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周朗是秦見祀
書架倒了,隻剩下書卷散亂在地上,徒然被清風翻弄著,窗子透著風進來,裏頭卻空無一人,陰森森平白多了幾分可怖。
前世塵封的記憶緩緩被打開,賀子裕恍惚看到幾百年前的戰亂。
前朝亡了,生靈塗炭。
而地上,赫然有本前朝秘史正翻開著,那是前朝的通史,翰林院的舊編。
幾月前太傅讓賀子裕好好看看,而賀子裕隻看到史書記那前朝太子劉遏,劉遏在亡國之後幾經流離,最後遭受萬般折辱,死於當時起義軍中。
後來要看的書太多,這本就被賀子裕丟在了一旁,隻一句“蛾賊殺遏以祠天”,草草寫下了那位亡國太子劉遏的結局。
如今那半泛黃的史冊紙張,小楷抄寫的字體端端正正,印在書上的劉遏悄然像是沾了血,發著滾燙,且越發熾熱。
賀子裕靜靜跪坐在地上,垂著頭閉眼不語。
他隻知自己是野鬼,不知姓甚名誰,不知從何處來。
直至小皇帝因他而死,他像是受此刺激清醒過來,恍然間像是有一段綿長掙紮難醒的夢境,被他所遺忘。
夢裏的一切或是前世,帶著血腥與疼痛,伴隨著一聲低低的歎息,鎖入迷霧之中。
“兄長……”
·
國破家亡了。
他恍惚間看到高樓城闕前,戰鼓敲得震天響。
有人叫他兄長,扯著他的袖子,他一低頭,看見那個孩子的麵容很熟悉。
他脫口而出“弟弟”二字,隨即一愣。
他雖然和小皇帝長得相似,細看卻總能分出不同來,可那胞弟的麵容和小皇帝如出一轍,隻是稚嫩了幾歲。
“怎麽會這樣……”
他轉頭環顧周圍,反抗的起義軍已經兵臨城下,黑壓壓人頭攢動著,將士們帶著血氣與猙獰,麵上貪婪顯露無疑。
而城內,婦女孩童倚著牆根低低哭泣著,肅穆中失了士氣的守城軍早已在聽得帝王吊死歪脖樹後便沒了心誌。
一片凜然間,母後穿著一身素紗白衣,拉著他和胞弟的手登上了城頭。
他想起來了,他不是野鬼,他是亡國太子劉遏。
那段朦朧的前世在飲下孟婆湯後就怎麽也想不起來,可是如今卻湧現出了記憶的碎片。
遏劉一詞本是製止殺戮的意思,所以他出生後,他的父皇就為他取名劉遏。
然而那時已是王朝末期,各地起義軍紛紛作亂,再難壓製。
“遏兒,如今大廈將傾,你父皇已經保不住這江山太平,”模糊裏的城樓上,母後蹲下身抱住了他,玉步搖輕輕晃著,綿軟的嗓音在城下長鳴的號角間顯為溫柔,“你要知道並非是你父皇昏庸殘暴,而是劉家氣數已盡。”
“母後——”
“如今,偌大王朝崩塌傾軋,已成定局。你父皇與母後已無顏麵對劉家列祖列宗,唯有一死,寧死不降。”
“母後,不要走。”模糊裏他扯住了母後的衣袖,母後卻平靜地推開了他的手,投來的目光像是飽含愛憐,他卻看不清。他隻能看著母後為胞弟戴上鬥笠,遮蓋容顏。
“遏兒乖,母後不過早去一步。”
“孤和母後一起走!”
他想要衝了上去卻被人攔腰抱起,轉過頭,是個一路護他至此的無名侍衛,他手肘狠狠一擊那人卻不為所動。
“放開孤!”
“屬下,誓死守護殿下。”
而那道溫婉的人影就這樣立在城樓之上,望向城下茫茫大軍,素紗被風吹得輕輕揚起,她眉目之間盡是淡漠,毫不懼死。
“本宮死後,”她的聲音溫柔而又堅強,卻不稍回頭,好像一回頭就會忍不住心軟,“周侍衛,請你帶本宮的兩個孩子離開,庇護他們安寧一生,不要複國,不要報仇。”
“屬下定當不辱使命,但,您真的不跟屬下一起走嗎?”
