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有些話談著談著就談崩了
王秀荷在村裏活了大半輩子,並沒有處下幾個交心的朋友。
村裏那些和她年紀相當的女人對她的態度很微妙。
她時而處在鄙視鏈的最頂端,因為狀元兒子給了她母憑子貴的底氣。她時而又處在鄙視鏈的最底端,喪夫不久便引郎入室,誰都能因此啐她一口。
並沒有多少同村的同齡女人羨慕她狀元小賣鋪的老板身份。在她們的價值序列裏,經濟獨立還不如喂雞吃米重要,更沒有為夫守節重要。
向善坪村但凡有嫁娶喜事,給新人鋪喜被這種事從來不會有人想到她。
即便她兒女雙全,但是在那些人眼裏,二婚的女人就連給新人送祝福都會讓人覺得晦氣。
張翠鳳同樣是處在鄙視鏈底端的人,為了給兩個弟弟掙彩禮,嫁給了生理殘疾的向振國,不光彩。
向振國的父親是十寨八村有名的廚子,為了給兒子娶個媳婦兒,老爺子舍得花錢。
在張翠鳳二十來歲的時候,家裏還經常窮得三餐不繼,她當時覺得嫁個廚子好歹能有口飽飯吃。
直到生下了向寧,確認女兒也是聾啞人的那天,她的嗓子也哭啞了。
丈夫是聾啞人,女兒是聾啞人,生了個身體健全的兒子,甚至有人編排她給向振國戴了綠帽子。
隨著年歲增長,向安的眉眼長得越來越像向振國,那些在十裏八村荒唐四竄的謠言才漸漸平息。
王秀荷與張翠鳳在村裏,既是邊緣人物,又是焦點人物。
她們倆之間的惺惺相惜,帶著些別無選擇的意味。
小她們一輩的趙春蘭嫁到向善坪後,沒少聽村裏那些三姑六婆說她們的閑話,但她卻從未跟風議論。
同樣為人妻母的她,甚至覺得這兩個嬸子都是了不起的角色。
當任村裏的婦聯主席之後,她總想拉著她們融入到集體當中。可是她們倆似乎並沒有和大家打成一片的意願,去年她好不容易才把王秀荷勸進了廣場舞隊。
王秀荷很少看廣場舞隊那個微信群的消息,她覺得村裏那群婆娘話太多,說的又盡是些廢話,不值得她浪費時間去逐條瀏覽。
如果不是趙春蘭給她發了狀元小賣鋪的那張施工照片,她都不知道要被方嘉嘉瞞多久。看到那張照片時,她火冒三丈。
她最氣的居然不是自己的女兒瞞天過海,而是張翠鳳沒第一時間告訴她,還幫方嘉嘉瞞著她。
王秀荷坐在臥室裏,沒有先打電話向女兒興師問罪,而是打給了張翠鳳。
兩個嗓門裏都帶著殺氣的女人為此在電話裏大吵一架。
方嘉嘉聞聲下樓,並沒有露出很驚訝的神色。從小就經常見她們倆時而吵得不共戴天,時而好得親密無間。
“如果不是春蘭告訴我,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我想瞞你啊?你曉得了嘉嘉這事能搞得成器啊?”
“你怎麽曉得我就一定不讓她搞啊?我為什麽要反對?”
“你那麽喜歡吹牛皮,你未必會支持她回村裏開店?”
“我吹什麽牛皮了我?我巴不得她回村裏,最好一輩子待村裏!”
“是的是的,狀元兒再厲害也不可能天天跟你端茶倒水,把姑娘綁身邊給你養老幾好的!”
“張翠鳳我哪天回去我要撕爛你的嘴,你等著!”
“來來來,你回來嘛,我遲早把你頭發鉸了!死婆娘!就曉得找我出火!”
方嘉嘉和向安對視一眼,默契地搖了搖頭。向安逃難一般竄上了二樓,戴上了耳機。
“方嘉嘉!你要是在張翠鳳旁邊你就給我聽好咯,等我回來跟你算總賬!”
“算你腦殼的賬!嘉嘉現在是我的姑娘,吃住都在我屋裏,你敢欺負她老子把你頭發一把火燎了信不信?”
“你要不要臉啊張翠鳳?趁我不在家對我丫頭搞策反,你真的是不要臉!”
……
趁著張翠鳳和王秀荷吵得不可開交,方嘉嘉悄悄接過向振國遞過來的兩個保溫桶,溜出了門。
沿著主路往村裏那條唯一有名字的河的方向走兩百多米,走下那石拱橋邊的十幾級台階,然後再左拐上河堤。
向峻宇站在那幾個石凳旁,眼前是嘩嘩流淌的落月河,身後是枯萎靜默的蘆葦**。
他轉頭望向那個朝他走過來的人,確定是方嘉嘉之後,朝她走了過去。
夜晚的河堤上,鋪滿了朦朧的昏暗。
方嘉嘉感覺他們倆現在這見麵場景,很像她爸爸愛看的諜戰片裏兩個地下黨接頭的畫麵。
她遞了一個保溫桶給他,忍不住在心裏默念:組織給你的下一個秘密任務就藏在米飯裏。
“為什麽給我點飯?你以為我天天吃方便麵?”
向峻宇走到石凳邊坐下,擰開手裏那個保溫桶的盒蓋。
“不是。”
方嘉嘉從衛衣兜裏掏出一個便攜式的餐具盒,取出不鏽鋼勺子遞給他。
“網上說吃這些傷口愈合得快。”
向峻宇的手頓了頓,接了勺子,默默喝了幾口魚湯。
她那句話就像是投入河中的一塊石頭,在他內心裏濺起撲騰的水花。
“嘉嘉。”
“嗯?”
