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村野生存哲學,還有得學

生活就是一個疑問接著一個疑問,偶爾還要麵對一個質疑接著一個質疑。

難免會有無解,還有誤解。

向峻宇早上在群裏發出了一則會議通知,通知各位村幹部和村民代表下周開會,一起上會討論方嘉嘉的善文化牆繪方案。

為了避免有人借題發揮,他特意強調了方嘉嘉此次是免費出力,所以這個項目才沒有公開對外招標。

也許是向峻宇和方嘉嘉的人前避嫌政策貫徹執行得非常徹底,這陣子村裏關於兩個人的緋聞已經傳不動了。

可是這則會議通知一經發出,經過口耳相傳,又在人多嘴雜的村莊裏激揚出無數新的猜想。

“難怪嘉嘉願意回村裏哦,以後村裏這些要花錢搞宣傳的事都不用找別人了,峻宇肯定都安排給她了。”

“過年那會兒兩個人還有來有往的,這陣子反而沒什麽來往了,原來是為這一出!”

“年輕人就是腦瓜子活會演戲啊,免費出力的這事就是起個頭,以後村裏的那些錢隻怕是全都要讓這小兩口賺了。”

“前陣子峻宇問我們願不願意換門頭招牌,我還奇了怪了,突然換什麽招牌?看來也是在給嘉嘉找賺錢的路子。”

“對對對,換什麽換?我不換了,好招牌爛招牌不就是塊招牌?未必還能讓我多賺幾個錢?”

這些風言風語,在中午就通過張翠鳳義憤填膺地轉述,傳進了方嘉嘉的耳朵。

說無動於衷是不可能的。

在他們嘴裏,方嘉嘉是返鄉斂財的關係戶,向峻宇變成了假公濟私的村書記。

很多事還沒正式開始做,做事的動機已經被人提前編排好了。

鄉野的人際社會裏,這種陳腐的偏見和刻薄的中傷實在是太過常見。方嘉嘉沒有處理這種事的相關經驗,她覺得遭受這種誤解,實在是令人憋屈。

“嘉嘉,你莫聽村裏那些爛舌頭的亂嚼。”

張翠鳳坐在狀元小賣鋪門口那堆等待組裝的木頭上,看了看蹲在一旁拌狗糧的方嘉嘉,“村裏多的是這種人,恨人有也笑人無,嫌人貧還怕人富。”

“寧寧小時候老想著長大了就回來開個店待在我和振國身邊伺候我們,我讓她離村裏遠些。外頭沒得那麽多唾沫星子。”

“不管是你媽媽的小賣鋪還是我們家的餐館,你從小到大看到過幾個村裏的人來上門花錢?”

張翠鳳揉了揉膝蓋,“村裏那些靠開店發家的,反而是些外鄉人。向善坪的人心不齊,寧願讓外人發財,也不想看自己人發達。”

“你媽媽做學生的生意,我做的也多是學校的老師還有公家單位裏的人的生意。”

張翠鳳說到這兒哈哈大笑,“看到沒?我和你媽媽隻賺文化人的錢!那些個小肚雞腸見識短的人,我們不稀罕賺他們的錢!”

方嘉嘉摸了摸小黑狗,苦笑道:“早曉得是這樣,我就應該按正常流程競標。”

張翠鳳不認同地擺了擺手,“你就算是按正常流程他們也有話說,輸了說你沒本事,贏了說你走過場!”

“哎——”方嘉嘉有些自暴自棄地說:“那我不搞了,讓村部繼續去招標,讓別人來做。”

“人家又有話講啦,看吧看吧,嘉嘉和峻宇打的小算盤被我們看破了,心虛了就不搞了。”

方嘉嘉進退兩難,苦惱地盯著身旁那盆山茶花,“那怎麽辦啊?”

張翠鳳臉上露出神秘的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支個招?”

“什麽招?”

“那些人你什麽道理都說不通的,他們發癲,你就發瘋。”

方嘉嘉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麽,“我發什麽瘋呀?”

“你小時候不是還在作文裏寫我和你媽媽是潑婦?就是當潑婦呀!”

