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 有些想掩藏的,欲蓋彌彰

葉朗朝周希沛看了過去,眼神裏多少帶了些求饒的意味。

這一頓飯,他心裏著實吃得有些兵荒馬亂。其他人情緒熱烈地交換著彼此的青春回憶,並不會過多在意他在細枝末節裏泄露出的反常。

周希沛卻是那種擁有很強的洞察力的人物,可以透過別人某個微小表情撕開的縫隙鑽入事情的真相。

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麽定義,這些天和方嘉嘉的匆匆幾麵裏生出來的,那些隱秘的探索欲到底是出於什麽。

他的確有些好奇,真實的她到底是什麽樣的。

心聆茶社裏的方嘉嘉是沉靜的,明朗的。陳老師葬禮上的方嘉嘉是落寞的,犀利的。雲溪農莊的方嘉嘉是寡言的,靦腆的。今天操場上的方嘉嘉是鬆弛的,自在的。而今晚餐桌上的方嘉嘉……今晚的方嘉嘉是鎮定的,坦然的。

短短幾天,他好像突然認識的好幾個“方嘉嘉”。

方嘉嘉和李曉霞回到餐桌旁,隨手拿起手機準備去二樓把賬結了。

看到那通未接來電,她心裏第一時間冒出的感慨是:他的號碼居然一直沒換過,還是高中時用的那個。這也是她唯一知道的那個,最後四位數字是葉朗生日的那串數字。

當她正想慶幸其他人並未從她的手機裏覺察出異樣時,周希沛給她遞上了一個意味複雜的微笑。

她瞬即有些慌亂,很想解釋說,這是大學畢業後換手機時通訊錄批量導入時存下來的。卻又不知道該怎麽解釋自己之前為什麽會存下這個號碼。

難免鬱悶,這場暗戀就不能安安靜靜地自生自滅嗎?為什麽要在一場已經悄悄謝幕的獨角戲裏,突然露出這麽多馬腳?

在那場裝滿了太多自我意識的青春幻想裏,因為反複回憶而逐漸失去綺幻色彩的少女心事,像是一尾終於被放生的魚,在被她送入溪流之時卻又猛地被拽了一下尾巴,撲騰出一些令人躲閃不及的水花。

方嘉嘉終歸是什麽都沒說,拿著手機默默上了樓。隨便吧,反正過幾天就出門打工去了,你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吧。

解釋也不是她擅長的事,反而讓人以為她在故意掩飾。

張翠鳳跟著方嘉嘉下了樓,嗓音嘶啞地說:“結賬了,你的那位同學已經結過賬了。”她的手指向陳新,“他點菜的時候就已經結賬了。”

飯局結束。互相告別的人在吵吵嚷嚷,有人表達著意猶未盡,有人表現出心猿意馬。

周希沛順勢約定了下一場聚會的時間和地點。方嘉嘉卻謹慎地流露出了不易讓人察覺的如釋重負。

回家的兩個多小時車程,車燈偶爾閃爍的省道上。葉朗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神思全程被兩個字導航了。

“以前”。這兩個字仿佛有可怕的生長力,在他的腦子裏延伸出很多條思考的岔路。眼前又浮現出她坐在茶社角落裏“說”出那句話時的手勢和神情,仿佛再一次感受到了,縈繞在她指間的歎息和遺憾。

我以前非常喜歡你。

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非常?為什麽可以讓人毫無察覺?喜歡?是因為什麽喜歡?所以……又是因為什麽不喜歡了?

原來在那些年,在自己無從覺察的遠處,曾被人默默地關注過,喜歡過,放棄過。

在這個寒意濃重的冬夜,與我們素不相識的某個人,或許也在因為某個詞語失眠。

方嘉嘉回到狀元小賣鋪,客廳的電視機播放著畫質充滿了顆粒感的諜戰劇。

她泡了一杯速溶咖啡,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了休眠中的電腦,點開了未列完的雲溪農莊 VI 係統設計清單,繼續接收電腦藍光的輻射。

向寧敲門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她的為人,溫柔平和,善解人意。方嘉嘉打開門,合上了電腦,兩個人坐在書桌前的凳子上,各懷情緒地對視。

方嘉嘉眼神裏釋放出不滿和責備,向寧目光裏透露著討好和心虛。

——姐姐,他因為什麽被警察帶走,你忘了?

——他說他已經後悔了,以後不會那樣了。

——你信嗎?你不要再被他吸血了,你值得更好的人。他跟你在一起就是另有所圖,他拿著你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在外麵賭博,你快點跟他分手!

