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無法麵對的,無力彌補的
向文楷那一天意外得知,自己的親生爸爸向正則才是為人不齒的那個人。
那兩個舅舅在散場的升學宴席上,醉醺醺地吐露出父輩往日的愛恨糾葛。
向文楷從那些被酒精破壞得毫無章法的陳述句裏,拚湊出了那個讓他不想麵對的事實。
方建兵和王秀荷早就互許終身。向正則作為方建兵最好的朋友,用不光彩的手段橫刀奪愛,讓王秀荷不得不以有孕之身出嫁。
到頭來,自己的爸爸才是那個死有餘辜的壞人。
那天他站在廚房門口,滿心倉惶地望著一直蹲在廚房角落裏埋頭擦洗碗碟的妹妹。
方嘉嘉的手上沾滿了浮泛著油漬的泡沫。
洶湧的羞恥感流過他的身體,他忽然覺得自己很肮髒,那種源於骨血的肮髒。
上大學後,他就幾乎不回向善坪了。
他厭惡那個村子,厭惡那個村裏的人。他更厭惡的是,曾經在村子裏度過了十幾年時光的那個自己。
那裏有他最陰暗不堪的年少時光,還有他最想遺忘卻總也忘不掉的陳年舊事,有他無顏麵對的人。
當他妹妹終於對他說出了那些積鬱多年的話,他在被她用恨意審判的同時,感受到了某種解脫。
那個總是安靜忍受的妹妹,隻會讓他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這個牙尖嘴利向他吐露恨意的妹妹,才能讓他稍覺心安。
被她憎恨,才是他應得的。
向文楷用掌心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拿起了自己的手機。
聽見大福在院子裏狂吠,向峻宇走到露台上往下看了一眼,見向文楷的電話打來,他感到很意外。
“峻宇,你去勸勸嘉嘉。我會給她在我們單位的下屬企業裏安排一份工作,不能讓她待在向善坪。”
向峻宇深吸一口氣,臉色頓時晴轉多雲,“嘉嘉待在向善坪怎麽了?”
“她可以在更好的地方工作和生活,不該待在那個沒有前途的村裏。”
“哪裏才是更好的地方?你問過她自己的意見嗎?”
向文楷仿佛聽到了什麽好笑的話,“你不知道我和方嘉嘉什麽關係?你覺得她會聽我的嗎?”
“你又憑什麽覺得她會聽我的?”
“你是她的好哥哥,我不是。”向文楷有點意外於向峻宇激烈的反應,“你說的話比我的管用。”
“我不是她哥哥,我也沒權利左右她。”
向文楷垂眸揣摩著向峻宇這微妙的態度,兩個男人的沉默裏充滿了對峙的氣流。
“你有私心?”向文楷毫不遮掩地說出自己的推斷,“什麽時候開始不把她當妹妹了?”
突如其來的質問,向峻宇對他的敏銳並不意外。他眺望著黑夜裏的遠山,輕輕歎出一口鬱悶,糾結地沉默。
向文楷從向峻宇的沉默裏認證了自己的推斷,心裏竄出了一股無名火。
“向峻宇你瘋了?”
向文楷猛地拉開書桌最下方的那個抽屜,就連在自己妻子眼裏都從不抽煙的向處長,從抽屜的最裏側拿出一包煙,情緒激動地磕出一支煙。
“你這跟**有什麽區別?”
熊熊怒火穿透全身,向文楷並不熟練地點燃那根煙,氣惱地深吸一口。
肺部瞬間被煙霧入侵,平時不怎麽抽煙的人猛咳了兩聲。
“你說話能不能別那麽難聽?我跟她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怎麽就**了?”
“有區別嗎?”
“區別大了。”向峻宇頓了頓,“你在抽煙?”
向文楷鬱悒地呼出一縷輕煙,“關你屁事。”
“都快當處長的人了,你說話文明點。和諧友善那 24 個字你最好吸進肺裏。”
“我看你就是自私,為了你自己那點私心不顧方嘉嘉的前途!”
“你怎麽知道她待在村裏就沒有前途?”
“待在向善坪能有什麽前途?你告訴我!每天聽三姑六婆蜚短流長,看大爺大叔扯皮打架,能有什麽前途?”
