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那她恨他麽?”◎

秋意已漸濃了, 入夜後起了風,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落下。

蟬衣是摸著黑偷偷燒的紙,刻意挑了處沒人的地方, 四周黑著,隻有銜池過來時提的一盞燈,和銅盆裏剛燃盡的那點火光發亮。

她提來的那盞燈不算亮, 寧珣恰站在光亮之外, 眉目掩在夜色裏,看不真切。

銜池望向他的那刻, 才忽覺夜色沉寂。

風從他那兒吹過來, 寂寂無聲,她沒來由地心髒一緊, 似乎某一刻極短暫地與他感同身受。

是陳年舊疾,早不似新傷一般猙獰, 疼也隱到了暗處去。可傷還是傷,時間過去,繭覆上一層又一層, 也還是疼。

寧珣踩過幾片枯葉朝她走過來, 響聲窸窣。

乍一看他與平日沒什麽分別。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這一日,都是該上朝上朝,該用膳用膳,她曾打聽過,他正常得很。

不過是因著心情不好,原本的“仁厚”褪下去, 顯出殺伐果決的那一麵, 瞧著便易怒一些, 人也分外冷一些。

所以上輩子每逢這一日,她都很識相地不去他眼前亂晃。

寧珣朝她伸出手,她搭上去,被他拉起來。

她起身站穩,他便鬆了手,不像先前那般順理成章地牽著。

他看了蟬衣一眼,視線又回到銜池身上:“八年前的事兒,她才多大,能知道什麽?為何不問孤?”

銜池抿了抿嘴,“不想惹殿下傷心。”

蟬衣知道這時候自己應該退下去了,但見太子身邊沒帶宮人,也沒提燈,便將放在一旁的燈盞遞給銜池,卻被她推回來。

她擺了擺手,示意蟬衣先走。

寧珣身邊多少伺候的,不會連盞燈都沒備好,他孤身一人出現在這裏,便說明他不需要。

況且她這盞燈本就是給蟬衣帶的——小姑娘眼睛都哭腫了,夜裏容易視物不清。

蟬衣走遠後,最後一點光亮也隱沒。

她隨著寧珣往前走,也不問去哪兒,一時隻聽見秋蟲嘶鳴,和衣袖擦過的簌簌聲響。

今夜月色暗沉,她看不太清腳下的路,不覺便離寧珣近了些,緊挨著他走。

眼睛看不清,其餘感官便被放大,譬如她不小心碰到他手的觸感。不同於她四季冰涼的手腳,他身上溫度依然偏高,入秋後這溫度便顯得舒服了,讓她情不自禁想靠近。

周遭漆黑一片,多少會叫人不安。手相碰的那一刹她下意識想握住他手,好在轉瞬便克製住。

寧珣帶她去了一座涼亭。

邁上石階時,銜池少數了一級,被絆得一踉蹌,他及時抓住她小臂,將她往上帶了一步。

隔著衣袖,他的熱量頃刻間便傳過來。

又如常抽離。

涼亭正中有一張石桌,石桌左右各一隻凳子,寧珣先坐了,抬眼看她:“坐吧。”

石桌上擺了酒,他順手給她也斟了一杯。

東西是早備好的,除了酒,還有一把長劍橫在桌上。銜池行過謝禮接了酒盞,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那把劍,“殿下常來這兒?”

“一年一回。”他將那把劍拿起,見銜池好奇,便握住劍鞘,將劍柄朝向她,“試試?”

她學過劍舞,可用的多是又薄又輕的軟劍,他這把劍長且重,銜池兩手握住劍柄才抽出來。

錚然一聲,寒光冷冽。

雖不懂這些,但她也看得出,手中的是把神兵。

銜池伸手想碰碰劍身,指尖不過剛探過去,便被他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很利,小心。”

她指尖在他掌心撓了撓,被他倏地攥緊,停留一霎,又緩緩鬆開。

“這把劍陪孤在邊疆待過四年。”

銜池“啊”了一聲,後知後覺這把劍下斬過多少亡魂,頸間沒來由地一涼,當即沒了細看的心思,將劍遞還給他。

寧珣輕笑了一聲,收劍入鞘,隨手擱到一邊兒。

杯中酒烈,一杯下肚她就有些暈乎,聽見他低沉嗓音敲開她的醉意:“不是有話想問孤?”

