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八年沒變化,還是那個肆無忌憚的女流氓。◎

因他那句“每天都會不止一次地想起”, 司徒朝暮再度體會到了心跳紊亂、麵紅耳赤的感覺。

像是有一股滾滾的火焰在麵皮下灼燒,令血液沸騰,熾熱感順著肌理蔓延,一路燒到了耳根後。

午後的陽光似乎也越發強盛了, 絢爛的令人睜不開眼睛。

就連眼角餘光中都洋溢著明豔的金色。

司徒朝暮一直低垂著眼眸, 竭盡全力地抑製著自己悸動不止的心跳和呼吸, 雙手再度背到了身後,一邊無意識地用兩隻白嫩的小手纏繞著那條菩提子手串, 一邊盯著自己的拖鞋鞋頭,故作淡定地說:“你要是真喜歡這條手串,直接送給你也行。”

顧晚風輕聲一笑:“那就多謝了。”

這時, 恰巧又起了一陣春風, 晃動了滿枝的白梨花, 落英繽紛, 如雪而下。

幾片零星的花瓣乘風而降,悠悠然然地飄落到了兩人的身體之間。

司徒朝暮心隨意動, 欣然地抬起了右手,正欲去接花瓣,誰知身後竟突然響起了此起彼伏的狂烈狗叫聲。

三條土狗一起放聲吼叫,其威懾力不啻於在深夜放鞭炮。

司徒朝暮被嚇了一跳, 下意識地往前竄了一步,瑟瑟發抖地躲到了顧晚風的身後。

顧晚風趕忙安撫道:“沒事, 它們隻是餓了。”忙忙碌碌一中午, 也是在這時他才想起來今天還沒喂狗。

司徒朝暮緊張兮兮地催促道:“那你趕緊去喂它們呀!別讓它們再喊了,特嚇人。”

顧晚風立即回到了廚房, 迅速端了一鍋拌了剩菜的剩飯出來。

然而就在他即將打開狗籠的時候, 司徒朝暮瑟瑟發抖地問了句:“它們仨, 應該不咬人吧?”

顧晚風篤定保證:“絕對不會隨意咬人。”

行吧。

既然你都這麽保證了,我就相信你一次。

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我還是要躲遠點!

司徒朝暮一直站在樹下不敢動,並在心裏盤算著:隻要狗衝過來,我就立刻往樹上爬!

顧晚風也知曉司徒朝暮害怕,就沒勉強她過來,打開狗籠之前,又特意警告了自家的那三條土狗一聲:“都老實點。”

仨狗都挺老實,沒再亂吼亂叫,從籠子裏麵跑出來之後就湊著各自的飯盆安安靜靜、風卷殘雲地吃起了飯。

顧晚風一直蹲在地上,一條長腿曲著,一條長腿支地,一手搭在膝蓋上,一手輪番摸著那三條狗的腦袋和後背,動作隨性又輕柔。

這畫麵看起來還挺有愛。

司徒朝暮躲在樹後觀察了一會兒,確認這三條狗都是情緒穩定的好狗之後,才敢朝著顧晚風走過去,然後,也蹲在了地上,試探著伸出了手,學著顧晚風剛才的樣子,輪番摸了摸它們仨的小腦袋。

仨狗還都挺大方,都讓她摸。

讓摸的都是可愛的小小狗!

司徒朝暮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三條狗,欣然不已地詢問顧晚風:“它們仨有名字麽?”

顧晚風溫聲回答:“當然。”

司徒朝暮先伸手指了指那條身材最小的黃色土狗:“它叫什麽?”

顧晚風:“小黃。”

啊?

這麽象形麽?

司徒朝暮愣愣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又指了指那條體型中等的黃狗:“那它呢?”

顧晚風:“大黃。”

司徒朝暮:“……”

嘶,這起名水平,很難評啊。

最後,她又看了看那條體型最大的純黑色土狗,指著問:“它不會、是叫大黑吧?”