“我什麽時候寫過……”方嘉嘉心虛地撓了撓發箍,“我沒寫過。”

張翠鳳撇了撇嘴,“你媽媽拿著你的作文本跑到我屋裏跟我念了的,差點沒把我們兩個笑死。”

方嘉嘉說話越來越沒底氣,聲音越來越小,“你們怎麽能偷偷看我的作文呢?”

“你的語文老師給你媽看的!”張翠鳳擺了擺手,“你媽媽還被老師教育了,老師讓她在孩子麵前說話做事注意影響。”

“嘉嘉,依照我跟你媽媽在這個村裏幾十年的生活經驗,當潑婦的日子比較好過。那些人就算是再不服氣也不敢亂招惹你,我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可沒少跟人打架扯頭發。”

方嘉嘉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

發瘋?她既不會發,也不會發。

“你隻要是真想做這個事,誰也擋不住。”張翠鳳苦口婆心地說:“我今天去送外賣,吼了那幾個亂嚼舌根的賤人。你放心,等你媽回來,我和你媽幫你收拾他們,保證他們屁話不敢放一句。”

方嘉嘉看了看龍耳朵餐館的方向,“翠鳳嬸,餐館來客人了。”

望著張翠鳳小跑著離去的背影,方嘉嘉垂眼摸了摸正在吭哧吭哧吃狗糧的小黑狗,“發瘋?”

小時候她很怕王秀荷和張翠鳳身上那種動不動就與人聲嘶力竭幹架的蠻野,也覺得那樣很不體麵。

但是這個年紀再代入她們的處境,王秀荷發瘋是因為總是有人在言語上輕侮方建兵,他們仗著方建兵為人老實,願意吃啞巴虧,不愛和人起爭執。

張翠鳳發瘋是因為那些人老是對著向振國和向寧出言不遜,後來還胡亂造謠向安的爸爸另有其人。

她們沒有受過太多教育,也沒有通過誹謗罪維護自身權益的意識。隻能像一隻發瘋的老母雞一樣,護著自己身後的家人。

從她們嘴裏蹦出來的,那些讓兒時的方嘉嘉經常捂著耳朵不忍卒聽的髒話,是她們唯一稱手的武器。

方嘉嘉拿出手機,發現王秀荷好幾天沒給她發消息了,順手撥了個電話過去。

“嘉嘉,有事?”

“你忙什麽呢?”

“你嫂子帶我到美容院來做皮膚保養,先不跟你說了哦,不方便。”

方嘉嘉愣了一會兒,聽起來她過得挺滋潤的,甚至有點樂不思蜀。

王秀荷和陸臻兩婆媳的關係的確有所緩和。兩人在前些天的深夜推心置腹地聊過一次,當時王秀荷先是從自己包裏拿出了一個存折本,遞給陸臻。

“陸臻,你也看到了,我也不太會帶孩子。過些天我就回村裏了,這些錢你拿著,不多,但是給謙煦請個好保姆是夠了的。”

陸臻把存折給她推了回去,“錢你們留著自己花。”

“錢我還有,這些錢就是給文楷攢的,還有一部分是你們結婚收的份子錢,本來就是要給你們的。這錢我也沒跟文楷交底,他上大學後就不肯花家裏的錢了,助學貸款也是他自己還的。這錢你拿著,養孩子多的是花錢的地方。”

陸臻心情複雜地搖了搖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這個人閑不住,還是想回去開店。趁我還沒老得動不得,回去還能繼續給謙煦賺兩個零花錢。這城裏我也住不慣,還老是給你們添麻煩。”

和野蠻人比蠻野,和體麵人講體麵。

王秀荷這番掏心掏肺,效果立竿見影。

陸臻雖然還是不能言談自如地對她喊“媽”,卻也會有意識地引導婆婆突破村野的眼界,享受新的生活體驗。

逛逛商場、吃吃夜宵、洗腳按摩、美容美發……王秀荷攢了一輩子的錢,除了染發燙發,很少有花錢為自己買快樂的時刻。

從美容院出來,陸臻忙著趕回家看顧孩子,她建議王秀荷去橘子洲頭逛一逛。

站在橘子洲頭的那座雕像前時,王秀荷舉著手機對視頻那頭的張翠鳳說:“翠鳳你快看,好大個毛主席,哪天你也來看看。”

張翠鳳故意撇了撇嘴,“哦喲喲,不得了不得了,你現在這麽洋氣!哪裏還像個村裏人喲?”

