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冷漠和厭惡,都會被奉還

聽到向文楷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剛剛還喜笑顏開的方嘉嘉,臉上頓時蒙上了一層冷灰的霾。

她回答他的是平靜的沉默,向文楷似乎對她的反應並不意外。

“嘉嘉,哥哥幫你推薦個市裏的好單位怎麽都比待在村裏強。”

王秀荷湊近手機幫腔。

“我讓他給你找個就在市裏的單位,離家也近,你快把簡曆給哥哥發一份。”

方嘉嘉看了一眼向寧,嘴角扯出一抹勉強的笑。

她走到玄關的衣帽架旁,摸了摸外套口袋,拿出煙盒和火柴盒走到陽台上,坐進那個藤編秋千。

向寧的視線默默追隨著她,看她點燃了香煙,知道那是她想要想暢所欲言的時刻。

電話那頭沉默得太久,向文楷看了一眼手機,確認她還沒有掛斷。

“媽總說我不管你,你需要我管你嗎?”

“不需要。”方嘉嘉凝望著指間的煙,冷漠和鋒利直刺向文楷的耳膜,“你誰啊?”

向文楷又看了看手機屏幕,確認對麵說話的人的確是他那個安靜溫順的妹妹。

“方嘉嘉?”

“你也知道我姓方啊?”方嘉嘉嘴角溢出冷笑,眼角卻有淚滑落,“我們倆算哪門子的兄妹?你在這兒跟我裝什麽好哥哥?忘了你小時候怎麽說的了?”

向文楷啞口無言,轉身看向窗外的城市燈火。

他到底還是等來了這一天,他妹妹終於來向他問罪了。

電波裏流動著短暫的沉默。

他曾經施予她的冷漠和厭惡,她終於開始奉還。

“嘉嘉?”王秀荷沒聽清女兒說了什麽,見兒子麵露鬱色,她努力湊近手機聽筒。

“哥哥是為你好,你好好跟哥哥說話。”

“媽你先出去,手機我等下給你送過去。”向文楷把王秀荷勸出書房,回到窗前,語氣格外平靜。

“方嘉嘉,你繼續。”

“我繼續什麽?我繼續碌碌無為,你繼續平步青雲。我沒想過要沾你的光,你也不必對我施舍恩惠。我們很熟嗎?”

向文楷那聲輕輕的歎息傳入耳朵。方嘉嘉嗤之以鼻地笑。

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眼角,努力克製情緒。

“收起你的偽善,你現在這樣讓我覺得很惡心。”

方嘉嘉垂眼看了看飄落在拖鞋上的煙灰。

“不用你管我,你也管不著。我和你最好的相處狀態就是老死不相往來。”

向文楷眉頭微蹙,“這麽恨我?”

“我恨你不應該嗎?”

“應該的。”

“跟你一母同胞這件事我別無選擇,你已經毀掉了我的童年,麻煩你大發慈悲不要插手我以後的人生。我沒心情配合你出演什麽兄妹和解的戲碼,省省吧向——副處長。”

“你甘心待在村裏嗎?”

“我願意,你管不著。”

方嘉嘉不想再多聽他說一句話,直接掛斷電話。

她轉頭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向寧,沮喪地垂下眼皮,淚如泉湧。

向寧難過地拍了拍她微微顫抖的肩,唇語雖然讀得不全,但是她看出來了,電話那頭是向文楷。

向文楷放下手機,悵惘地望著窗外。

以前覺得這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對自己頂多是討厭,沒想到她在入骨入髓地憎惡自己。

他摘下眼鏡,捏了捏山根處淺淺的印痕。

罪孽感揪扯著無力感,回憶從他的心頭狠狠碾過。

在他混亂的兒時記憶裏,爸爸葬禮上見過的那個木訥的叔叔,忽然有一天住進了自己的家裏,成了自己的繼父。

快五歲的時候,他多了個妹妹。

最初他並不討厭這個妹妹,甚至很寵愛她。

至少在方嘉嘉四歲之前,他經常會逗弄和照顧這個妹妹。那時候的妹妹胖乎乎的,很粘他。會憨憨地大笑,調皮地玩鬧,總愛追著他四處瘋跑。

閉塞的山村裏,少不了四竄的惡毒流言。

那些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心的大人,經常在小孩兒的耳邊口不擇言地說出一些難聽的話。

“你媽媽這麽快就給你找了個新爸爸,你是不是也要跟著改姓方了?”

“文楷,你想不想自己的爸爸啊?”