向寧苦澀地笑了笑,她雖然是聾啞人,卻能感受到方嘉嘉用手表達出來的,震耳欲聾的焦急和憤怒。

她依然滿眼平和地望著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她急切的關心。

受過高等教育的方嘉嘉,理所當然地覺得向寧應該及時止損,當機立斷。

向寧雖然聽不見,從小到大,卻被那些生而為女人的教條灌滿了耳朵。

在她接受到的教育裏,女人到了婚育的年紀就該婚育,自己三十二歲依然未婚未育,在張翠鳳嘴裏已經是犯下了大錯。

自小生長的家庭氛圍也讓她認為,生理殘疾的人不配與身體健全的人結婚生子。

張翠鳳總是旁若無人地表現出對向振國的嫌棄。向寧也從小就感受到了她身邊的人總是向她表達出的俯視和同情。除了方嘉嘉。

方嘉嘉是真心喜歡她,尊重她,依賴她,所以她把這個小妹妹當成了唯一可以交心的人。

無論向寧多麽努力地靠近世俗定義的成功,世人對她那些成績的表述裏,“聾啞人”三個字總是會出現在最醒目的位置。

因為她是聾啞人,收到的那些肯定和讚許裏,總有多到讓人抬不起頭的,居高臨下的同情。

高為峰身體健全但是有道德缺陷,會讓她覺得,他們都是殘缺不全的人,他們在一起沒有誰配不上誰。

方嘉嘉見她垂著眼不說話,感到有些沮喪。她太了解向寧了,她總是在外人麵前表現得淡定而從容,內心卻始終充盈著無法被驅走的自卑。

因為天生的缺陷,也因為原生家庭的耳濡目染。

——姐姐,你認識陳新嗎?

向寧稍顯無奈地輕輕點頭。

——他喜歡你,你知道嗎?你很優秀,一定還有更多優秀的男人喜歡你,你不要委屈自己!

——陳新是個很好的人,他還年輕,以後會遇到更適合他的另一半。

——什麽才叫合適?你別犯糊塗,高為峰和你並不合適。賭博的人沒有底線的,他不僅會毀了自己,還有可能毀了你和你的事業。

——我不會再給他錢了,你放心。他已經回楊梅酒廠繼續上班了。

方嘉嘉無計可施地歎息,氣惱地趴在桌子上,向寧笑眯眯地晃了晃她的手。

——今天那些同學裏,有葉朗嗎?

方嘉嘉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那雙手也仿佛失去了交談的力氣。

——葉朗就是坐在陳新左手邊的那個。

舉手投足總是格外穩重成熟知性的向寧,臉上頓時露出了小女生探討私密話題的興奮。

——他長得很好看!他現在有女朋友嗎?他知道你以前很喜歡他嗎?你們有沒有可能成為情侶?你這麽優秀,你要勇敢一點,也許你們可以不隻是同學。

——我已經不喜歡他了,他也會遇到更適合他的另一半。

兩個人聊到這兒,都沉默了。短暫的,心照不宣的靜謐在她們之間蔓延。

她們總是能比其他人更純粹地看到彼此的優秀,也能更清楚地看見對方小心隱藏的自卑。

這一夜,向寧在關了燈的臥室裏百感交集。

她側躺在方嘉嘉的**,電腦屏幕的光映照著那個小姑娘專注的臉。心裏翻騰著很多說不出口的話,最後全都變成了一聲輕輕的歎息。

人活著,總會獨自經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瞬間,開心的,難過的。

有像種子破土一樣狂喜慶祝的時刻,也有像花朵枯萎時令人沮喪無力的時候。

又在抗戰老兵李新貴家裏做了半天義務勞動的向峻宇,鑽進鄉野的夜幕,回了家。

睡前看了一眼朋友圈,分享欲格外蓬勃的李曉霞,又發出了九宮格的新動態。

「威風凜凜的李大俠,今天又和姐姐的同學打成一片啦!和狀元小賣鋪告個別。歡迎 178 青年合作社的兩位新人:害我被揍的葉朗哥,救我狗命的嘉嘉姐!兩位新人聽起來是不是有點怪怪的?哈哈哈哈哈!」

他一張張瀏覽著那些照片,昨天還和這群老同學格外生疏的方嘉嘉,似乎很快地融入了他們。

最後一張照片,李曉霞似乎是想要給李曉虹、唐小穗、方嘉嘉、周希沛拍一張四人合照。

周希沛和唐小穗笑得表情放肆,李曉虹不滿地瞪著李曉霞的手機鏡頭,方嘉嘉垂眼望著捏在手裏的一片落葉,笑得格外輕淺。

照片的左上角,葉朗右手執球,和另外三個人站在籃下,滿臉微笑地望著坐在草坪上的四個女同學。

向峻宇似乎從那張照片裏看到了,方嘉嘉不曾擁有過的,如陽光般明媚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