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光不見了

寬敞明亮的會議室中,還散發著剛剛裝修後新鮮皮革的味道。

“小霄,這是團隊經過項目初評篩選出來的符合我們‘品風創投’戰略發展方向,具有市場潛力的幾個好項目。你看一下,沒問題的話,我就讓下麵的人去確定投資意向書,開展盡職調查了。”

幾份厚厚的商業計劃書被推到樊霄麵前,剛剛講話的老者又和善地說道:“這些材料特別繁雜,你要是不耐煩看簽個字就行。”

樊霄坐在老者身邊,微微垂目,眼中是額前碎發鋪下來的斑駁陰影。他輕輕笑了一下,悅耳的氣音遊走完整個辦公室剛好消散。

緩緩抬頭,溫和的眸色取代了剛剛的晦暗不明。他的聲音極好聽,現在正用它打著商量。

“許副總,在工作時就稱呼職稱吧,不然會給員工帶來困擾。”

被他稱為許副總的老者眉心微斂,下一刻便哈哈大笑起來,像是寵愛小輩的長者,萬事都由著他開心。

“那就聽小霄的,哦,不對,聽樊總的。”他將手邊需要簽署的文件又向樊霄那側推了推,“樊總,這文件?”

樊霄目露感激,卻沒理會手邊的文件,視線在參會人員的身上逐一掃過,最後問道:“誰是行政部門的負責人?”

一陣冷場後,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在末尾席位上站了起來,略帶忐忑的說道:“樊總,我是行政部門的負責人。”

“請教你一下,”樊霄帶著笑,細看卻不及眼底,“國內召開部門以上負責人會議,會將總經理的席位與員工的席位放在一起?”

“這……”被點名的行政負責人快速地瞄了一下樊霄身旁的老者,抿了下嘴唇硬著頭皮回複,“公司向來都是這樣排位的。”

“向來?”樊霄挑了一下眉,“據我所知這應該是咱們公司第一次正式例會吧?而且你不過也才到崗兩個月而已。”

記錄員的手指在鍵盤上停了下來,室內陷入無聲之境。

見無人聲援,行政部負責人的後脊出了一層薄汗,隻得改口:“這次是我疏忽了,下次一定按照樊總的要求進行座次上的調整。”

樊霄笑了一下,不慎在意:“沒這麽嚴重,我剛剛回國,要了解的事情很多,謝謝你的指教,坐下吧。”

一句話,比直接責難還要令人膽寒。所有人下意識的放輕呼吸,收回目光,眼鼻觀心,不敢再存看戲的心思。

“至於這些資料,我會認真對待。”樊霄終於提了正事,“總不能讓許副總一大把年紀了還勞心勞力。”

他站起身,結束了僅開了五分鍾的首次例會。

“今天的會議就到這吧,投資總監一會兒將這些項目資料送到我辦公室,哦對了,勞煩將那些未入選的項目也一並送過來,我無聊的時候翻翻,鞏固一下漢字基礎。”

言罷,高大的男人率先離開了辦公室,未看到身後老者眼中的一片冷意。

樊霄的辦公室向西,並不符合國人老板坐北朝南的講究。

大白天,落著厚重的窗簾,屋內僅開著一盞燈。辦公桌上放著兩摞厚厚的計劃書,一摞是被初評通過的項目,一摞是已被淘汰的。

指骨分明的手越過已經評定的項目,拿起被淘汰的計劃書。

翻了幾本,樊霄在幽暗的燈光下的目光一頓,他將新拿在手中的項目計劃書舉至眼前。

計劃書封頁上除了項目名稱,還有投遞公司的名字和企業標識,樊霄思忖半刻,伸手打開了辦公桌右側的抽屜。

翻了翻雜物,他找了一張名片,兩指夾著放在了計劃書上,同樣的文字**在了一起。

“博海藥業有限公司。”薄唇輕輕吐出幾個字,樊霄忽地唇角彎起,“我都快把你忘了,你倒又來招我。”

他把那本還未看過的計劃書放在了另外一摞,名片被隨手一團,扔進了垃圾桶中,依稀可以看到一個“遊”字。

遊書朗接到樊霄電話的時候,正在收拾東西準備下班。

電話鈴聲已經響了一會兒,遊書朗拿著電話,預想了三五個男人來電的因由後,才滑動了綠色的圖標。

“卡昆卡,遊先生。”

時隔兩個月,低沉富有磁性的聲音配合著軟糯的鼻音再次傳進了遊書朗的耳中,讓他忽然想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胭脂味道的清軟煙霧,以及擦燃火柴時男人臉上的溫和笑容。遊書朗頓覺自己的職業病無藥可救,剛剛竟然在考慮如何應付樊霄的來電訴求。

“你好,樊先生。”他的聲音也透著輕鬆,“怎麽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電話對麵傳來無奈的笑聲:“怎麽辦,我迷路了。”以及類似情人間的撒嬌,“而我在這座城市裏,隻有遊先生你一個朋友。”

電話稍稍拿遠,遊書朗想其實自己也沒錯,在接通這個男人電話前確實應做好一切心裏準備,包括承受泰語自帶的溫柔多情。

見到樊霄的時候,已經快一個小時之後了。遊書朗在一段土路旁泊了車,放下車窗,探出半個身子,對一旁靠在豪車上的男人笑著說道:“你怎麽能把自己丟在這裏?”

