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秦見祀的法子
農曆八月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宮中冰鑒都撤下去了,也見不到搖著團扇的宮女,有時候賀子裕早起早朝,還會覺著幾分薄寒。
賀子裕確實是有做法事的打算,未曾想他還沒開口,左相倒是先上了相關的奏疏。於是他爽快地應允了。
幾位老臣說他偏信巫蠱,失了帝王之範,激動地都說出要死諫的話來。可是若不如此宮內朝中又流言蜚語,賀子裕早知不管他如何作為,總無法讓所有人都滿意的,索性率性而為。
反正天塌了總有某位攝政王頂著。
而自景端搬進宮裏後,到處都說著這位未來的皇後與陛下是如何郎才女貌的般配,長相國色天香,使得賀子裕近來也越發覺得秦見祀怪了。
怪在這位離三十歲隻差一步之遙的攝政王殿下,平日裏本來除了公服便再無其他裝束,然而近來衣裳上的刺繡卻越發精細,鞋履一日一雙,連著發冠也多攢了幾十件。
他偶爾還會特意穿常服進宮,用得也都是上好的料子,大帶係在腰間,紮出精窄的腰身,一身朱紅官袍的氣度本就是貴不可言,如今換成常服,負手間眉目微斂的神情,又襯得人越發俊逸。
於是宮中莫名多了許多春心朦朧的宮婢,每當攝政王路過宮道時,就躲在假山邊上偷偷望著。
連有時賀子裕見他,也忍不住微微恍神。
“這廝怎麽生得越發好看了……”
“你這叫情人眼裏出西施。”小皇帝抱胸站著,戲台子遇刺那事過後,他魂魄就淡了不少,恢複好久才從沉睡中醒過來,賀子裕每每看向他,都有些擔憂。
“別盯著了,朕臉上也沒有花。”
“要不要我去給你尋些穩固魂魄的東西來?”
“不用,”小皇帝瞥向窗外,“……該是朕的命,無論如何也都是逃不掉的,若再來一回,怕是陰差就要來尋了。”
“來什麽?”他最近總覺得小皇帝神神秘秘,前幾日,秦見祀在禦花園的亭子裏,臨走前還要走了玉玨,還回來沒多久,小皇帝便醒了,就是性子越發沉默。
小皇帝又推搡著他,說想去長慶宮。
走到一半,忽然又說不去了,一個人接著悶悶飄走。
賀子裕抓了把瓜子在手心,默默看著他來回飄**,像是有什麽事情糾結萬分,隨即在賀子裕麵前停住了。
“你到底怎麽了?”
“朕,想再用一次這副身子,”小皇帝指了指,“會還給你的,最後再用這個身份見她一次,朕想與她說說話。”
賀子裕微怔。
“你就說成不成吧。”
“成。”
這下輪到小皇帝愣住了,他沒有想到賀子裕答應得這麽幹脆,賀子裕卻很坦然。隻是他現在與這具身體聯係愈發緊密,想要離魂出來還要費一番功夫。
“都認識這麽久了,你難得有事拜托我,總是要滿足的。”
小皇帝搖了搖頭。“野鬼——”
“咋了?”
