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好人在小時候也可能壞過
龍耳朵的小當家抱著小黑狗坐在狀元小賣鋪的高腳凳上長籲短歎,為稍縱即逝的周末哀嚎。
方嘉嘉每堂課後都會把孩子們的畫拍照留檔,幾堂課下來,已經存下了幾十張。她翻看著手機裏的這些照片,眼中時不時閃爍出驚訝和驚喜的光。
小孩兒的想象力仿佛有撲扇撲扇的翅膀,在線條和色彩間塗畫出讓人驚歎的奇思妙想。
“嘉嘉姐,他們是不是說把這狗送你養了?”
“嗯。”
向修德的小兒媳前天經過狀元小賣鋪,見小黑狗被方嘉嘉照顧得很好,疲倦的臉上露出溫淡的笑容。
“嘉嘉,你要是願意養就留著吧。”
“好。”方嘉嘉望著她的臉,甚至能感嗅到她那籠罩在臉上的疲憊釋放出的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
光是照顧一個需要長期臥床的老人,就已經讓他們心神俱疲了。
“你不給它起個名字?”向安握著小黑狗的爪子晃了晃,“你叫嘉嘉,就叫它減減算了。”
正在和另外一個木工收拾工具的張釗看了向安一眼,“哈哈哈哈,這個名字我覺得可以。”另一個漆工附和道,“是還可以,減減一聽就是嘉嘉養的。”
方嘉嘉凝眉思考了一會兒。
“那就叫減減吧,我們大人天天想減壓,你們學生天天想減負,減減挺好的。”
向安愣了愣,“你這麽一說,突然覺得這個名字沒那麽隨便了,變高級了。”
他咧嘴笑了笑,又露出了那顆虎牙,“嘉嘉姐,你最近是不是和我們李老師走得太近了,說話也開始一套一套的。”
向安臉上的笑容在看到狀元小賣鋪門口經過的那幾個同學之後,迅速消失。
程晏那個書呆子又被那幾個校痞圍住了。
向安以前也被這幾個混混逼著交過保護費,初二上學期他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一個日期並不特別的日子,去上晚自習時,他悄悄從家裏帶了一把菜刀和兩根黃瓜去學校。
當那幾個人圍站到他桌邊時,他從書桌裏“唰”地抽出了那把菜刀和兩根黃瓜。
其他同學還在張口結舌的空檔,他把課桌當案板迅速地將那兩根黃瓜切成薄如蟬翼的黃瓜片。
向安小炫了一把刀工,為了不讓人看出他雙腿在發抖,索性坐下。握著刀的手閑著沒事,開始行雲流水地手轉菜刀。
其他同學就連轉筆都轉不出那麽高難度的動作和快出虛影的速度。
“我刀功怎麽樣?你們要不要試試?”他故作鎮定地把刀刃抵在那個寸頭的襠前,“再惹我就給你們全切了。”
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
從那以後,他們再沒招惹過向安。
向安還因此得了個刀子匠刀子匠:古代時為太監做閹割手術的行家。的名號,那幾個校痞每回見到他都覺得襠下一涼。
手裏的小狗撲騰著要往地上跑,向安冷眼望著門外那幾個人。
鬢角處剃了一道閃電的寸頭吊兒郎當地把手搭在程晏肩上,“剛開學才多久,沒錢了?家裏人給你的壓歲錢花光了?”
程晏臉上有那種習以為常的平靜,拿出自己的錢包掰開,“真沒了。”
幾個校痞看上去沒什麽耐心,拽著他的衣領走向學校圍擋和狀元小賣鋪最北那麵牆之間的狹窄過道。
下跪,挨打,被拍視頻。無非就是這些沒什麽新意的整人手段。
程晏似乎對這些常規程序已經安之若素了,任自己那具仿佛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被他們推搡到那道熟悉的夾縫裏。
他們其中三個人做屏障擋住路人的視線,寸頭忽然扯下褲子讓程晏含住他的**喝尿。
程晏此時才覺得自己對惡的想象力實在是太有限了,他掙紮著想要逃走卻又被他們狠狠按住。
向安煩悶地揉了揉額前的短碎發,他在學校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愛管閑事。
他覺得程晏空長了個會讀書的腦子,連這群外強中幹的廢物都搞不定,比廢物還廢物。
“釗哥。”向安扭頭看向收拾好工具準備離開的張釗,低聲說:“幫個忙。”
張釗聽他說了個大概就拿著鑿子衝了過去,對著那幾個壞東西厲聲吼道:“你們幾個幹什麽?欺負同學?”
那幾個初中生聞聲朝他看,見張釗虎背熊腰的,心裏有點怵但是覺得自己人多勢眾,囂張的氣焰並沒有弱下去。
寸頭小痞子甚至故意在扯上褲子時發出挑釁的聲響,他咧嘴地對著張釗啐了一口,“老東西,少管閑事!”
張釗氣笑了,扭頭朝狀元小賣鋪裏喊了一聲,“店裏做事的人都出來!帶上家夥!”