銜池趴在石桌上,支頤看著他:“怕殿下不想說,惹殿下不高興,不如不問。”

夜色深沉,她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聽他慢慢同她道:“你來問孤,孤若是不想說自然就不說。無論何時,與其借他人之口,孤更希望你能自己來問。”

“何況你惹孤的時候難道還少?”

銜池抿了一小口酒,從善如流問他:“那殿下現在想說嗎?”她舉手起誓,“我保證聽了就爛進肚子裏。”

早知道這麽容易問出來,她上輩子就問了。

他沒正麵回答她,烈酒在手中轉了一圈,潑進夜色裏,“孤給你講個故事。”

“很久以前,有個狼國。老狼王有七個兒子,為了奪位爭鬥多年,死的死傷的傷。其中最小的一個,本最弱小,但靠著裝瘋賣傻,毫發無損地活到了最後,坐收漁翁之利,成為了新任狼王。”

銜池倒吸了一口冷氣。如今是正和二十三年,也是聖人在位的第二十三個年頭,這段不那麽體麵的往事早隨先帝埋進塵土,無人敢再提。

“新狼王並未有過妻妾,因此沒多久,狼族諸位大臣便上書請狼王充盈後宮。新狼王這位子雖來得處心積慮,卻並不足以服眾,尤其是剛上位之時,處處受製於朝中老臣。

狼王不願順從他們備給他的人選,以立後一事為契機,在朝中立威。後來,某日他微服出宮,對一個女子一見鍾情。他執意立了那個女子為後。”

銜池換了一隻手撐著腦袋。這些池家倒是同她說過一點兒,她依稀記得,寧珣的外祖當年是戶部侍郎兼右僉都禦史,為人剛直,後來皇後薨逝,便被外放至荊州——池家同她說這些,是叫她格外注意寧珣有沒有同荊州一帶的書信往來。

他講得不急不緩,也沒多少情緒,倒真像是在給她講故事一般:“因為奪位前的那段經曆,新狼王逐漸變得專斷、執拗,他要整個狼族都匍匐於他腳下,無人敢對他不敬。

好在狼後性子溫婉良善,對他諸多包容。相應的,狼王動怒時,也隻有她開口勸諫,他才會聽幾句,旁人連近身都難。”

銜池看向他:“他們這不是很恩愛麽?”

寧珣笑了笑,不置可否:“形影不離。春日煎茶,夏夜避暑,秋日賞菊,冬時看雪,狼後很快便誕下一子,被立為狼國的儲君,榮寵無雙。”

“可她也因為生下這個孩子傷了元氣,往後再不能有孕。”

銜池伸手勾住他的小指,輕輕揉了一下,似是安撫:“女子生育本就凶險,狼王那麽愛她,應當隻會更心疼她和孩子才是。”

“可狼後有個秘密,狼王不知道。在她入宮之前,她早與別人兩情相悅定了終身,那人與她青梅竹馬,因著在喪期,耽誤了提親,陰差陽錯,她才會被一道聖旨拘進宮中。

狼王初見她的那日,正是她為自己的心上人祈福回來。”

“她很看得開,既無法違抗,入了宮她便絕了別的念想。她的心上人,也為了她的名聲,自請永駐邊關。

她沒再跟任何人提起過這個人,一心一意地盡她作為一國之後的責任。狼王待她很好,年複一年,他們愈來愈恩愛。”

“直到十年後,被有心人設局揭發。若非當年那人自請離京,他們連儲君的血脈都要質疑。”

寧珣眼神銳利了一霎。他早早知道了人言可畏,自此讀書做事愈發拔尖兒,以為自己足夠出挑,便能早早護住母後。

他用了很久才明白,並非如此。

銜池不自覺握住了他的手——寧珣那年應當是十歲,前十年在帝後恩愛的庇護下安穩長大,至此突逢巨變,而他偏偏又坐在最讓人垂涎的位子上。

“她大病了一場,狼王雖心懷芥蒂,卻實在擔心她,以強橫手段將此事壓了下去,朝中再無人敢提及。

畢竟那人早遠在邊關,等她病好,狼王也漸漸消了火氣,隻當這事兒從未發生過。這些年來狼王積威甚重,他想把它揭過去,自然也沒有人敢觸他的逆鱗。”

