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們往往缺乏歸零的勇氣

淩晨兩點半,方嘉嘉走出自己房間,去廚房的飲水機接水。

她握著保溫杯在廚房門口踟躕了幾秒,打開了小賣鋪的燈,走入空空的貨架間。

再過幾天,這些貨架也要被當成垃圾一樣丟掉了。她站在落滿薄灰的貨架旁,想到了那群老同學今天來小賣鋪時,說出的那些惋惜的、不舍的話。

方嘉嘉困倦地眨了眨眼,眼前恍然就出現了無數個王秀荷。

穿梭在貨架間幫學生找貨品的王秀荷,臉上總帶著明媚的笑容,聲音總帶著屬於中年婦女的輕快爽朗,渾身上下都散發著手握經濟大權的女主人光芒。

學校的下課鈴聲就是她戰鬥的號角。無數個課間十分鍾,成群的學生如疾風般衝進小賣鋪。

她總是清楚地記得每一件貨品的單價,一堆學生擠在收銀櫃前結賬的時候,她也能利落而準確地收銀、找零。然後笑盈盈地目送那陣風離開。

王秀荷經常端看收銀櫃後的那麵牆的上方,掛在牆上的那張個體工商戶營業執照上,經營人一欄寫著她的名字。

當王秀荷的視線停在那一欄的時候,方嘉嘉仿佛能從媽媽這個做了幾十年農村婦女的女人身上,看到那種叫做“女強人”的光環。

每逢有小孩兒對著她喊“老板娘”時,她會表情較真地指著營業執照上的那個名字說:“我不是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方嘉嘉小時候也沒懂她為什麽要一遍一遍地解釋。現在想來,“老板”和“老板娘”的那一字之差,在王秀荷心裏就是兩種人生的分野。

小賣鋪掛上“狀元小賣鋪”店鋪招牌的當天,王秀荷的自豪感和向文楷的羞恥感在小賣鋪裏通過唇槍舌劍的形式較量了一番。

最後是為小賣鋪命名的陳老師,用輕飄飄的幾句話讓向文楷垂頭喪氣地接受了現實。

方嘉嘉總覺得,王秀荷本來是有滿分人生的,狀元兒子和小賣鋪各占一半的滿分人生。爸爸是可有可無的零分,而自己是毫無疑問的負分。

王秀荷經常會指著營業執照旁的狀元相框,帶著炫耀的語氣,不厭其煩地向新來的學生介紹那個唯一沒有笑容的中考狀元。

“這是我兒子向文楷,2006 年上庸市的中考狀元。”

看到學生們臉上露出驚訝的神色,她會帶著誘騙的聲調繼續神神叨叨地說:“我們家這店風水好,經常來我們家買文具的,沒有成績不好的。”

這套說辭也有過碰壁的時候。

四年級的方嘉嘉坐在小店角落的小木桌上吃晚飯,聽到一個同班的男生反駁王秀荷。

“方嘉嘉天天住你們家,成績也沒有很好呀。”

方嘉嘉當時嘴裏嚼著一塊炒茄子,怯生生地朝王秀荷看了一眼,王秀荷當時看女兒的眼神,不是恨鐵不成鋼,而是吃了蒼蠅一般。

向文楷是媽媽的驕傲,方嘉嘉覺得自己就像是媽媽的一塊頑固汙漬,王秀荷用全世界最好的肥皂也搓不掉的,茄子味兒的汙漬。

王秀荷還是村裏最愛追逐時尚的女人,她半生時間裏所有關於奢侈的心思全都放在頭發上了。

方嘉嘉的嗅覺記憶裏,無論是卷發的、直發的、短發的還是長發的媽媽,走路帶出的風總有股蜂花護發素的味道。

她經常會雙肘撐在收銀櫃台,探出頭和路上經過的村民大聲聊天。

方嘉嘉經常聽王秀荷說出一些隻圖自己開心的話,聽起來開朗又刻薄。但是那些村民的心情好像並不會因為她的幾句話受影響,依然樂嗬嗬。

狀元小賣鋪的這位女主人,還會經常坐在收銀櫃後,手拄著額頭一遍又一遍地計算店鋪的收入、生活的支出、孩子的學費、人情份子的往來……

那個按鍵數字早已被按到模糊的計算器,在她滿是疲憊的麵孔下,重複著“歸零”。

歸零,歸零,歸零……

方嘉嘉回想那天回家時,王秀荷切著菜,假裝滿不在乎地說要關店時的神情,分明帶著些焦慮和煩躁。

王秀荷以個體工商戶的身份,用了小半輩子經營的這個空間,支撐著她以“個體”的身份實現經濟獨立、經營家庭、養哺子女。

她也因此在丈夫和親友鄰裏麵前建立了自己的話語權,在同村那些主要依靠男人為家庭創收的女人麵前,保持著若隱若現的優越感。

當小賣鋪終於要“歸零”的時候,她內心裏因小賣鋪而建立的那座榮耀大廈也隨之崩塌。不過還可聊以慰藉的是,她還有個狀元兒子。

向文楷的孩子來得很是時候,新晉奶奶的身份也許可以稍稍擠走一些她因為小賣鋪關張產生的失落。

方建兵起夜,見店裏的燈亮著,看了一眼站在貨架間的女兒,又看了看牆上的壁鍾,“還不睡?”