“你爸爸身體好好的,怎麽突然就得病了哦?是不是有人把你爸爸害死的?”

“嘉嘉的爸爸肯定隻疼嘉嘉,你要小心點哦。說不定哪天你睡著了,他就把你丟掉了。”

“醫生都說你爸爸死得蹊蹺,文楷,你就不想知道你爸爸是怎麽死的?”

“嘉嘉的爸爸還是你爸爸的老朋友,怎麽能打你媽媽的主意?真不要臉。”

“你們家這個房子是你親爸爸蓋的,嘉嘉的爸爸真的是撿了個大便宜。”

到了他八九歲的年紀,那些人似乎是有意要擊碎他們一家四口的和睦,流言愈演愈烈。

被隨意編織的字句裏,惡毒濃度越來越高,刺耳的話源源不斷地灌入他的耳朵。

那個叫向文楷的小學生,幾乎要被那些飛濺的唾沫星子溺沒。

他從那些流言裏得出了令他痛苦的判斷:方建兵害死了他的爸爸,媽媽是不知羞恥的女人。

那時起,他開始厭惡方嘉嘉,因為她是“殺父仇人”的女兒。

成年後的向文楷無數次審視那時的自己,審視自己曾冒出過的那些最陰暗怨毒的念頭。

他曾經懇切地向祠堂裏的神仙祈求過,讓方建兵和方嘉嘉都死於非命。

有一次,他許過的願差一點就靈驗了。

當時他上三年級,走在放學的隊伍裏,望見四歲多的妹妹舉著兩支綠豆冰棍從家門口那條路往主路上跑,猜到她大概是要去對麵的龍耳朵餐館,送一支給向寧。

從濔湖中學的校門口一直延伸到主路的那堵近百來米長、兩米多高的圍牆,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四歲孩子的視線。

走在放學隊伍中的向文楷,看了看那輛從對麵快速駛來的中巴車,又看了看正在奔跑的妹妹,腦子裏甚至閃過了她跑入主道時被那輛中巴車撞飛的畫麵。

那個畫麵還未閃出他的腦海,不知道什麽時候離開了放學隊伍的向峻宇衝過去拽住了他妹妹。

向峻宇蹲在路邊大聲地訓斥她。“嘉嘉!不要亂跑!過馬路要看車!”

他妹妹被向峻宇嚇得哇哇大哭,手裏的兩支綠豆冰棍因為向峻宇過於用力地猛拽,摔落在地。

向峻宇氣喘籲籲地撿起地上的綠豆冰棍,用自己的衣角擦了擦冰棍紙上的灰,塞回她手裏。

“一點都不長記性!不聽話!之前怎麽教你過馬路的?”

他妹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說:

“慢慢——走——左右——看——車來了——靠邊——站——車走了——我——再走——”

他從他們身邊麵無表情地經過,妹妹伸手去拽他的手,似乎是想讓哥哥救救她,帶她躲開向峻宇的訓斥和懲罰。

他萬分嫌惡地甩開了妹妹的手。

向峻宇那天罰她按那條口令橫穿了無數遍馬路。

直到天都快黑了,看熱鬧的村民都散了,她還哭哭啼啼地在馬路上左右看車,來回橫穿。

王秀荷和方建兵得知了前因後果,隻說向峻宇罰得好,誇他是個好哥哥。

好哥哥。

向文楷用眼鏡布擦了擦鏡片,又抬眼看向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臉。

他做了近三十二年的好兒子,做了二十多年的好學生,做了近十年的好公仆,做了兩年別人眼裏的好丈夫……卻做不了妹妹心中的好哥哥。

不僅如此,他還總是用自己的惡言惡行在襯托向峻宇,讓他妹妹覺得向峻宇才是那個好哥哥。

方嘉嘉現在這麽厭憎他,應該也是因為記得很清楚吧,那些曾被哥哥惡待的過往。

玻璃窗上驟然間閃入了很多個“妹妹”,向文楷微闔雙眼,覺得頭暈目眩。

幼兒園的方嘉嘉。

那個小胖妞雙手握著幼兒園的鐵門欄杆,圓乎乎的臉擠在欄杆的縫隙間朝他大喊。

“哥哥——”

他惡狠狠地製止她,“要我說多少遍?不準叫我哥哥!”

