碧眼的帥哥追,也不是沒想過放過自己,嚐試一段新的戀愛,但悲哀的是,她發現自己隻能冷眼旁觀那些男生為她焚燒的愛意,餘溫很灼人,卻掀不起半點波瀾。

她好像病了。

-

旅行結束後,司嘉直接進了當地一家中外合資企業工作,她本科念的是商務英語專業,除了過硬的語言水平,外貌條件更勝一籌,再加上之前混過圈的經曆,她身上沒有初入職場的窘迫,做事淡定,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能對所有人笑,哪怕轉頭就會被背後說閑話,被造謠。

從實習生到轉正,再到如今,流言蜚語司嘉聽了一路,說她被包養,說她靠身體上位,多髒多不堪的都有,但她從來不在意。

因為她早就不是十六歲的司嘉了。

而是二十六歲。

回頭看才發現她已經一個人走了很長一段路,曾經的幼稚、苦恨、絕望都煙消雲散,而現在,她會永遠為新一季春天的花開歡呼。

再寒冷的凜冬也終會過去。

……

升到總秘的那天,賀遇青又往她這兒飛了一趟。

司嘉給他開了門,也不管他手裏拎了多少東西,轉身窩回沙發上繼續看劇,空調冷兮兮地開著,賀遇青隨手拿了條毯子扔她身上,然後開始處理那一袋子食材。

一集電視劇看完的時候,司嘉才抬頭朝他看一眼,懶洋洋地笑道:“你這拿手術刀的手,切菜合適麽?”

賀遇青沒抬頭,“誰讓你一天到晚吃外賣?”

司嘉聞言又無聲地笑了笑,趿著拖鞋走到廚房門口,抱臂睨著他:“發現抓不住我的心,所以打算抓住我的胃了?”

賀遇青下意識地朝她看,剛要笑她想多了,然後動作一頓。

他看向雙手環胸倚在門邊的司嘉,她穿著一條黑色的吊帶裙,長發隨意地披在肩頭,有點亂,一看就是躺了半個下午,沒上妝,白淨的一張臉,眼尾微微上挑著。

她現在身上有種比之前更令人著迷的鬆弛感,完全褪去了少女的青澀稚嫩,風情如破繭之蝶,再也束縛不住。

隨便往那兒一站,就讓人移不開眼。

“賀醫生,水開了。”

戲謔的一聲讓賀遇青回過神,他收視線,沒再看她,把洗淨切好的番茄往沸水裏倒,司嘉走回客廳。

但剛坐到沙發上,手機響了起來。

她掃一眼,是她頂頭上司。

不滿於休假接到和工作有關的任何電話,但盡管如此,她還是不得不接。

通話持續半分鍾,掛完賀遇青問她怎麽了,司嘉默了一瞬,遺憾地聳肩:“這頓飯吃不成了。”

當晚八點,司嘉帶著簡單收拾的行李箱,在機場和總經理碰頭,他們手頭負責的一個重要項目突然出了點問題,電話裏說不清,總經理隻叫她準備出趟差。

與此同時總經理還不忘打量站在司嘉身旁的男人,出於八卦的本能,隻因為這麽漂亮一姑娘,禍害著公司上上下下不少人的心,這麽多年卻愣是沒談過,連一絲曖昧都不曾施舍過,仿佛沒有七情六欲。

但眼下司嘉也沒有要介紹的意思,公私分明她一向恪守得很好,從不會帶一點私人情緒到工作裏,同樣的,她的私交也不需要被領導同事知道。

她隻問這趟目的地是哪兒。

“北江。”總經理斂神回道。

-

溫哥華夜色撩人,同一時刻八千多公裏外的北江豔陽高照。

窗外灼熱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灑進會議室,投影儀前有人在口幹舌燥地匯報,相比之下桌前坐著的人就顯得格外氣定神閑,靠著椅背,二郎腿抬著,一支筆在骨節分明的指間轉著,又隨著“啪嗒”一聲掉在桌上,很輕的,卻在會議室裏激起幾秒的回音。

市場經理愣住,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

陳遲頌撩起眼皮看他一眼,聽不出情緒地開口:“繼續。”

市場經理這才咽了下口水,接著匯報。

會議真正結束是在半小時後。

陳遲頌推開辦公室的門,就看到吊兒郎當坐在沙發上打遊戲的李夏明,半個人都歪著,聲音開得特別大,聽見動靜,朝他看過來:“會開完啦?”