“你想結婚嗎?”
方嘉嘉抱著保溫桶驚愕地看向他,這才幾天?兩個人戀愛都沒談明白。
“不想。”
河邊的風有點大,那一勺勺的魚湯好像還沒遞到嘴裏就已經涼透了。
向峻宇沉默地喝完了魚湯。
方嘉嘉把懷裏的保溫桶盒蓋擰開後遞給他,“牛肉燉胡蘿卜,你買的牛肉。”
失落的人繼續安靜地吃飯,他真的很想和她結婚。根本就吃不出嘴裏的飯菜是什麽味道,她斬釘截鐵的“不想”讓他食不甘味。
咽下最後一塊胡蘿卜,他不太甘心地問:“你是不想結婚,還是不想和我結婚?”
方嘉嘉輕輕歎氣。
她感覺他隻想要快點完成結婚這項人生任務,根本不在意兩個人感情建立的過程。
戀愛對他來說好像是浪費時間和精力的多餘選項,他想要的是一鍵直達,要一個和他過日子的女人。
可能自己今天為他點菜帶飯的行為,看起來很像個會關心人、照顧人的女人,讓他有了結婚的衝動。
可是她真的很想認真談一場戀愛,想好好學習和練習怎麽去愛一個人,想慢慢地感受自己被愛的每一個細節。
她不希望那麽潦草又迅速地把自己推入一場婚姻。
方嘉嘉從衣兜裏掏出煙盒和火柴盒,也不征詢他的同意,熟練地點燃了那根煙。
向峻宇默默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感覺到了她身上此時流動的,反常的氣息。
“東伯伯催你結婚了嗎?”
“跟他沒關係。”
“那你為什麽這麽著急?”
“我想和你結婚。”
“你為什麽想和我結婚?你了解我嗎?”方嘉嘉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指間閃爍的火紅,“我為什麽要和你結婚?我了解你嗎?”
她接連的疑問句裏透著質問的尖銳,向峻宇放下手裏的保溫桶。
“怎麽才算了解?”
“我也不知道。這十多年裏我們都過著沒什麽太多交集的生活,我覺得我沒那麽了解你。我不能隻憑著那些零零碎碎的以前的記憶在這種事上快速做決斷。”
方嘉嘉轉頭看向石拱橋上的那幾盞路燈。
“我不會為了迎合你的節奏或是配合你的想法而匆匆忙忙地結婚。如果你急著結婚的話,我們倆沒必要再試下去了。到此為止。以後也不至於太尷尬。”
感受到那種洶湧在胸口的酸澀,向峻宇無措地沉默了一會兒。
“到此為止?”
方嘉嘉冷靜地點了點頭,“嗯。我們不合適,沒必要再試了。”
內心襲來一陣恐慌,他覺得她真的難以預測,難以捉摸。
向峻宇不禁為自己的急進懊悔。但是她好像沒有給他留出回旋的餘地,直接給他們的關係下了判決書。
可是他不願意就這麽倉促結束,他努力撇開那些亂糟糟的讓人慌亂的情緒,迅速地把他們剛剛說過的話回想了一遍。
“嘉嘉,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兩個人都無話可說的短暫沉默裏,向峻宇好像終於找到了他們對話的分歧所在,“我在乎的是人,你在意的是時間。”
方嘉嘉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我想和你結婚,我想說的是我想要結婚的那個人,是你。”向峻宇緊張地望著她,“你說你不想結婚,是說你不想太快結婚。你在意的是時間。”
方嘉嘉借著遠處的路燈和河岸的樓房投來的光,閱讀著他的表情。
他見她沉默不語,語速變得更快了。
“我不想到此為止。那些話也不能判定我們倆到底合不合適。”
方嘉嘉垂眼凝看著融入夜色裏的輕煙。
“你問我想不想結婚,不就是因為現在急著想要結婚嗎?”
“我隻是急於想成為那個你認定的人,想獲得和你一起生活的身份。我也不知道除了結婚還有什麽方式可以讓我們毫無顧忌地在一起。隻要你願意,我們八十歲再結婚也沒問題。”
噗通噗通,心跳怦然。
方嘉嘉那些紊亂的心緒似乎獲得了梳理,她百感交集地望著他。
“你到底喜歡我什麽啊?”
“就是喜歡。”
他也說不出個什麽具體的所以然,心裏那塊巨石並沒有落下。
“我們再試試,好不好?”
空氣和他們身旁的河流,都在沉沉的黑夜裏默默流動。
向峻宇內心煎熬地等著她的回答。
方嘉嘉按熄了指間將要燃盡的煙,眼角閃著淚光,臉上輕輕閃過不易察覺的笑容。
“好。”
向峻宇如釋重負地輕呼一口氣,不自覺地按了按還在突突跳的太陽穴。就剛剛那些話的思考時間裏,他覺得自己腦子都有些過速運轉了。
方嘉嘉輕輕地笑了笑,“你就那麽想結婚嗎?八十歲了都要結?”
凡事都講究個規章秩序的向峻宇內心進行了一番激烈的掙紮,心有餘悸地凝視著她。
“隻要是你,不結也行。”
見她拂了一下耳邊滑落的長發,他突然想起了什麽,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寬邊發箍遞給她。
“跟你那個差不多,應該是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