“錢啊掙不完的,都到這個年紀了,要舍得為自己花錢。”

“你倒是快活得很喲,村裏那些人都開始對你姑娘甩唾沫星子了。”

王秀荷的臉色垮得比山體滑坡還快,心裏的火一下就竄起來了。

“是哪些爛嘴巴的又在找死?”她看了看身旁那些紛紛側目的路人,放低聲音,“你給我說清楚!”

聽完前因後果,王秀荷反而不氣了,甚至樂不可支。她獲得了兩個關鍵信息,一是方嘉嘉注冊了設計工作室,二是方嘉嘉和向峻宇有了工作上的牽扯。

“哈哈哈哈我就說嘛,嘉嘉怎麽可能看得上我那個店嘛,她回去肯定是要搞她自己的事,看到沒?人隻要有過硬的本事到哪裏都有飯吃!”

張翠鳳無語地點了點頭,不知道她高興個什麽勁。

王秀荷信誓旦旦地囑咐道,“翠鳳,你讓她莫慌,她隻管畫她的,等我回去我好好整頓整頓那些賤人。”

向峻宇正在村部的多功能會議室旁聽老農技員向耀祖的“紅薯高產種植技術培訓課”。

手機震動,見王秀荷的電話打來,他以為是向文楷把自己和方嘉嘉的事告訴她了,忐忑地走出會議室。

“荷嬸?”

王秀荷坐在江邊的長椅上,拂了拂耳旁的卷發。

“峻宇啊,我和你建兵叔都不在家,嘉嘉受欺負了你可不能不管啊。”

向峻宇頓了頓,茫然地問:“誰欺負她?”

王秀荷又把從張翠鳳那裏聽來的話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嘉嘉她臉皮薄,哪裏聽得這些啊?”

向峻宇實在是沒想到早上才發出的會議通知,這才到下午,難聽的謠言就已經傳到潭沙去了。

“翠鳳嬸跟你說的?”

“當然呐,嘉嘉會跟我說這些?”

王秀荷咳了咳嗓子,語氣裏刻意灌入了一些為人母的傷感。

“嘉嘉中午給我打了個電話,我當時不方便,沒說兩句就掛了。她很少跟我打電話的,再大的姑娘受委屈了也想找媽媽講一講嘛,也怪我沒想到那裏去。”

向峻宇“嗯”了一聲,“這事是我沒處理好。”

“你跟老李的二丫頭怎麽樣了?日子定了沒?”

王秀荷的話題突然跳躍到毫不相幹的事上,向峻宇一時沒反應過來。

“沒,我跟她沒那回事,不合適。”

“哦——”王秀荷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你忙你的,我再不回去文楷和陸臻又要找我了。”

向峻宇五味雜陳地掛了電話,走回自己的辦公室,隻覺向文楷那天在電話裏的質問言猶在耳。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麽前途?你告訴我!每天聽三姑六婆蜚短流長,看大爺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麽前途?”

剛剛聽王秀荷轉述村民那些閑話時,他忽然覺得向文楷說得也不無道理,經年累月沉積下來的民風很難在短時間內徹底改變。

方嘉嘉不像王秀荷和張翠鳳,兩位長輩在這種充滿了口舌是非的環境裏戰鬥了多年,有霸道而頑強的生命力。

他也不知道,她能熬多久。

愁緒如麻的向書記走出辦公室,看到方嘉嘉抱著畫畫的教具走進了村部大院,和身邊兩個小孩兒有說有笑。

婦女兒童之家的向善畫坊今天有畫畫課,方嘉嘉抬眼看了看樓上的向峻宇,又朝四周看了看,才放心地朝他笑。

“向書記,下午好呀。”

旁邊兩個小孩兒有樣學樣地仰著頭,笑眯眯地朝他喊:“向書記,下午好呀。”

每次看到村裏那些孩子童真燦爛的臉,他又覺得,一切還沒有那麽糟。

他對她們露出微笑,“今天畫什麽?”

方嘉嘉笑著說:“畫那個從落月河的蘆葦**裏鑽出來的太陽。”

他們凝望著彼此,相視而笑。

即便是流言四竄的家園,在心懷澄澈的人眼裏,依然有隨手可拾的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