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賀子裕,再見啦

“這算是什麽法子!”賀子裕急了,難怪他這幾日總覺得小皇帝反常,卻又說不出不對勁。他飛到小皇帝麵前,“你見到林容兒了?”

“嗯。”

“那這身體你快——”

“抱歉,”小皇帝看著他,“身體暫時不能還給你。”

賀子裕僵住,緩緩扭頭看向秦見祀,後者麵上仍然沒有過多神情。

秦見祀知道賀子裕未必願意這樣做,所以見林容兒一是為了卻小皇帝夙願,二是借此,讓賀子裕心甘情願地離體。一旦魂魄離體,即便賀子裕想反對也無從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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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拿了玉玨回到王府,收斂了周身氣勢,讓小皇帝出來。

“你作為武朝的皇帝,登基近十年卻毫無建樹,”秦見祀坐在位子上,把玩著手中玉玨,嗓音淡淡道,“臨走前,如果能為這個王朝做些什麽,總該要去試試。”

“秦見祀,你對朕還真是不客氣。”

秦見祀麵色仍舊淡漠。“你心中也明白,倘若將出事的是他,今時今日的王朝已經禁不起一點打擊。”

小皇帝仍舊站在那。

“可這一切,本該都是朕的。”

鄭庭芝本該是他的伴讀,太傅本該是他的老師,宮中的禁衛軍都該聽他的號令,朝中的重臣都該向他跪拜。

小皇帝從未對此流露出一點不甘,可是他看著曾經的一切逐漸將他遺忘,看著厭他不成器的臣子卻一個個忠心跟隨著野鬼,他像是一個可憐的失敗者,原來這世間根本無人對他在乎。

可他也不能恨野鬼,因為野鬼能做到他想要卻做不到的一切,君臨天下,長治久安,那是他身為一個帝王內心最深處的渴望,他不得不承認野鬼做得比他要好。

“陛下,臣在最後如此稱呼你一次,”秦見祀站起身來,“你是君王,選擇在你。”

小皇帝轉過頭,看那秋風颯遝,看庭中落葉在光下肆意飛舞,熹微的光灑在他身上,沒有留下一點影子。

他是君王,君王生來就不是為了享受榮華,他碌碌安逸了十年,或許冥冥注定,他總要履行君王的職責,在最後的最後盡自己所能去守住這個衰微的王朝,才能選擇安然離開。

即便這裏依舊有他留戀的人事。

許久之後,小皇帝最終平靜地對上秦見祀的目光。

“朕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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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完全昏暗下來了。

賀子裕被關在了殿中,四圍貼著符籙,他出不去。

他知道秦見祀就立在殿門外,燈籠散著的光朦朧將影子投映在紙窗上,他抬手隔著那層紙摸上秦見祀的身影。

“秦見祀,你威脅他了?”

“算是吧。”

“他不應當替我赴死,我已經拿走了他的一切,”賀子裕垂眸,許多事盡管小皇帝沒說,但是他都知道,他掌心貼上紙窗,話中帶了懇求的意思,“朕知你素來是狠厲的性子,但這次,能不能……”

“不能。”

“……你讓我如何對得起他。”賀子裕終歸隻能半身飄**著,懊喪地低了脖頸。

“待到明日法典結束後,臣就不會再困著陛下。”

“可那時,也就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殿宇在黑暗中顯得空**陰森,隻有廊道上的燈籠晃悠帶著零星微光,秦見祀歎口氣,最終也抬起手來,一人一魂隔著紙窗,在光暗交界線上輕輕觸碰。

看不見的波紋一圈圈**漾開去,賀子裕微怔。

“陛下喜歡與臣這般相處嗎?”

“什麽意思?”