向峻宇再次陷入沉默。向文楷沒打算就此打住。
“你當然前途大好。年紀輕輕,退伍軍人,優秀黨員,創業標兵。你身上帶著這些金光閃閃的標簽,自然是組織重點培養的對象。你在村裏幹得好可以去鎮裏,在鎮裏幹得好以後還能去縣裏,去市裏。你前途無量,遲早要青雲直上,你讓方嘉嘉一直待在那個烏七八糟的村裏?”
“你別給我亂畫餅。再說了,村裏怎麽就烏七八糟了?你都多少年沒回來了?你知道村裏現在什麽樣?以後又會變成什麽樣?”
“怎麽?向書記是想跟我炫耀你的治村成果,還是想拉我和你一起展望向善坪的未來?”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對向善坪那麽大怨氣,你不想回來那是你的事,嘉嘉想回來那是她的事。”
“你打住,且不說她工作的事。”向文楷在垃圾簍邊磕了磕煙灰,“你跟方嘉嘉的事,我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
“那是我和她的事,你管不著。”
你管不著。方嘉嘉和向峻宇今天晚上接連對他說了這句話。
“是,我管不著。”向文楷氣極反笑,他按了按太陽穴。“我倒是很好奇,你不把她當妹妹,她也不把你當哥哥了嗎?”
向峻宇猶豫了一會兒,“關你屁事。”
“向書記怎麽不跟我講友善了?我今天就不該打這個電話給你,錯把豺狼當好人。”
“你別打著為她好的幌子幹涉她的選擇自由。她是有自我意識的成年人,不管是擇業還是擇偶,她有她自己的判斷。以前也沒見你心疼她,現在想起來自己是她哥哥了?”
向文楷無言以對地緊抿雙唇。
“你如果真想彌補她,想為她好,就應該先學會尊重她的個人意願。”
“你在教我做人?”
“我在教你怎麽贖罪。你小時候對嘉嘉有多壞,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嗎?”
向文楷夾著煙的手顫了一下,聽到敲門聲,他把煙按滅。
“先掛了,跟你沒完。”
他迅速整頓好表情,打開窗,然後開了門。
陸臻聞到了他身上的煙味,意外地皺了皺鼻子,“你抽煙?”
“抽了。找我有事?”
陸臻往王秀荷住的那間房看了一眼,“你媽這幾天老是往外跑,你沒問問她到底去哪兒了?”
“去見朋友。”
向文楷神色平靜地望著她,“我媽跟我說了,她下個月就會回老家,你放心。”
“你這話什麽意思?我放什麽心?”陸臻麵帶慍色地望著他,語氣中竄出不滿。
“我剛剛的話裏有趕你媽走的意思嗎?”
向文楷不由分說地把她拉進書房,關上了門的同時鬆開了她的手腕。
陸臻茫然地望著他,隻覺得他此刻有些反常。
連著打完兩通電話的向文楷腦子裏一片糟亂。
“陸臻,我可以提個不情之請嗎?”
“你想說什麽?”
“我媽是我媽沒錯,但是你能不能稍微顧及一下她的感受。至少在她視聽範圍內,不要總是你媽你媽,可以嗎?”
“你又想因為你媽我媽這種事跟我吵?我說了,我就是沒辦法拿你媽當我媽,別逼我。”
向文楷長歎一口氣,這一晚上折騰下來,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些溝通無能了。
“我沒逼你,我也說了這是不情之請。你可以拒絕。”
“你剛剛為什麽抽煙?”
“覺得有點心煩。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在你和孩子麵前抽煙。”
“為什麽心煩?因為工作的事還是家裏的事?”
向文楷沉吟片刻,“因為我妹妹。”
“哦——”陸臻戲謔地笑了笑,“你不說我都忘了,我還有個小姑子。向謙煦的姑姑怎麽了?讓你給她安排工作還是開口問你借錢?是不是遇到難處了終於想起來自己有個哥哥了?”