小皇帝最終抬眼看著,那是兩張幾乎一般無二的麵孔,細微之處卻可看出差異。
他知道當年母後生下兩個孩子,卻隻有他一個活了下來,有時候小皇帝也忍不住想,是不是野鬼就是他那個未出生便殞命的兄弟。
所以這副身體能徹底交到野鬼手中,他也心甘情願。
“謝謝。”
床榻之上,賀子裕雙手交叉平躺著,魂魄漸漸離體飛起,小皇帝躺了進去,賀子裕也不確定現在的小皇帝是否還能再進入這副身體裏。
沒過多久,他睜開了眼。
“可以了,那你現在去長慶宮。”賀子裕飄在半空看著,“我去看看秦見祀,你在天黑之前來軍機閣找我就行。”
“好。”
“賀子裕”坐了起來,有些不大習慣地扶床邁出第一步,隨即趔趔趄趄地往外走。賀子裕在背後看了會兒,便出窗往軍機閣飛去。
·
秦見祀在**扔了太多次玉玨,他早就起疑秦見祀能看見也能聽見他們,這次正好去看看。
而軍機閣中,議事的大臣剛走了一波,風透窗有些微寒,赤金繡紋的披風正架在一旁,書桌上散亂了一堆折子沒有歸檔,某位攝政王正撐手揉著眉心。
他揉了會兒暫作休息,提起筆抬頭時,猛然看見一張驟然湊近,吐舌扮著鬥雞眼的鬼臉。
秦見祀:“……”
鬼臉歪了歪頭,像是在奇怪他怎麽沒有大的反應。
秦見祀見狀,伸手推開他,那雙手觸碰到魂體如有實質般,也真的推開了他腦袋。“好醜,下次別扮了。”
“你嫌棄朕。”
“臣不敢。”
“所以皇叔你果然一早就能看見?”賀子裕縮回頭,大咧咧趴上書桌看他,“你從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最開始。”秦見祀接著提筆,垂首寫下批文,對他這般也沒太在意,“怎麽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
“我把身子借小皇帝玩了,這就順道來看看你。”
賀子裕唰地穿過秦見祀的身子,冰涼涼的,像是發現了樂趣,又多穿了幾次,普天之下能對楚江王這麽大膽的也隻有他一隻鬼。
秦見祀筆尖一停,垂眸閉上了眼,那種被鬼穿的滋味並不是很好受,可顯然某隻小鬼並沒有反應過來發現他的忍耐,茲哇叫著對他**秋千。
於是鬧騰的賀子裕最終被攝政王一把抓住,摁在了桌上,狠狠打了幾下屁股。
“秦見祀!”賀子裕麻得嗚咽了聲,那種被秦見祀觸碰的感覺很難以言說,卻不知為何帶著斑駁快感,他捂緊了屁股,一下縮到書桌下。
酥酥麻麻的感覺還在繼續蔓延。秦見祀往後仰靠上椅背,撐手看著。
“下手真黑,”賀子裕緩了緩,最終對上他目光幾分怨懟,“你早知內中換了芯,怎麽還能沉住氣?”
“本王從來都無所謂,帝位上坐著的究竟是何人。”秦見祀拍拍小鬼腦袋,他要的自始至終都很明確,權勢罷了,他想得也很明白,人生不過幾十載,總會有人對於他比權勢更重要。
而什麽對他更重要,他就要什麽。
秦見祀的目光又一次掃向賀子裕。
如果說野鬼的樣貌就是死時的樣子,賀子裕如今不過十五六歲的樣貌,鬼生幾百年都是迷瞪而過,秦見祀倒也能理解這小鬼有時玩心為什麽這麽重。
隻是那看起來一身斑駁著血跡的破爛素衫,手腳上的鐐銬與斷開的鎖鏈,飛來走去時叮叮當當拖行著,秦見祀垂下眸來,卻不知當年這個小鬼死時,是受了多大的罪。
賀子裕自是不知道這廝在想什麽,他隻是又一次爬上書桌,掃視了眼散亂的折子,隻是他越看,眉頭就皺得越緊。他與秦見祀各批各的,隻知道秦見祀手頭的折子比他重要的多,他暫時也沒有能力去處理好這些。
“壞了。”他說。
“哪壞了?”
