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霓虹

◎盛大,卻無疾而終。◎

司嘉走了。

下樓時還和匆匆趕來的許之窈撞了肩, 周圍的音量很高,泡在酒精裏,許之窈叫她, 但她腳步沒停, 可能是沒聽見, 也可能隻是單純不想停。

許之窈站在原地,看著司嘉的身影消失,她轉身上樓。

一推門, 就被滿眼的煙霧繚繞嗆到, 許之窈抬手揮了揮,門沒關嚴實, 留了條縫, 她走過去,撈起剩下的小半包煙扔進垃圾桶, 陳遲頌這才掀起眼皮看她,聲音啞得不行, 問她幹什麽。

“再抽嗓子不要了?”

陳遲頌聞言低笑一聲,滿是嘲諷:“我這條命都是白撿的。”

許之窈懂他的意思,一時語塞,陳遲頌掐了手裏的煙, 又拿過桌上的酒,一言不發地倒,連灌兩杯, 許之窈看著他這副樣子和一地狼藉, 良久後才問:“你其實心裏也清楚司嘉和梁京淮一點事都沒有對吧?”

陳遲頌頹廢地靠在沙發上, 眼睛還紅著, 沒有點頭, 卻形如點頭。

都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許之窈知道陳遲頌不安的是什麽,又或者說他這個人,根本沒有看起來那麽遊刃有餘,早年經事,性格的缺陷和內裏的千瘡百孔隻有他自己知道,一身傲骨在膿血裏泡了幾年,怎麽可能不滋生出病態和偏激,一根筋,認定的人或事,除非自己鑽破角尖,不然過不去的。

明明可以好好說開的事,偏偏都年輕氣盛。

他又那麽喜歡司嘉。

所以才會在她的事情上一次次地失了分寸。

許之窈歎一口氣,“那你們現在算是吵架還是徹底結束了?”

陳遲頌手肘抵著膝蓋,頭垂得很低:“我不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司嘉剛才從哪兒來的?”

陳遲頌抬頭。

“她奶奶去世了,今天火化,還有司承鄴的事,你在國外可能沒聽說,挺嚴重的,他被人搞進去了,三年。”

耳邊的混亂聒噪突然都靜了下來,陳遲頌怔住,“……你說什麽?”

但許之窈知道他聽清了。

因為下一秒他從沙發起身,走得急,膝蓋撞過茶幾,帶倒上麵的酒瓶,掉在地上發出玻璃碎裂的聲響。

門也砰的一聲關上。

外麵又是一場滂沱大雨,卻澆不滅夏夜的悶熱。

陳遲頌看著手機上半小時前司嘉給他打的無數通電話,此刻換成她不接他的電話,門敲了許久也沒人開,可他上樓前分明看到她的房間亮著燈。

最後一絲理智支撐著他回憶起元旦司嘉帶他回家時按過的密碼,門鎖彈開,客廳裏很昏,窗簾半拉,隻有一盞落地燈亮著,然後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司嘉,頭發散在肩頭,很安靜的,就像是睡著了。

玻璃杯打翻在地毯上,暈開很薄的水漬。

外麵一聲滾雷響起,與此同時閃電的光亮刺進來,陳遲頌的肩身無聲地垮掉。

……

司嘉做了一場很長也很破碎的夢。

模糊的畫麵像走馬燈,又仿佛老舊電影裏閃著噪點不斷虛化的一幀幀,在慢慢回放,從那年在樓下哭著求孟懷菁別走的小女孩,到獨自一個人在告別廳和奶奶遺體告別的少女,她就像快要溺斃在深海,卻甘願放棄掙紮的人,清醒地感知著洶湧的潮水漫過口鼻。

人這一生,不過就是一個不斷失去的過程,即使最狂熱最不摧的感情,也難逃雨打風吹,到頭來隻剩孤獨永恒。

半夢半醒間,有隻手環住了她的腰,掌心溫熱,手臂從她身下穿過,將她整個人橫抱起。

他在叫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但是她沒法給回應。

-

而再次醒來,已經是第二天傍晚。

下午五點三刻,太陽下了半邊山,黃昏從窗口斜進來。手背打著點滴,消毒水味縈滿鼻息,司嘉想起自己昨晚不知道怎麽就暈過去了,可能是餓的,也可能是太累了,就像是那根一直繃緊的弦,突然就斷掉了,不出事才怪。

陳遲頌不在病房裏,司嘉當然知道是他送她來的醫院,因為除了他,沒人能進她家。

她也沒有去問,等到藥水掛完的時候,和醫生確認過並沒有大礙之後,就辦了出院手續,一個人打車回了家。

晚上八點,陳遲頌不出意料地來。

司嘉沒說話,和門外風塵仆仆的人對上一眼,自顧自轉身回到客廳,門敞著,也無所謂他進還是不進,繼續攪著杯裏的蜂蜜。

門轉眼被陳遲頌反手關上,他手裏拎著熟悉的保溫罐,放在桌上,叫她過去吃飯。

帶著一絲甜的蜂蜜水下肚,司嘉沒動,說已經吃過了。

陳遲頌將信將疑,但看她一臉平靜,最終還是把蓋子合上。

見他沒走,司嘉在沙發上坐下,從茶幾抽屜裏拿出煙盒和打火機,低頭點了一根,才抬眼看他:“還有事?”