“明日法典,若陛下有三長兩短,今此餘生,臣隻得如此窺見陛下殘魂。”燈籠微光下,秦見祀嗓音有些沙啞,“江山易主,血雨腥風,改革朝政更要舉步維艱,陛下也該知,如此是最為穩妥的法子。”

賀子裕仍舊怔愣著。

“等臣回來。”

許久之後,外麵那團黑影漸漸消失了,隻剩賀子裕一人在殿中,他靜靜在角落裏抱膝坐了下來,不知為何,隱隱有種不安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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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漸漸亮起來了,悠揚沉重的鍾聲在闔宮上下回**。

寢殿中,王孝繼照舊為他的陛下整理衣袍,雲襪翹頭履,蔽領中單衣,旋子黃衫,層層件件,王孝繼看著他的陛下展手慵懶站在那,任他替著穿上玄衣冕服,係起太綬與後綬,像是有哪裏不同,卻說不清楚。

他顫顫巍巍地捧來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著,他又小心翼翼地為帝王戴上。

少年帝王的氣勢就渾然莊嚴肅穆起來,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坦然迎接著法典的到來,周圍宮婢都俯下身來,跪拜行禮。

“陛下萬歲萬萬歲。”

小皇帝垂手,冕旒在眼前輕輕晃著,想起父皇對他說,冕旒是用來蔽明的,父皇又說身為帝王,不可察察而明,隻是他聽不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他不是這塊料。

“王孝繼。”

“哎哎,老奴在。”

“朕要走了,”他說,“臨走前,朕問你個問題。”

王總管隻當陛下話裏的意思是要走去法典了,並沒有起疑,於是拱著身子聽,小皇帝就問他說,“宮裏都說朕像是換了個人,倘若朕真是被野鬼附了身——”

“陛下慎言。”

“朕問你,從前的朕與後來的朕,你覺得哪個更好?”

王孝繼倏然一愣。

“朕要聽實話。”

轎輦到了宮口,眾臣在朝堂上等待,小皇帝等待許久仍是一片沉默,他看向窗外忽然苦笑一聲,早知答案,又何必自討不快。然而王孝繼卻猶疑地抬起頭來,深深看著他。

“……陛下。”

“嗯?”

“您若真要老奴選,老奴……願選從前的那位陛下。”王總管的麵上,有什麽順著淚溝緩緩劃了下去,那雙枯槁的手也在發顫。

他對上小皇帝訝異目光,緩緩說道:“因為那樣的陛下,是老奴看著長大的,君王要如何老奴不懂,可老奴隻願老奴的陛下,他能平安……平安順遂……”

王總管不知為何哽咽起來。“當年陛下出生的時候,還是老奴抱給先皇看的呢,在繈褓中,隻有那麽點大,性子貪玩也好,不愛用功也罷,可那也是老奴的陛下,旁人再好,那都不是的……”

他緊緊抓上小皇帝的衣袍,隻抓了一點,不敢再多有觸碰,不知為何就別過頭說不出話來,他在宮中過了大半輩子,早已活成了人精,有時候他什麽都知道,卻什麽都不說,隻顫著手緊緊抓著。

“王孝繼。”

“哎,老奴在呢。”王總管抹了抹眼淚,又笑道,“陛下見怪,這人老了年紀大,他就這樣。”

小皇帝強忍著轉過頭去,握緊了拳頭。“下去吧。”

“哎,好嘞。”

王總管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蹣跚退下了,小皇帝呼出了一口氣,看到銅鏡中,滿目通紅。

他來此世間近二十年,能得忠仆惦記至死,倒也值了。

“值啦。”他對著銅鏡中的自己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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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輦最終載著帝王,來到了祭祀圓壇前。

“靈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滿堂。五音紛兮繁會,君欣欣兮樂康……”細碎銅鈴聲搖晃響起,巫師高聲唱著祭歌,法典打得是乞求國運安康的名頭,但明眼人都知是賀子裕為了遏製謠言。

小皇帝站在圓壇上靜靜看著,視線穿過眾人與那位北秦國師交匯。今時今日圓壇上乃是真正的帝王,即便內裏的魂已非陽魂,並不能在身上久留,亦無錯可挑。

他看著國師變化的神情,挑釁般地揚起笑容。

秦見祀也看著他。

“恭請陛下喝祭酒——”巫師揚起黃紙,火光一觸而逝,以糧為媒,呈上一碗釀製的黃酒,不知情況的左相隨同眾人俯下身行禮,流露出嘴角笑意。

這碗酒下肚便能逼出附身野鬼,隻消這位帝王飲入口中,一切即大功告成。但他不知,這碗酒早被秦見祀換了湯水。

小皇帝伸出矜貴的手,手微微停滯片刻,隨即一飲而盡。

左相仍舊俯著身子,一動不動。

砰然,那隻手驟然抓緊,隨即再也抓不住碗壁,一下失手落在地上,連著身子都往後倒去。

酒碗在落地的那一瞬間,響聲中碎裂成了幾瓣。身邊人頓時驚呼起來,“來人!救駕!”