“要麽關靜音,要麽別玩。”陳遲頌說。

李夏明嘖一聲,嫌他掃興,不過倒是關了手機沒再玩,轉而說:“晚上大劉組了局,萬象廣場新開的Club,去不?”

“不去,有飯局。”

李夏明不滿地皺眉,“什麽飯局非得你親自去?”

說話間,助理在外麵敲門,陳遲頌岔開話題讓她進來,同時脫下西裝,挽起襯衫袖口,下一瞬,他手臂上的紋身就這樣明晃晃地落入了助理眼裏。

墨色的,看樣子有些年頭了,但並沒有歲月流逝而模糊,能明顯看出來是一個女孩的側臉。

助理剛從下麵被提上來,還沒太多機會和這位年輕有為的陳總近距離接觸,也見慣了陳遲頌平時冷淡的模樣,所以這一幕對她來說衝擊很大。

就像徹底撕去了禁欲的偽裝,露出表裏年少輕狂的野性,又仿佛要用這種方式祭奠他野蠻生長的青春。

那片紋身是他曾經為一個女孩俯首稱臣的印證。

陳遲頌在李夏明旁邊坐下,拿起煙盒,點一根,然後仰靠回沙發背,動作散漫,一股有別於平日的痞氣又透出來,他朝半天沒出聲的助理掃了眼,“什麽事?”

助理如夢初醒,掩在碎發下的耳根通紅,但也深知陳總不養閑人,所以很快調整好狀態,把手裏的收購案遞給他,交代完情況,想走,又被叫住。

下意識地抬眼,對上陳遲頌那雙望不到底的黑眸,又是心跳錯拍的兩秒。

但陳遲頌隻是淡淡地說一句:“叫葛問蕊過來。”

助理帶上門走了。

李夏明好奇地看一眼收購案上的字,而後愣了下,“……所以之前搞恒和集團的人是你?”

陳遲頌不置可否,換左手夾煙,右手翻著文件。

“是……因為司承鄴的那件事?”

等不到陳遲頌的回應,他兀自說著:“可司承鄴是活該,他自己造的孽,你現在收購了恒和集團,不是自找麻煩嗎?”

連他這個遊手好閑的人都知道,現在的恒和集團負著債,拖著一副空殼,是多大的燙手山芋。

陳遲頌手部終於有動作,他把沒抽幾口的煙撚滅在煙灰缸,偏頭笑道:“你想太多,我開公司的,又不是做慈善的。”

李夏明還想說什麽,門再次被人敲響,但這回沒等陳遲頌指示,那人就徑自推開進來。

一身杏色西服套裝,細高跟,走動發出脆響,溫柔又強勢。

葛問蕊走到陳遲頌麵前,目光平靜又隱忍,“陳總你找我?”

“嗯,”陳遲頌的視線仍垂著,沒有施舍給她,“晚上跟我去吃頓飯。”

葛問蕊聞言怔了下,想問的話到嘴邊,變成:“好的。”

“具體要求等會鄧淩會告訴你。”

“好的。”

但應下後,葛問蕊沒走,又在原地站了會兒,手垂在熨燙得體的西褲邊,不自覺地蜷起,看著眼前這個自己跋山涉水才走到他身邊的男人。

陳遲頌抬頭看她一眼,“還有事?”

李夏明也看熱鬧不嫌事大地看向她。

葛問蕊就在兩道筆直的目光裏深吸一口氣,開口:“這周末的高中同學聚會你來嗎?”

陳遲頌半晌沒動,然後抬了抬下巴,沒留多少情麵地回:“現在是工作時間。”

葛問蕊懊惱地點頭,“抱歉陳總。”

門一關上,看完半場戲的李夏明就笑嘻嘻地說:“陳總真是嚴格。”

陳遲頌給他一個沒事就滾蛋的眼神。

李夏明隻當沒看見,腿往麵前茶幾一抻,兩手向後墊著後腦勺,“不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附中當年的八卦啊,這姑娘喜歡你可是眾所周知。”

適時陳遲頌擱在茶幾上的手機有消息進來,他低頭看著,不以為意地笑一聲:“她喜歡我,關我屁事。”

“那你招她?”

消息回完,陳遲頌才好整以暇地睨他一眼,“麻煩你搞搞清楚,我這兒的員工都是人力資源部招進來的,誰有本事通過一層一層篩選,我就用誰。”

李夏明聞言拖腔帶調地哦一聲,又問:“那同學聚會你去嗎?”

“關你什麽事?”

李夏明不依不饒,“去還是不去?”

陳遲頌唇角仍勾著淡淡的笑,“看情況。”

“什麽情況?”