顧晚風:“不是,它叫超級黑。”

司徒朝暮:“……”

無話可說,實實在在的無話可說。

“這些、不會都是你起得名字吧?”司徒朝暮扭臉瞧著顧晚風,眼裏寫滿了不可思議。

顧晚風無奈一笑:“當然不是,毛三起得。”

司徒朝暮舒了口氣:“我就說嘛,黑子和赤海的名字都那麽好聽,怎麽到它們仨就成這風格了……誒?對了,黑子和赤海呢?在後院麽?”

好久不見這兩匹馬了,她竟然還有點想它們倆,尤其是赤海。

上次見麵,她和赤海還一直在勾心鬥角呢。

誰知,顧晚風的目光卻因她這一句話而暗淡了下來,清雅的神色也在瞬間變得落寞寂寥了——

“沒了。”

語氣沉沉,言簡意賅。

司徒朝暮的呼吸猛然一滯,心疼不已地看著顧晚風。

“沒了”的意思,就是再也見不到了。

黑子是他母親的馬,赤海是他從小養到大的馬,感情決計不是一般的深刻,不然,他當年絕不會在連自己的去路都沒有確定的情況下也要一意孤行地帶走這兩匹馬。

但是,馬的壽命又怎可與人相比?

他又經曆了一次別離,不對,是兩次。

黑子一次,赤海一次。

黑子的離去,讓他再度經曆了一場與母親的告別。

赤海的離去,讓他徹底與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時代告了別。

他的成長充斥著離別。

或許,他所經曆過的一次又一次的離別就是去見人外人和山外山的代價。

但是命運對他來說也太苛刻了,人家輕輕鬆鬆就能見到的東西,卻要讓他一次又一次地付出這麽沉重的代價。

司徒朝暮心疼得像是被針紮了一樣,連帶著喉間都在發苦發澀:“當年,你先去了哪裏?是不是騎著馬帶著毛三往南走了?”

顧晚風不得不承認,她一如既往的聰明:“嗯,先去了南邊的滇省,待了三個月,後來考慮到毛三要上學,就往東走了,想找個人多的地方定居,但是手裏錢不夠,隻能先去賺錢,於是我就去了錢塘的影視城當群演,運氣好,遇到了一個人不錯的導演,他幫我和毛三解決了戶口問題,然後我們就在錢塘的一個村子裏落腳了。”

他三言兩語幾句話就含括了自己這八年來的經曆,聽起來是一帆風順、萬事亨通,但其中的顛沛流離與風餐露宿隻有他自己知曉。

尤其是那一句“想找個人多的地方定居”。

他不想讓毛三重走他的老路,他想讓毛三從小就能見到人外人,看到山外山,所以哪怕是千裏迢迢也要趕去錢塘省,讓毛三在那裏讀書上學。

他甚至都沒有首先考慮自己的學業。

他想通過就救贖毛三來變相救贖年幼時的自己。

司徒朝暮的眼眶猛然一酸,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才忍著沒哭,眼圈卻依舊是泛著紅的:“所以,你當年根本就沒有參加高考是麽?回到老家後就直接帶著毛三走了?”

“嗯。”顧晚風如實告知,“在錢塘穩定下來的第二年才去複讀了,考了所當地的大學。”

司徒朝暮迅速眨了眨眼驅逐眼淚,又吸了吸泛酸的鼻子,嗓音卻難掩哽塞:“然後呢?一邊兒上學一邊兒賺錢一邊兒養毛三兒?”

一句話,連帶四個兒話音,聽得顧晚風又感慨又懷念又想笑:“嗯,基本就是這樣。”

那也太難了吧?

司徒朝暮都替當年的他著急:“可是你上大學的時候最多也就二十歲吧?怎麽賺錢呀?”