“唯恐陛下一人孤寂,妾身——在此謝過了。”
倏然間,素紗翻飛間那道身影如撲火飛蛾般往下落去,城下將士們皆都散開,一瞬間他撕心裂肺地哭著,那道手卻死死地拽住了他。
他隻看見那飄落下的半截素紗被血染得赤紅,血逐漸蔓延開來,城樓下的鼓聲一時停了聲,號角也不長鳴了,一下子寂靜得可怕。而城樓上,將士們都跪了下來,沉默著一言不發。
恍然間他手上似乎也沾滿了血,他的身子發抖著,他被人抱起。
“殿下,請隨屬下離開!”
“不——”
無盡的殺伐,滿身的血腥。
劉遏痛苦地捂住腦袋。他不知他如今究竟是誰,是野鬼,是賀子裕,還是劉遏。
他又通紅著眼抬起頭,看著那人為他擋在身前,為他殺盡造反的部眾,那人身中數刀卻仍是不倒,反而越殺越猛。明明隻是區區侍衛卻悍不畏敵。
血濺在臉上,溫熱卻又滾燙得嚇人,緩緩滴落下來,流入他的唇中是腥鹹的,他恍然想起那人的名字來。
“周朗!”
周侍衛轉過頭看他,握緊劍柄微微頷首。“卑職為殿下開路。”
“孤不需要人護著。”
他猛然手拽長繩攀上高處,一把奪過弓箭,半蹲下身子搭弓引弦,他一連三箭射殺來者,下一刻,周朗旋身去刀劈來犯士兵,他又搭弓射向另一身側。
周朗再次回過頭來看他,“殿下,別再管屬下了,照顧好自己。”
他不說話,隻是猛然引箭射向周朗,周朗也不躲,下一刻,長箭蹭著鬢邊射過,結果了身後賊人的性命。
他攥住胞弟的手,他們要突出重圍,要逃出這座殺戮之城。
“李蛾將軍有令!捉拿太子劉遏!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殿下,屬下且去探路。”
轟然間,火器落地炸開。
周朗將他們藏入草箱之中,轉身要走間,他一把扯住周朗的衣袖,抬起眼深深看去。他為何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個名叫周朗的侍衛,然而就是這樣的人,卻在最後關頭拿命護他。“殿下。”
“周侍衛,活著來見孤。”
“好。”
周朗的眼炙熱地盯著他,最後一人率領部眾又殺了出去,陰暗難透氣的草箱中唯有他和胞弟緊緊貼著,胞弟握著他的手,他擦去胞弟臉上的淚,低聲安慰。
當年母後生下孿生雙子,朝中民間都說這是不詳的亡國征兆。母後為了護住他們,隻得隱去胞弟的存在,假裝胞弟已死,實則偷偷養在深宮中,不見日光。
而他卻集榮華寵愛於一身,按照儲君的待遇精心培養。
如今他是亡國的太子,不是那個可以在父皇母後身後無憂的十三歲少年。城破了,他要護著胞弟從這座城中逃出去,才能對得起父皇母後的囑托。
“兄長,我們真的能活下去嗎?”黑暗裏胞弟呼出氣來,熱了熱他的手,又一抽鼻子,縮得更緊了些。
“一定能。”
胞弟的聲音小了下去,低啞帶著乞求。“兄長,我好怕……”
他頓了下,抱緊胞弟。“孤護著你。”
“捉拿太子劉遏!不留活口!”
追兵來了,匆匆搜起附近的草垛,外頭一下喧嚷起來,胞弟忍著哭聲縮更緊了。他知道胞弟一貫膽小,怕血更怕疼,黑暗中他轉頭來看,攥著胞弟的手掌倏然用力,抱了必死的決心。
“兄長,你是太子,他們要殺的是你。”胞弟也握住他的手。
“孤去引開追兵。”
“不……”胞弟小聲哭著說,“可是我不想。”
周朗帶援軍殺來救他們了,四圍一下又混戰起來,斷壁殘垣下血腥氣濃烈地彌漫著,屍體堆疊蜿蜒成血泊,反賊殺完人還要用刀費力地砍下腦袋,懸掛在腰間馬上,那都是滿滿的軍功。
“砍耳朵!砍耳朵!”有人在喊,“李將軍說了用右耳記戰功!”