陸臻的這幾句話狠狠刺痛了他。
他倒是一直在等著方嘉嘉對他提出要求或者請求。給向婷婷推薦工作也是希望讓自己妹妹看到,他有那個能力,給她一份更好的工作。
聽王秀荷說方嘉嘉要回村裏重開小賣鋪,他托自己在北京工作的同學去鯨棲傳媒側麵了解情況,得知她年前就被裁員了。
失業了她寧肯回村裏開店都不願意向他開口,他隻能自己撥出這通電話。得到的回答是他妹妹隻想與他老死不相往來。
向文楷眼裏迸出了讓陸臻陌生的怒意。
那一刻,陸臻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觸到那個臨界點了,那個讓向文楷無法冷靜自持的,情緒爆發的開關。
她內心甚至開始隱隱地興奮,趁勢火上澆油。
“你們真的是兄妹嗎?我們結婚她不聞不問,謙煦出生到現在她也一直漠不關心。你妹妹為人處世真的很差勁,好歹也是一家人,至少要裝裝樣子吧?”
向文楷雖然麵如平湖,語調如常,但是眼中的火光越來越盛。
“你知道什麽?別這麽說她。”
陸臻挑了挑眉,他終於快爆發了。
她故作無所謂地笑了笑,“她不過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我沒閑工夫找她的茬。她惹你心煩,我還不能說她兩句?”
“不能。”向文楷下頜的肌肉微微動了動,他把自己從情緒失控的邊緣拉了回來,麵色恢複到一如往常的冷靜淡漠,“還有別的事嗎?”
陸臻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步履輕快地走出書房。聽到背後的關門聲,她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一眼。
她怎麽都沒想到,那個能讓向文楷動怒的人,居然是他那個幾乎不在他們的生活裏出場的妹妹。
向文楷凝視著牆角那株葉尖枯萎的千年木,隻覺心神俱疲。
他拿起筆筒裏的小剪子,剪掉了枯萎的葉尖,那把毫無生氣的破碎葉片被丟入垃圾簍時,感覺自己內心也是烏七八糟。
他自己也想不通,為什麽得知向峻宇對方嘉嘉的感情超越了兄妹之情會莫名焦躁,怒火頓生。
向文楷自己似乎也還沒意識到,他在向峻宇身上有隱在內心深處的自我投射,向峻宇身上有他缺失的那部分作為“好哥哥”的理想人格。
考試分數上,他從沒輸給過向峻宇。
他凝視著垃圾簍裏的枯葉,想到他和向峻宇談及向善坪時截然不同的態度,發現自己在向峻宇麵前好像又在不經意間落了下乘。
故鄉在他眼裏是一個烏七八糟的地方,他對那裏隻有怨言,隻想逃離。向峻宇卻回到了那裏,去建設它,去改變它。
向峻宇回想著向文楷剛剛說過的話,愁悶地站在冷風陣陣的露台上。他並不確定,留在村裏對於方嘉嘉來說是不是更好的選擇。
向文楷把手機遞還給王秀荷。
“文楷,嘉嘉怎麽說?簡曆什麽時候發你?”
“她讓我別管她。”
王秀荷愁眉苦臉地歎氣,見兒子轉身要走,她匆忙拽著他進了自己房間。
“文楷,嘉嘉年紀也不小了,是時候找個對象了。你和峻宇關係好,你去敲敲邊鼓,他們倆要是成了我也就不操心她了。”
向文楷瞠目結舌,怔了一會兒,“你覺得這合適嗎?”
沒有聽出兒子語氣裏的不滿和質問,王秀荷直點頭。
“青梅竹馬的怎麽不合適啊?嘉嘉要是從外麵領個男朋友回來我還不放心呢!我們對峻宇知根知底,他從小就疼嘉嘉,肯定會對嘉嘉好。”
“離譜。”向文楷沒想到他媽媽會來跟他提這事,“向峻宇是她哥,虧你們想得出來。”
“峻宇又不是親哥哥。”
王秀荷不懂自己兒子為什麽會對這樁事持反對態度,意識到自己在自討沒趣。
“你不願敲邊鼓就算了。”
向文楷無話可說地走出房間,準備帶上門出去時又轉身回望王秀荷。
“媽,你下個月回村裏?”
“嗯,嘉嘉讓我多學點別人開店的經驗。”
“下個月我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