沒等那幾個學生反應過來,漆匠、木匠、電工師傅全都拿著家夥衝了過去。
“嘉嘉姐,你別去。”向安伸手攔住準備出門的方嘉嘉,“我怕你看到髒東西。”
忽然被喊出來四五個成年人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氣勢洶洶地把那五個初中生團團圍住。
剛剛還耍狠鬥惡的幾個學生,瞬間掛上了好學生的嘴臉,一聲“哥”接著一聲“叔”,討好地叫喚,慌張地往過道的另一頭逃竄。
程晏朝著幾個出手相助的男人默默鞠了一躬,拍了拍褲腿上的土,拎起地上的挎包,走出那道牆縫。
他轉頭看了看站在小賣鋪門口的向安,然後又麵無表情地右轉,往校門口走。
“書呆子,我那天看了個短視頻。”向安在他背後喊道:“圓珠筆也可以殺人。”
不知道前因後果的方嘉嘉驚恐地推了向安一掌,“胡說什麽你?”
程晏頭也不回地走進了校門。
向安撅嘴搖了搖頭,對方嘉嘉解釋道,“他是我們年級第一,老是被那幾個廢物欺負。你說他有腦子吧,他又沒腦子。”
方嘉嘉望著那個少年單薄的背影,“向安你等我一下。”她跑回龍耳朵餐館,急匆匆上了二樓,從包裏取出了向寧給她的那支戰術防身筆。
“你把這個給他。”方嘉嘉氣喘籲籲地把筆塞到向安手裏,“這個比圓珠筆好用。”
向安仔細看了看那支造型炫酷的筆,“我也要。”
“現在就下單給你買,你先把這個給他。”
“哦。”向安把筆揣進兜裏,摸了摸小狗的頭,“減減,哥哥去上晚自習了。”
狀元小賣鋪的貨架和貨櫃都已經安裝完畢,張釗和另一個木工挎起工具包,準備和方嘉嘉道別。
漆工,電工,另一個木工都騎著摩托車走了。
張釗突然放下包,滿臉愧疚地說:“方嘉嘉,有個事其實我一直想跟你道個歉。”
方嘉嘉收拾著地上那些散落的刨花,疑惑地抬起頭,“什麽事啊?”
張釗有些尷尬地搓了搓那雙粗糙的手,“我二年級的時候,往你頭上粘過泡泡糖。”
方嘉嘉認真地回想了一會兒,“哦——”她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還好你沒粘頭頂,我媽直接一剪刀把下麵那截頭發剪了。”
“我剛剛看到那幾個壞小子,心裏挺不是滋味的。”張釗苦笑道:“我和向磊要是沒早點挨那個教訓,可能也會變成那種渣滓。”
方嘉嘉疑惑地眨了眨眼,“向磊?”
“你可能不記得了,向磊是我同桌,當時坐你後麵。”
時間快退到方嘉嘉二年級的那一年,空間切換至濔湖中心小學。
上完體育課,還沒響下課鈴。六年級生向峻宇聽到老師那聲“解散”後,去小賣部買了支綠豆冰棒。
他走到樓梯口時停住了腳步,右拐,走向位於一樓的二年級教室,想看看方嘉嘉上課有沒有開小差。
透過綠框玻璃窗,他見方嘉嘉困懨懨地盯著黑板,看得出來她在很努力地在和瞌睡戰鬥。
準備轉身回教室,向峻宇見坐在方嘉嘉後麵的那兩個男孩子鬼鬼祟祟地似乎在醞釀什麽惡作劇。
一個把嚼過的泡泡糖粘在她的羊角辮上,另一個拿出了打火機,火苗直接遞到了方嘉嘉的發尾。
方嘉嘉對背後的惡意渾然不覺,隻聽“嘣——”的一聲,向峻宇的冰棒砸中向磊的頭,握著打火機的向磊忽然開始嚎哭。
張釗驚恐地朝外看了一眼,一道人影一閃而過,他手裏的那顆西瓜泡泡糖嚇掉在地。
正在黑板上做板書的老師聽到背後的喧鬧聲,轉身走到後排的事發現場。
也沒問出個所以然,隻見那充當了凶器的半支冰棒還在地上。
那天放學後,走在班級放學隊伍前排的方嘉嘉看到站在校門口的向峻宇,怏怏地對他看了一眼,叫了聲“哥哥”,從他手裏接了一罐冰冰涼涼的健力寶,然後繼續跟著放學的隊伍往回家的方向走。
走在隊伍中間的張釗和向磊被向峻宇堵在了校門口,他直接把那倆小子扯出了隊伍。
兩個二年級的小男生戰戰兢兢地被這個高年級的“魔鬼”拽到了村裏正在修建的瀝青路邊。正是飯點,四野無人。
張釗和向磊這輩子都無法忘記,他們的臉差點被向峻宇按進未幹透的瀝青路麵時,那刺鼻的辛臭味覺裏充斥的恐懼的味道。
兩張哭得涕淚泗流的臉,不敢睜眼直視距離自己的臉隻有幾厘米的瀝青路麵。
他們聽到頭頂那聲憤怒的質問:“為什麽欺負女同學?”