司嘉睡了一天一夜,可他卻是兩天不曾合過眼,在她昏迷不醒的時候,把這幾天她經曆的事全部查清楚了,和陳軼平聊了很久,下午也隻是匆匆回去洗了個澡,換過一身衣服,但精氣神還是疲。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此刻司嘉看向他時眼裏的淡漠和疏離,讓他難以支撐。

他低聲開口:“司嘉。”

司嘉撣一記煙灰,不置可否。

“昨天是我的錯,你打我,罵我,想要我的命,都可以,”說這話的時候,他已經走到她麵前,緩緩蹲下,和她平視:“但是求你,別離開我。”

手也被他試探地握住,司嘉沒抽開,搖頭,“陳遲頌,你沒錯,你隻是沒那麽喜歡我而已。”

“我愛你。”陳遲頌接得很快,平靜又隱忍,空調無聲地運作著,煙灰因為這三個字後長久的靜默而簌落,剛好砸在陳遲頌屈起的腿上,他皺了下眉,但沒吭聲。

而司嘉長久地看著他,像要從他眼裏找出一絲騙她哄她的痕跡,可是沒有。

他瞳孔漆黑,清透到這世上沒什麽比他更純粹,更坦**的了。

“陳遲頌,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知道。”

“來之前喝酒沒?”

“沒有。”

又是良久的對視,司嘉深吸一口氣,緊接著白色煙圈散在兩人之間,她點頭說好。手裏那根煙隨之被陳遲頌接過,摁滅在煙灰缸裏,呼吸開始被掠奪,狂風驟雨都仿佛漫了進來,司嘉緊緊抱住陳遲頌的脖頸。

昨晚酒吧裏的那把火徹底死灰複燃。

所有理智都被放逐到陌生荒原,誰都停不下來。直到床單被壓出皺褶,窗外的水汽不及室內潮濕,連呼吸都潮,陳遲頌頭皮發麻,青筋脈絡都被刺激到舒張,渾身血液也在沸騰,他問司嘉受得了麽。

司嘉不說話,幾縷發絲被汗黏在臉側,她死死地攀著他的後背,指甲掐進皮肉,再壓低,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沒收著力,很快有股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裏彌散,眼眶不知道是因為爽的還是痛的而泛紅。

“痛嗎?”她問。

陳遲頌抵著她,沒吭一聲,硬生生地受著,隻有額角的汗滴到她鎖骨上,很燙。

“陳遲頌,我昨天比這還痛。”

她的聲音被撞得支離破碎,眼淚也被撞了出來。

陳遲頌聞言動作一頓,他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睛,而後伏在她耳邊低聲說對不起。

但司嘉不想聽這個,她直接仰頭堵住他的嘴,就像十六歲時故意去按發炎的智齒,從疼痛中獲得莫名的快感,現在,這種滋味司嘉再次在陳遲頌身下嚐透了。

……

就這樣彼此糾纏到顫抖,後來他們停了,雨還沒有。

陳遲頌睡著了。

從他踏進她的公寓,司嘉就看出了他的疲憊。

可她卻很清醒,明明渾身都痛,四肢像是抽離過,點煙的手都在抖,沒有一絲睡意。她把空調調到合適的溫度後,帶上房門,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慢慢收拾著行李。

在天即將破曉的時候,她才回到床邊,俯身在熟睡的陳遲頌唇角落下一個吻。

“對不起。”她輕聲說,“陳遲頌。”

然後是更輕的,帶著哽音的一句:“再見。”

-

司嘉被孟懷菁帶走了。

在司承鄴鋃鐺入獄後,在北江已經沒有她容身之處的時候,在班裏其他人都忙著填報誌願,即將奔赴新的人生篇章的時候,她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離開。

沒人知道她有多想不管不顧地留下來,可是她不能。她現在一無所有,她失去了所有依靠,又有什麽資格和陳遲頌談未來。

她也實在沒有勇氣和他當麵告別。

他要怪她也好,恨她也罷,她都認。

陳遲頌發了瘋地找她,卻沒有一個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兒。

飛機落地之後,剛開機,手機裏就湧進來無數條消息,晁藝檸的,許之窈的,尤籽杉的,賀遇青的,很多人,都問她人呢。

陳遲頌的消息還停留在半小時前:【司嘉,你夠狠。】

司嘉扯了扯嘴角,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

而置頂下麵那條,是葛問蕊發來的:【你輸了。】

她們從加上微信就沒聊過天,這條上麵還是係統自帶的打招呼消息,顯得可笑又諷刺。

司嘉垂眼點了刪除對話框。

但葛問蕊說的沒錯。

這就是她的十八歲,盛大,卻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