銜池垂眸,慢慢吐出一口氣。久居上位者,按寧珣所說,他的疑心和對絕對權威的偏執更甚。他隻是消了火氣,而非消了疑慮。

他輕描淡寫:“他們似乎依然相愛,就這麽又過了兩年。外敵來犯,同狼後青梅竹馬的那個人戰死在邊關。狼後乍聽了消息隻覺悲慟,可後來發現,他那一戰之所以敗了,是因為狼王的詔令。”

銜池同他交扣的手不覺用了幾分力氣。這一刻她竟覺得他的手有些涼。

“她去質問狼王,狼王一怒之下全都認下來,說君要臣死,也算全他的忠義和癡心。那一夜他們爭執了很久,吵得很凶。狼王將她禁足宮中,不許任何人去看她。據傳,是要廢後。

可他忘了,她早在為他誕下儲君那時便傷了身子,兩年前又大病一場,自那後便一直虛弱著,如今悲慟之下又急怒攻心,病得很急。她宮中的人出不去,外麵的人進不得,生生拖了兩日。

她宮中婢女冒死傳出信兒來,先是傳到了狼王那兒,可狼王不信。婢女無法,不顧她阻攔,將她病重的消息告訴了她的孩子。

她的宮外圍著侍衛,他公然抗命,私調了禁軍,幾乎是殺進去,才將禦醫送了進去。”

她喝的酒太烈,醉意湧上來,銜池兩手緊緊握住他,同醉意相抗著:“狼王呢,他去看她了麽?還有她的孩子……”

“去了一次。很快就走了,走時神情漠然。至於那個孩子,本該以謀逆罪論處,可她在病榻上苦苦求情,兼之前朝對此事議論紛紛,最終便放了過去。”

銜池一顆心落到一半,便聽他淡淡道:“她積病已久,又拖過了服藥的最佳時機,沒幾日便薨逝了。直到最後,狼王也沒再來看她一眼。”

銜池似乎聽見他的聲音細微地顫了一下。

“狼王厭惡極了她,很快,同她有關的一切便都銷聲匿跡。”

除了他。

寧珣抬眼看她,她臉上被酒燒得通紅,勉力睜著眼睛聽他說完。

他將她鬢邊碎發別回耳後,“故事講完了,困了就睡罷。”

銜池搖搖頭,緊攥著他手不放:“那她恨他麽?”

“她隻是很失望。”

“孤送你回去。”他剛要起身,她卻比他更快一步,踉蹌跌進他懷裏。

銜池迷迷糊糊蹭到了他身上,原本是想安慰他,可醉意讓她腦子混沌得厲害,隻黏黏糊糊喚了他一聲“寧珣”,牢牢擁住了他。

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何止是她,能連名帶姓直呼他的人,世間又有幾個。

偏偏這幾個裏,有人永不會再開口,有人再喚他,也不會喚這兩個字。

本是大不敬,可那一聲呢喃隨著她懷抱落下來的那刻,他隻覺心跳停滯了一霎。

作者有話說:

寧珣:攻略不成被反攻略的一天。

今天有感而發一下。

寫到開頭那段寧珣沒帶燈的時候突然意識到,上輩子最後那個雪夜,寧珣去看銜池的時候,夜色深沉,他也是孤身一人,也沒提燈。

兩個人的戀愛觀其實都受上一輩影響,銜池是不輕信,寧珣是怕隱瞞,怕彼此之間充斥著疑心。從寧珣的角度來說,他對銜池唯一的要求就是坦率直白——不過也剛好,銜池需要的就是坦率直白的偏愛。

上輩子寧珣一直在等銜池坦白的一天,哪怕是到最後成功翻盤,局勢明朗得不能再明朗,他什麽都知道了,也還是會等她親口再跟他說一遍——如果銜池還活著的話。

她肯奔向他,他就不會讓她撲空。就,真的還挺好哄的。

但冰涼的墓碑不會說話。

所以他默然等了一夜,也等了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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