“我沒有——”向磊嚎哭著狡辯,發現自己的臉又被往下按了按,“哥哥我錯了!我以後不燒方嘉嘉的頭發了!”
向峻宇氣得又把他的頭往下按了按,“你為什麽要欺負她?”
向磊完全失去了對話的心智,“我我我我每次隻燒一點點,再剪一點點,方嘉嘉她她都不知道。”
“我問你為什麽欺負她!”向峻宇氣憤地捏著他的脖頸。
向磊哭得語無倫次,哆哆嗦嗦地說:“她……她……不愛說話……也不生氣……”
張釗感覺按在自己脖子上的手開始用力,哭著求饒。
“啊別別別——不要啊——老大!我媽說瀝青弄到眼睛裏會瞎掉的——”
“以後還敢不敢欺負女同學?”
兩個嚇得屁滾尿流的小學生爭著搶答:“不敢——不敢——”
向峻宇把他們扔到路邊的草叢裏,兩個人哭得抽抽嗒嗒,畏懼地望著他,連逃跑都不敢。
“你們再敢欺負方嘉嘉試試!”向峻宇走了幾步又回頭瞪著他們,“欺負其他同學也不行!”
那天之後,向峻宇就變成了張釗和向磊的童年噩夢。
從二年級到五年級,比起上課開小差猛然間發現班主任站在窗外,他們更怕看到向峻宇那張冷冰冰的臉。
那幾年裏,向峻宇經常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他們教室最後排的玻璃窗外。
他們每天膽戰心驚卻又忍不住犯疑,他都不用上課的嗎?
六年級的向峻宇信不過任何人,包括方嘉嘉的班主任。
那天放學前他去跟那個年輕的男老師說了這件事,向峻宇隻從他承諾的語氣裏聽出了成年人疲於應付這種小事的敷衍。
可是在他眼裏,這是大事。
後來他經常會時間隨機地走到他們的教室門口看一眼。
到了初中,不同校了。每逢音體美課,他總有五花八門的請假理由,隔三差五地在上課時間騎著自行車從濔湖中學飛馳到濔湖中心小學。
兩所學校相距不遠,十幾分鍾就夠他跑個來回。
一趟又一趟地進進出出,怕被王秀荷碰見他翹課,經常要從學校後門繞出去。
濔湖中學的門衛不知道他們家為什麽那麽多緊急突發事件,濔湖中心小學的門衛也不知道他妹妹為什麽總會落東西在家裏。
知道他不是什麽壞孩子,他們後來都懶得問他要出入理由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張釗和向磊那個漫長的噩夢,在向峻宇去市裏念高中之後總算結束了。
向峻宇那會兒覺得,方嘉嘉馬上就上初中了,家就在校門口,沒人敢欺負她。
“我現在見到峻宇哥我心裏都犯怵,看到他我就能想起那瀝青味兒。”
張釗撥了撥手裏的刨花,不好意思地笑:“其實他人挺好的,當時也沒把我們怎麽樣,但是讓我們不敢再對同學使壞了。”
送走張釗,方嘉嘉坐在狀元小賣鋪裏發了會兒呆。
她從未察覺到自己曾被同學欺負,也從不知道向峻宇為了保護她,在兩所學校之間默默跑了多少個來回。
向峻宇踩著濔湖中學的晚自習下課鈴聲走進狀元小賣鋪,隨手關上了門。
“荷嬸今天給我打電話了。”
方嘉嘉坐在高腳凳上,一言不發地望著他。感動和感激一並湧上心頭,眼裏不自覺地蓄出了淚光。
向峻宇轉身見她淚眼汪汪的,以為是村裏那些閑話惹的,滿臉愁慮地走到她跟前。
“讓你受委屈了。”
她抿著嘴搖了搖頭,蓄在眼角的淚簌簌落下。
向峻宇有些慌張地摸了摸自己外套的口袋,也沒有隨身攜帶紙巾的習慣,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在那陣短暫的不知所措裏被方嘉嘉環腰抱住了。
他心緒雜亂地回抱她,“不做了,不受這吃力不討好的委屈。”
方嘉嘉在他衣袖上蹭了蹭臉上的淚,難為情地鬆開他,“不做什麽?”
“村裏的牆繪。”
“為什麽不做?”方嘉嘉吸了吸鼻子,“我偏要做,我還要好好做。”
向峻宇愣了一瞬,伸手拭去她臉頰的眼淚,“那你是——哭什麽?”
“因為——”方嘉嘉不好意思說實話,忽然就很想為他做點什麽,她破涕為笑,“教練,我想打籃球。”
他臉上的愁慮消散了些,笑著問她,“你說什麽?”
方嘉嘉踮起腳,在他的嘴角快速地印上了一吻。
“我想打籃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