於是腦袋砰砰滾落在了地上,唯獨右耳朵被割了下來,死前的眼還不甘睜著,他被護在巷子的最裏麵,身旁的胞弟身子抖著很厲害,他又攥緊了胞弟的手。
“兄長,”胞弟緩緩摸上了他的右耳,“他們也會這麽對你的。”
“孤不怕。”
“殿下!”周朗轉身來尋二人,瞧見孿生兄弟一樣的相貌一愣,隨即輕易辨出了他,又抓住了他的手,“兩位殿下請隨屬下殺出去,城外有禁衛軍接應。”
他低頭看那隻手。“他們要孤的性命,人隻會越聚越多。”
“殿下是東宮太子,萬不能有事。”
“救孤的胞弟吧,”他沉冷看著,“他們不知道孤胞弟的存在,鬥笠遮住他的臉,起碼他還能活著。”
周朗愣住了。
“孤乃東宮太子,周朗,你連孤的命令也不聽了嗎!”
氣氛一下膠著起來,周朗握著他的手不願意放開,馬被牽來了,他拔出刀抵上自己的喉嚨,命令周朗救他的胞弟,胞弟嚇哭了,卻沒有對他說一句拒絕的話。
他就知道胞弟是想活著的。
周朗最終抱著胞弟騎上一匹馬,而他騎了另外一匹更顯眼的棗紅大馬,兩人皆頭戴鬥笠,隻等衝出去後其中一人摘下鬥笠,吸引眾人目光。
胞弟一直看著他,而他卻沒有轉頭去看。
“駕!”
烈馬嘶鳴著衝了出去,在將士的廝殺掩護下衝出了包圍圈。
反賊看著兩個馬上的少年奔向不同方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追哪個,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局麵,但當他正要抬手掀起頭上鬥笠,卻聽見另一邊忽然撕心裂肺地喊出聲來:
“不——孤乃劉遏!”
訇。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眼睜睜看著胞弟推開周朗,一把翻身從馬上掙脫下來,胞弟摔在地上又跌撞迅速地爬起,一把掀開頭上的鬥笠,一瘸一拐地衝向反賊。
“孤乃劉遏!來割孤的耳朵!來啊!”
“阿雲!”
他禦馬迅速就要反轉去救胞弟,猛然間周朗騰起輕功躍來,一把蹬上馬鞍抱住了他,周朗扯上韁繩,不顧他的反抗禁錮住他的雙手。
“周朗你鬆開孤!”
“來啊,你們這群窩囊——”與此同時胞弟還在往前大步走去,反賊衝了上來。
噗嗤一聲,胞弟腳步一頓,任刀尖刺破胸膛,一下砍了進去,他被緊緊束縛著在不斷遠行的駿馬上扭過頭,看著胞弟被刀刺破後背,血汩汩湧了出來,胞弟好像低下頭看了眼,隨即緩緩轉過頭來看他。
他的嘴被周朗死死捂著。
胞弟看著他,看著他,好像還是很害怕,麵上糊著眼淚,然後好像笑了一下,一下嘔出血來,隨即被推倒在地上,眼睛還是緊緊看向他。
反賊拿起刀劍來,割胞弟的頭,割胞弟的耳朵。
“不,不要——”他近乎慘叫出來,又被周朗死死地蒙住了眼睛,馬蹄達達著,越衝越遠。他雙眼發澀,像是有什麽浸潤了周朗的手掌,他的心揪著疼,他的身子也在發顫。
那是他的胞弟,與他一母同出的嫡親胞弟啊。
“兄長……”隱隱間,像是有清風拂過,“阿雲不怕,阿雲要永遠保護兄長……”
周朗圈住他的腰身。“殿下,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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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
史書上,劉遏二字漸漸淡了下去,直至完全隱沒,賀子裕才疲憊地睜開眼,他兩眼無神地望向這四方殿宇,沒有注意到門外的符籙都被人破開了,隱隱有術法似紅線般牽動著,自八方來束縛住他,像是要操控他。
“阿雲……”他喃喃念叨了一聲。
前世的劉雲,今世的小皇帝,原都是這般。若孿生雙子隻能活一人,為何總是他苟活著。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有人踩著光的陰影走了進來。
作者有話要說:
嗯看了大家的評論,之後有空會寫弟弟的番外,補足他的故事線~
周朗就是秦某人的上一世,雖然不應該……但是,腦子裏周朗劉遏的車車也很香~
評論在問的勉鈴再過兩章,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