那張受到驚嚇的小胖臉讓他覺得很煩。向峻宇問他“凶什麽凶”,他憤惱地轉身走了。

走了一會兒他發現向峻宇沒跟上來。

回過頭隻見向峻宇還留在幼兒園門口,坐在書包上給他妹妹喂幹脆麵。

他不滿地朝向峻宇喊:“向峻宇你別上學了,去養豬場喂豬算了!”

向峻宇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一眼,沒理他。

一年級的方嘉嘉。

向文楷上台領獎,她站在前排,開心地對身邊的同學說,“第一名是我哥哥!”

他討厭她臉上表現出的那份莫名其妙的與有榮焉。

那天晚飯的餐桌上,他摔了妹妹給他盛的那碗飯,凶神惡煞地對她說:“你碰過的東西我覺得惡心。”

“方嘉嘉,以後也不要對別人說你是我妹妹,你讓我覺得很丟臉。”

“我姓向,你姓方,我們算哪門子兄妹?”

他妹妹習以為常地撅了撅嘴,取了掃帚和簸箕清理了地上的碎瓷片和米飯。

王秀荷站在一旁隻是歎氣,什麽都沒說。

二年級的方嘉嘉。

六一兒童節,學校要迎接來視察的大人物。低年級的學生穿著校服,眉心處標記著時代的大紅點。

他們臉上塗抹著誇張的腮紅和口紅,拿著彩紙紮成的花束站在道路兩旁,揮著花束夾道歡迎。

太陽很曬。大人物的車子好像出了什麽故障,讓學生們等了很久。

小學生們即便有過剩的精力也經不住長時間的日曬。

向文楷和向峻宇當時已經六年級了,是維護隊伍秩序的學生幹部。

經過二年級的方陣時,他們見方嘉嘉蔫兒巴巴地蹲在路旁,被太陽曬得撅著個嘴,抬不起頭。

向峻宇跑進附近的池塘裏摘了片大荷葉放在她頭上,然後拍了拍手從她身後走了。

向文楷真的很煩向峻宇這一點,無組織,無紀律,毫不遮掩地當眾偏私。

他在學校裏經常以哥哥自居當眾給方嘉嘉一些莫名其妙的額外照顧,就連夏天的課間操都要拉著她去樹蔭下做。

方嘉嘉當時扶著荷葉仰起頭,看到的是向文楷。

她的眼裏閃過一抹驚喜,嘴裏剛蹦出了一個“哥”字,頭頂的荷葉就被他揮手打落了。

妹妹又撅了撅嘴,然後迅即垂下頭,像做錯事了一樣躲避著他厭惡的眼神。

好像是從那之後,她就再也沒叫過他“哥哥”了。

在家以外的地方再遇到他,她都會立即垂下眼裝作不認識。在家裏也會小心翼翼地躲著他,吃飯都不敢跟他同桌。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她的性格開始變得畏畏縮縮,話也越來越少。

隻有和向寧在一起的時候,她才會偶爾露出小姑娘活潑開朗的那一麵。

她說得沒錯,是他毀了她的童年。

青春期時,他厭憎方嘉嘉,因為她是“無恥苟合”的結果。

在他最需要媽媽關愛的年紀裏,一直沒聽懂隔壁房間裏那屬於成年男女的喘息和聲響。

慢慢懂得了男女之事的男孩兒,有一天猛然間就知道了這個妹妹是從何而來。

她是在他哭著想念自己的親爸爸時,從隔壁臥室裏那一聲聲肮髒的撞擊聲中來的。

那時的他無法接受自己的媽媽被生理本能驅使著完成那種動物性的**,打從心底裏厭惡王秀荷和方建兵。

他覺得他們下作,無恥。

在他漫長的青春期裏,每每麵對方嘉嘉時,腦子裏經常會自動出現那令他無比惡心的,劣質的木製床板持續地吱嘎作響的聲音。

是什麽時候對這個妹妹生出了愧疚?

大概是高考結束後回家那天,坐在餐桌邊吃飯的妹妹看到自己走進家門,像是見了厲鬼一般離開了餐桌,躲進了廚房。

那是長期被欺淩的人才會有的應激反應,是她下意識裏表現出的卑微和閃躲。

當時他站在小賣鋪的貨架間沉默了很久,意識到自己和這個妹妹之間的那道裂縫,早就已經開裂成難以彌合的形態。

小學時的他甚至努力在親友間搜尋方建兵害死他爸爸的證據,想要把方建兵送進監獄。

可是在他考上大學的升學宴上,舅舅嘴裏斷斷續續蹦出的酒話,七零八落地給他陳述了一個令他更痛苦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