“今天晚上的情況。”

-

飛機從黑夜坐到白天,落地北江是下午一點,太陽正烈。

賀遇青兩天一夜就跟著她瞎折騰了,她趕他回去休息,與此同時接機口有內地分公司的負責人在等他們,出機場,坐上車都很順利。

再次踏上這片土地,司嘉說不出什麽心情,很複雜。

車在疾馳,總經理在交接一些事宜,問題聽著似乎還挺嚴重的,他皺著的眉始終沒舒展,司嘉側頭看著窗外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經過的路好像全都翻新過,高樓大廈也建起好多。

直到總經理掛了電話,他是個久居國外的華裔,這會兒語言入鄉隨俗切換得很快:“司嘉啊,本來這趟輪不到你,但正好這次甲方集團的總部在北江,你家鄉,我們為表合作誠意必須得來,帶你多少方便點。”

司嘉把目光從窗外移回,如實說道:“但我也很久沒回來了。”

上次回來還是司承鄴出獄的時候,說到底是爸爸,她不可能不管,安頓了他,又去墓地祭拜了奶奶,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沒事,你跟著我就行。”

司嘉點頭。

商務車很快停在一家高檔酒店前,他們一行人連夜趕來,飛機上就算睡過,但質量也不會好,為保證晚上的談判順利,總經理讓他們先行休息。

司嘉巴不得,她從前台那兒拿過房卡,進了門倒頭就睡,一覺醒來是下午四點,手機係統已經跳回國內運營商,微信裏有同行另一個小姑娘二十分鍾前給她發的消息,問她還在睡嗎。

睡得神清氣爽,司嘉有點兒想抽煙,但手邊沒有,她隻能作罷,斜靠在床邊,打字回:【剛醒。】

然後沒過兩分鍾,房門直接被敲響,司嘉打開,看見門口一溜人,那姑娘站在前麵,手裏提著幾件衣服。

或者準確來說,是裙子,長的短的都有。

司嘉挑眉,知道這大概是個什麽情況了,手一鬆,側身讓她們進來。

小姑娘還好心地解釋:“嘉姐,李總說今晚的飯局比較重要,不能怠慢……”

司嘉擺手,“我知道。”

說好聽點是盛裝出席,說難聽點,她就是去當個撐場麵的花瓶,男人的談判桌,女人又說不上話,更別提她就是個秘書,人微言輕,不過對方老總要是看上她了,這事兒應該就好辦多了。

她都懂,也並不排斥美貌變現這種事,她長這張臉,是天生優勢,憑什麽不好好利用。

既然漂亮能招來妒忌,照樣也能送她上青雲。

隻要不做底線之外的事。

司嘉選了一條黑色開叉長裙,到腳踝,露膚不算多,不過肩上兩條細帶,鬆垮地掛在鎖骨上,胸口弧度若隱若現,頭發微卷,留幾縷在前麵遮春光,她讓造型師化了個濃妝,紅唇烏眉,眼波流轉,看一眼都仿佛要被勾去魂魄。

小姑娘早就聽聞公司裏有個很漂亮的女人,是明明能靠臉,卻偏靠著能力往上的,但之前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機會和司嘉碰過麵,直到司嘉做了總秘,她才終於見到廬山真麵目,而此刻,這份光芒不再掩藏在她平日隨性的通勤衣服裏,美得一呼一吸都像沾了毒,讓人上癮。

司嘉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勾勾唇。

李建東看到司嘉時也是愣了下,但基於禮貌,他沒有表現得太明顯,隻笑了笑說:“很漂亮。”

“謝謝李總。”

晚上的飯局訂在市中心一家私人會所,獨棟大樓,五層以下是餐廳,中西都有,而五層往上,就是各種消遣娛樂場所,各取所需。

說白了,就是聲色犬馬的名利場。

電梯停在四樓,服務員一路領他們到走廊盡頭那間包廂,還體貼地推開門。

包廂裏亮如白晝,水晶燈在頭頂吊著,折射出點點碎光,有那麽一瞬,司嘉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她也曾在午夜夢回,想過和陳遲頌重逢的場景,但絕不是眼前這種。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坐在眾人中間,有人談笑風生地叫他陳總,他漫不經心地應,夾煙的手還是修長,眉骨比起少年時,更加硬朗,聞聲看過來,那雙眼睛薄情又多情,含著似有若無的笑意。

隔著喧囂,隔著熱鬧,她仿佛在他眼裏看到了自己。

那個眼神太赤/裸,分明就像是獵人看到獵物。

然後說,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