顧晚風想了一下,實話實說:“剛開始的時候確實不太容易,什麽都幹過,不過也沒有那麽難,後來就可以靠著當刀匠維持生計了,有時還會去劇組當武指,酬勞也很高。”

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輕鬆自如,神色平靜而淡然,似乎一點兒都沒有被過往的那些窮困潦倒與舉步維艱所困頓羈絆。

這世界上似乎也沒幾人能如他一般在經曆了一番長達八年的顛沛流離之後,輕描淡寫地說出一聲:不過也沒那麽難。

輕舟已過萬重山。

在不知不覺間,順其自然的,度過了萬重關山。

司徒朝暮猜測,他在這八年間,一定看遍了人間百態,嚐遍了世態炎涼,卻又從未放棄過自己的人生,所以,命運也眷顧了他,讓他在吃盡苦頭的同時又給予了他一次又一次的救贖與希望,所以他才變得豁達了。

他內心的千千結在日複一日為了生計而奔波的過程中被逐漸解開了。

司徒朝暮有些感慨,有些心酸,有些心疼,卻又有些想笑:“所以,我們的顧師父現在是成功下凡了?知曉了真正的人間煙火,終於不再因為清高而擰巴了?”

顧晚風的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紅著耳尖從地上站了起來:“你少打趣我。”

“嘁,實話還不讓說了?”司徒朝暮也從地上站了起來,卻因為蹲得太久了而導致了腿麻,並且還不隻是一條腿麻,是兩條腿一起麻,一路從膝蓋麻到腳趾頭,感覺像是有無數顆密密麻麻的銀色小白點在皮下跳躍。

“呀呀呀呀!”司徒朝暮的身體不由主地就歪到了一邊兒去,顧晚風見狀趕忙去扶她,但絕不僭越,規矩克製,隻是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司徒朝暮卻把他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用力地攀住了他的手臂,一會兒換左腳站,一會兒換右腳站。

她還覺得腳趾頭上掛著的拖鞋礙事,索性隻抬腿不抬鞋,哪隻小腳是懸空著的,哪隻小腳就是光著的,唯有站在地上的那一隻腳立在拖鞋裏。

金燦燦的陽光下,她的腳背細膩白皙,足弓弧度飽滿,每一片甲蓋都是瑩潤泛光的,仿若玉雕。

非禮勿視。

顧晚風勒令自己將目光別到了一邊去,卻又忍不住詢問了聲:“腳不冷麽?”

清明時節,陽光雖燦,但空氣沁涼,她卻連雙襪子都沒穿。

“怎麽可能不冷嘛!”司徒朝暮一臉生無可戀地說,“腳趾頭都要被凍掉了!”

顧晚風:“冷還不穿襪子?”

司徒朝暮沒好氣地說:“還不是因為裴星銘說他跟人家撞車了,嚇得我連襪子都沒來得及穿,直接踩著拖鞋就出門了。”

開車來的路上不覺得冷,畢竟是在車裏。

進了小院之後也不覺得冷,因為終於見到了失蹤人口,所以太過激動以至於忽略了冷。

直至那股振奮人心的激動勁兒逐漸平複,心情回歸現實,她才後知後覺地感到了腳冷。

身子也有點冷,因為隻穿了睡衣出門。

顧晚風猶豫了一下,遲疑著問了聲:“要不、你先穿我的?”

司徒朝暮垂眸,瞧了一眼他常年**在外的修長腳踝,由衷而發:“你竟然也有襪子?”

顧晚風:“……”

“我當然有襪子。”顧晚風無奈解釋,“我隻是不喜歡穿底子太厚的高幫鞋。”

司徒朝暮又仔細看了一眼他的鞋幫,發現他的外踝下沿處還真的有襪子!