男人很西式的聳聳肩:“我也不知道,感覺自己一直是跟著導航走的,但還是遇到了斷頭路,繞來繞去就繞到了這裏。”

遊書朗推門下了車,腳下的石粒硌著軟薄的皮鞋鞋底。他走到樊霄身邊發現他在七月的暑天中竟然還穿著風衣。

雖然長身玉立,但仍頗為奇怪。

“很冷嗎?”他問。

垂墜的風衣被抖了抖,樊霄用兩邊的布料把自己裹緊:“熱帶國家待久了,受不了這裏早晚的涼意。”

遊書朗點點頭,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根煙,一個小時的車程讓他犯了煙癮,而他又沒有在車裏抽煙的習慣。

“來一根?”在看到樊霄搖頭後,他將香煙咬在裏嘴裏,隨口問道,“上次機場那次也是迷路?”

樊霄反應了一下,笑著應下:“是,我先天對方向不敏感,總迷路,在泰國時也一樣。”

遊書朗咬著煙挑眉,暗忖:以泰國的國土麵積,想迷路還真需要點本事。

晚風穿過曠野,帶著草木的清香湧向兩人,長草高樹沙沙作響,天邊的流雲染上了淡淡的霞色。

“其實,迷路有時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樊霄將身體的重量都交給車子,右手搭在脖子上,慵懶地做了一個伸展動作,“可以看到很多不同東西。”

他向附近的一棵大樹抬了抬下巴:“你看,那裏有一個鳥窩,剛剛等你的時候,我看到有一隻絨毛還沒長全的小鳥從窩裏掉了下來。”

遊書朗起先聽得還有些意思,目光在濃密的枝葉間掃了一眼,可聽到最後,他夾著煙手微微一頓,轉而看向了說話的男人。

客觀事實的描述,語言上沒有半點錯處。一個男人對一隻雛鳥的死亡沒有給予同情,並不是一件值得苛責的事情。怪就怪在樊霄言語間平和甚至帶著羨慕的語氣,這讓遊書朗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樊霄的目光一直落在那棵樹上:“你說它掉出來是因為自己不小心嗎?你聽過動物世界裏的說法嗎?”

遊書朗與樊霄並排靠在車上,吐了一口煙問道:“動物世界裏怎麽說?”

“雛鳥掉出鳥窩,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它的兄弟姐妹爭食,將它推出來的,也可能是它父母更偏愛其他孩子,不想因它再浪費辛苦尋回來的糧食。”樊霄眼中有奇異的光彩,卻在偏頭看向遊書朗時迅速地掩去了,“你猜會是什麽情況?”

遊書朗並不願意再繼續這個話題,看著顏色越來越淡的流雲說道:“我們走吧,回程還有的走呢。”

“你不救它嗎?那隻雛鳥應該還沒死透。”樊霄忽然問道。

遊書朗確信自己這次沒有看錯樊霄目光中的審視與冰冷,他緩緩的問道:“怎麽救?把它送回窩裏去?它就不會再被推下來了嗎?”

樊霄俯下身,與遊書朗平視,語氣幽森:“你也知道就算把雛鳥送回去,它也難逃厄運,那你為什麽還要救那個孩子?難道救了他,他就不會再受病魔的折磨,就會健康了嗎?”

遊書朗:“!!”

指間幾近燃盡的香煙燙了他的手,遊書朗卻渾然未覺!他看著近在咫尺的男人,覺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這個麵容溫和、笑容親切的男人,如今目光沉冷,像深冬寒夜下的一片海麵,絕對的幽深之下,是絕對的駭浪驚波。

“總要給生命留下一線生機不是嗎?”遊書朗堅定的回視樊霄,“何況我就在他的身邊!能救卻不救,不是仁慈,是毀滅自己良心和社會良知的殘忍!”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天道缺一,但留一線生機,是這樣嗎?”輕飄飄的話中,樊霄冷峭的眼神像被擊穿的玻璃一樣碎去,他又恢複了那份曾經的溫和,笑著說,“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我的公司幫那個孩子付了醫藥費,他應該可以健康的長大了。”

言罷,他深蹲下去,很近距離的仰視遊書朗:“所以,謝謝遊先生當時的果斷和勇敢,是你給了他一線生機。”

“!”

離得太近了,遊書朗甚至能感覺得到樊霄口鼻間呼出的溫熱氣息,他愣愣地看著麵前的男人,心髒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攥住又驀地鬆開。在這樣令人欣喜的消息麵前,他的第一反應竟不是開心,眼前的男人像溫玉一樣清潤善良,卻又總讓他感到莫測難猜、不可捉摸。

“我們走吧,很餓了。”樊霄向沉默的遊書朗說道,“晚上我請遊先生吃飯吧,以此表達我的謝意。”

遊書朗終於回神,他壓下心中的波瀾,將手中的煙蒂按死握在掌心,淡淡的說:“晚上還有工作,改天吧。”

“工作?新項目的推進?”

“你怎麽知道?”

晚霞終於消散,天邊瘦窄的光亮被黑暗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