“陛下——”

“傳太醫,快傳太醫啊!”

俯身的左相聽著這聲音,嘴角笑意不斷擴大。

圓壇上,倒下的小皇帝徒然瞪大了眼,捂上自己的喉嚨,他急促呼吸著,臉卻漸漸漲紅,他想要抓住什麽,最終抓住了秦見祀的一片衣袂,他躺在地上看著半跪的秦見祀,秦見祀也看著他,平靜目光下湧動著什麽。

真是個瘋子。

小皇帝想笑,卻笑不出來,隻能嗬嗬地發出痛苦的聲音,他隻知道他必須要撐下去,撐下去,演好這一出戲。

王孝繼著急喊道:“陛下怎麽會在這時候哮喘發作!”

哮喘?

訇然,左相抬起眼來,怎麽會是哮喘!

禦醫急急趕到了,窒息感不斷地上湧,小皇帝用手哆嗦指著酒,暗示酒中有問題,他最終無法忍受這苦痛了,緊緊閉上眼,在窒息感中不斷地下墜,直至墜入深淵。

偏殿內,賀子裕如有感應般地站起身來,他狠狠地撞向殿門,最終被符籙彈了回來。

“秦見祀!”他徒然大喊著,“放朕出去!”

“秦見祀……”

賀子裕痛苦地捂緊頭,不知為何眼中倒映出祭壇的景象來,他看著周圍一圈宦官大臣將祭壇上的小皇帝緊緊圍住,隻有秦見祀站在最外圍,雲清風淡地看著跪伏的左相。

四目相對間,左相的身子一點點開始發抖。

而包圍圈裏頭,禦醫正在做著什麽,推搡著眾人散開去留出可呼吸之地,王總管哭得撕心裂肺。“陛下——”

“陛下您振作點啊!”

“陛下他,他像是沒有氣了……”

訇。

禦醫一下癱坐在地上。

賀子裕瞪大眼望著這一切,望著小皇帝逐漸離體而起去,有兩個陰差出現了,抓扯著他就要離開。賀子裕急急想要追上去卻撞上了殿門,才發覺他仍然在偏殿之中。

“等等,再等等!”

沒有人看見他,沒有人聽見他,秦見祀打橫抱起那副沒了氣息的軀體,要來偏殿尋他。隻有小皇帝心有感應般地望向貼著符籙的那處偏殿,隨即像是笑了下。

賀子裕一次次衝向殿門,隻感覺像是有什麽東西從骨髓血脈中一點點剝離開去,他痛苦地皺起眉頭。說好的隻是有風險,他一直以為會有挽回的餘地,為何一切都會來不及阻止——

“野鬼,”耳邊有聲音說,“這麽久一直叫你野鬼,今日,賀子裕這個名字還是完全交給你吧。”

“不,我不需要你來替死,”賀子裕瘋狂搖頭,他像是已經失去過一次了,如今又失去第二次,隱隱像是前世塵封的記憶被打開,他看到幾百年前的戰亂之中,有人穿著他的衣裳從亂軍衝了出去,最後為亂軍所射殺。

曾經也有人替他死過,那人是他的骨肉血親,曾經替他死了一次,如今還要死第二次。

那人在蜿蜒血泊中笑著說,會永遠保護他的哥哥。

“記住,你不再是野鬼了,你就是賀子裕。”那道聲音輕輕的,像是在安慰他,“賀子裕,再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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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間,小皇帝徹底不見了身影,半空中空****的,什麽也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