“耽誤你處理政務了。”
賀子裕接著掃看,難怪他來時見人揉著眉心,他也是想幫秦見祀放鬆一番,才扮了鬼臉來逗,如今卻不能再鬧下去了。
這上頭的事緊迫太多,除了各地郡守縣尉上的折子,還有秦見祀一些暗線的匯報,是平常賀子裕見不到的。
他連忙給秦見祀騰出看折子的空處,秦見祀笑著搖搖頭。“無妨。”
外頭簷下滴著雨水,滴滴答答,賀子裕最終盤膝坐在一旁榻邊,還是不放心地看著秦見祀如何處理。軍機閣中一下安靜下來了,一人靜靜批閱著公文,一鬼看著。
·
賀子裕知道秦見祀處理的是何事。
自當初那個野鬼來到這裏,已快有一年的時間,白駒過隙,他全盤接手了這位帝王的一切,他也同樣留在這紫禁城中,要挑起身上的重擔。
賑災安內,出兵攘外,太傅口中粉飾太平的王朝也愈發清晰地呈現在他的眼前,在秦見祀出征後,他接手政務,一樁樁一件件更是觸目驚心。
西北因為戰事民不聊生,處於中州的閔州鬧了蝗災,加上江南水患,秦見祀與他接手的本就是一個爛攤子,如今隻有處於京城的貴族門閥才能安然自得地享受榮華,其餘未在眼皮底下的地方,還不知是如何景象。
尤以今年秦見祀對富庶的江南一地下手,稅又重了不少,可江南一地官商勾結,不肯納稅,這些重稅就全然落到了平頭百姓身上。
匪患一來,造反的言論起來,一個國家就岌岌可危了。
究其根本,勾結拒稅的是左相黨派之人,年初江南水患,吞沒災銀的也是那幫人。
“當務之急,症結還是在財政。”賀子裕道。
“要改革。”
“可是你之前改向商人收重稅,農民減稅,左相一黨就起來反對,如今鬧得不上不下,反而難堪。”
“所以臣與陛下,本就是想法相同,殊途同歸,”秦見祀淡淡道,“打壓左相,結束黨爭,臣的改革之法才能落實。”
墨色滴在紙上,逐漸暈染開來。
他當日放縱那幫人吞沒災銀,致使流民湧上京郊,就是想借此打壓,隻可惜被左相一招棄車保帥,再加上賀子裕的一句“朕不允”,到底也就折騰到了工部尚書。
賀子裕怔愣著,卻是才想明白秦見祀深遠所考量的一切。而他當真以為秦見祀對付左相隻是為了個人的權勢。
·
“陛下不必過於擔心,一切有臣。”
“可你如今又有何法?”
秦見祀頓了頓,緩緩道:“臣心中有數。”
“不能動百姓的利益……”這是賀子裕所堅持的,他似想到什麽抬起眼來,目光堅定,“秦見祀,那就犧牲朕的利益吧,用朕也是一樣的,你明白這是什麽意思。”
“臣不明白。”
“如今朕傾向於你,對左相大為不利。”賀子裕站起身來,忽然就明白過來秦見祀自出征回來後所盤算的到底是何事。
但隻要拿皇位上的他做棋子,就能加速這個計劃的進程。
“明日法事,左相既與北秦國師勾結,一定會借機下手,隻要朕在法事中出了什麽意外,又能證明這是人為動的手腳,憑你的能力,完全可以借此來給左相當頭一棒。”
“秦見祀,這或許可行呢?給左相扣上弑君違逆的帽子,豈不比你在政事上汲汲經營要快得多,如今朝政危如累卵,早一步改革,都能少一步變數。”他尋到了好法子,整個人是激動的。
“秦見祀,朕覺得這當真可行!”賀子裕兀自點頭,“朕全然放心將一切交托給你,就算真出了一二岔子,朕也不怕。”
秦見祀仍然垂首在書案前,置若罔聞。
“你在聽嗎?”
“……這當然是臣早就預想過的出路,”秦見祀最終垂首緩緩道,天漸漸黑了,他的身子陷在陰影裏,看不清麵上神情,“但弑君謀逆,也當真弑才行。”
“朕不怕。”賀子裕又重複了遍。
“可我是怕的。”秦見祀道,也不再用謙稱了,“我不會讓你冒險,所以,我想了另外的法子。”
賀子裕越發不解了。“那是什麽?”
軍機閣中,忽而久久寂靜著。
·
他不解地又問了一遍,秦見祀仍然沒有回答,直到“吱呀”一聲,門被推開。
賀子裕抬起眼望去,原來是小皇帝走了進來。
他遵照天黑前回來的約定來了,但是他卻隻是站在那裏,明明見到了林容兒,他似乎一點也不高興。
秦見祀終於開口,平靜說道:“這就是我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