“爸爸,這個店一定要關嗎?”方嘉嘉看著那張營業執照上的“王秀荷”,心裏冒出了一個荒唐的念頭。

木訥的父親隻覺得女兒問出了一句沒有意義的話,沒想揣摩她到底是什麽心思,也沒有做出什麽更沒有意義的應答。他默默走進了衛生間。

聽到衛生間的衝水箱發出的聲響,方嘉嘉感覺自己剛剛那個念頭好像突然也被衝走了。

讓這個店繼續開下去?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對家人付出多少解說成本,才能讓他們理解她,支持她。

光是想一想,就覺得好累啊。

除夕的前一天,微雨過後的清早。

向峻宇又驅車到了李新貴和彭福翠老兩口家。

兩位老人居住的這棟老木屋,已經納入危房改造項目,村部為老兩口向上級部門爭取了最大額度的危房改造資金。

可是半個月前臨動工了,看到那台朝著老房子張牙舞爪的挖掘機時,老兩口忽然反悔了。他們坐在家門口,死活不準建築工人繼續施工。

對兩位老人來說,那個鐵怪物想要吞沒的老房子,並不是一堆老朽了的木頭和石頭,而是裝滿了他們人生回憶的,幾十年相濡以沫的歲月。

“貴爺爺,翠婆婆!”向峻宇走進那座結構已經呈現明顯歪斜的老木屋,“大福不在啊?”

“峻宇來啦!”正坐在爐灶旁添柴火的彭福翠佝著身子站了起來。

“大福不曉得跑哪裏去了,可能跟你貴爺爺去菜園子裏扯蘿卜了。你坐,我給你裝些泡菜。昨天晚上我也是忙糊塗了,讓你空手回去。”

“不用,上次給的那些我和我爸都沒吃完。”

老人似乎沒聽見他的推辭,慢慢走到自己的那一排泡菜壇子邊上。她費力地蹲坐到木板凳上,給他裝了兩袋泡菜,緩緩念叨:

“你三天兩頭來照顧我們這兩個老不死的,給你這點東西算什麽呀?曉得你是當書記當老板的,哪裏差我這口吃的?你不要我就當你是看不上咯。”

向峻宇無言以對。

他仰頭看了看已經被煙火熏得漆黑的房梁,實在是不放心讓他們繼續在這裏住下去。

好說歹說勸了半個多月,兩位老人每回都是一聽他提“危房”倆字就繃著嘴唇不說話了。

這回來他是帶了猛藥的,曉之以理行不通,隻能動之以情了。

向峻宇幫老人又劈了一堆柴火,把木柴整齊地摞在灶房的角落裏。看到李新貴背著半背簍蘿卜回來了,他順手接過了老人的背簍。

“貴爺爺,翠婆婆。”向峻宇蹲在水龍頭旁幫老人清洗還帶著泥土的白蘿卜,“我這個書記估計也幹不了多久了。”

李新貴額上的皺紋瞬間堆擠得更加密集了,“怎麽?你幹得蠻好啊!是你不想幹了還是鎮裏有人要撤你的職?”

向峻宇沒有正麵回應這個問題,畢竟鎮政府的人沒有直接撤他職的權力,村書記的罷免需要報縣委組織部備案。

他隻能迂回道:“你們房子改造這個事,鎮政府的領導見我一直沒辦好,覺得我能力有問題。”

兩位老人對視了一眼,滿懷內疚地望著埋頭幫他們清洗蘿卜的年輕人,沉默地自責。

年前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去上班的路上,走在葉朗車子前麵的是一輛小貨車。

他望著貨車的車廂裏那摞得高高的煙花箱子,他覺得劉有為的擔心不無道理。年節期間,萬匠泉村的古建築一旦發生火災事故,造成的損失難以彌補。

在單位的停車場停好了車,手機鈴聲響起,他看了看來電顯示:秦棋。

“葉朗,他們打算外派我去孔子學院工作三年,小葉子也會跟我一起走。”

葉朗站在車邊,神色黯淡地看著不遠處奔跑打鬧的幾個小孩兒,無話可回。

“她最近總是找我要爸爸,我有點頭疼。除夕之後我想送她去你那兒,讓她在你那兒待幾天。”

葉朗微微蹙了蹙眉,轉頭看向自己單位的辦公樓,“秦棋,你尊重過我嗎?”

秦棋看了一眼正趴在沙發上翻看繪本的女兒,走到陽台,放低話音,“對不起,我也不想打擾你,但她覺得你就是他爸爸。她是真的很想你,晚上說夢話都在喊爸爸。”

那聲輕笑通過聽筒送入耳,秦棋感覺自己的耳廓刮過一陣凜冽的風。

葉朗仰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我既不是她生物學意義上的父親,也不是對她有撫養義務的法律上的父親,你不能總帶著她來你的前男友這裏尋找父愛。”

“媽媽,是爸爸嗎?”秦與期跑到陽台,抱著秦棋的大腿,仰著那張童真無邪的臉。

小女孩開心地握住電話,“爸爸!我是小葉子,你什麽時候再來看我?我好想你。”

聽到那稚氣純澈的聲音,葉朗努力建設的所有心理防線瞬間破防,再也說不出任何理智又冰冷的話。

“小葉子,我最近太忙了。”

“爸爸,幼兒園放假啦!我一點都不忙,那我去看你好不好呀?”

葉朗沉默地糾結。

“爸爸?媽媽!你手機壞了嗎?我聽不到爸爸的聲音了。”

三年了,葉朗依然不知道該怎麽對這個純真無邪的小女孩兒說“不”。

“小葉子,你什麽時候來?我去機場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