隻不過是因為襪沿和鞋幫齊平了所以看得不太明顯。

“你為什麽不喜歡穿高幫鞋?”司徒朝暮好奇地問,“底子厚點的鞋穿上去多舒服呀。”

顧晚風回答說:“個人習慣,鞋幫太高或者鞋底太厚總覺得不踏實。”

哦,我懂了。

必須腳踏實地才行,不然感受不到腳底的變化。

換言之就是:會影響我出腳的速度。

真是個一生**不羈愛自由的人。

也是一個絲毫不用為了自己的身高而發愁的人,所以他實現了平底鞋自由……真是旱得旱死澇得澇死。

常年腳踩內增高或高跟鞋的司徒朝暮果斷結束了這個話題:“穿你的襪子也行,但是我的腳很麻,動不了了。”

顧晚風:“我扶你進屋?”

司徒朝暮的小臉一皺,悶悶不樂:“我都說了我動不了了。”

顧晚風愣住了,屏息凝神,想到了某種可能又不太確定。

司徒朝暮嘟著嘴巴,不滿地乜了他一眼,又說了一遍:“腳趾頭都要被凍掉了。”

是想、讓他抱著她進屋?

顧晚風的呼吸猛然一滯,心慌意亂,緊張地抿著薄唇思量再三,才試探性開了口:“要不、我抱著你、進去?”

司徒朝暮的表情瞬間就變得神采飛揚了,嘴上卻還在矜持:“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呀,男女授受不親呢。”

顧晚風:“……”

他真是一點都沒看出來她的不好意思。

與此同時,他也確定了,這家夥八年如一日的沒變化,還是那個肆無忌憚的女流氓。

顧晚風忍俊不禁,沒再多說什麽,直接將司徒朝暮從地上橫抱了起來,大步流星地朝著房子走了過去。

他的手臂修長,特別有力量感,胸膛寬闊而緊實,步伐平穩矯健,輕輕鬆鬆,一點都不似在負重抱人。

被他抱在懷中,相當有安全感。

甚至能夠清楚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極具吸引力的青年熱血氣。

周遭嚴寒的空氣都被他的體熱驅逐了。

司徒朝暮的心裏都要樂開花了,發了狂的高興,卻表現得相當嬌羞,低眉斂眸,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不沉吧?”

顧晚風無奈一笑:“你才幾斤?”

我確實也沒幾斤,我身材好得很!

司徒朝暮撩起了眼皮,瞧著顧晚風,故意刁難他:“那你的上限是多少?十個我行麽?”

顧晚風笑答:“一百個都沒問題。”

司徒朝暮被逗得咯咯笑,然而就在這時,他們的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誒喲,我現在來的是不是有些不是時候了?”

顧晚風都已經快抱著司徒朝暮走到屋子門口了,聽聞聲音後,下意識地停下了步伐,回身去看。

司徒朝暮也好奇地望了過去。

在小院門口,站著兩個男的,其中看起來較為年輕的那一位年齡大概四五十歲,中等身材,穿著藍色牛仔褲和紅色格子襯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工裝馬甲,留著一把狂野的大胡子,帶黑框眼鏡,半灰色的中長發在腦後紮了一個小辮兒,一看就是一位搞藝術的文藝工作者。

藝術家旁邊兒還站著一位白發老者,穿著一套較為正式的灰色西裝,內搭白襯衫,還配了一條紅色的領帶,鄭重其事。

在老者的懷中,緊緊地抱著一方長條形的紅木箱子,看起來沉甸甸的,但他卻堅持緊抱於懷,絕不假借他人之手。

待顧晚風抱著司徒朝暮轉過身的那一刻,大胡子藝術家就恍然大悟地笑了:“怪不得呢,我就說你小子原本在錢塘待得好好的,怎麽突然就搬來東輔了?原來是要成家了。”

成家?

這詞用得,可真是,簡潔明了且讓人害羞呀。

司徒朝暮的臉頰瞬間就紅透了,還熱得發燙,羞澀得連眼神都不敢亂放了,低低地垂著眼皮,在羞赧的沉默中淩亂著,還有些小小的憤憤不平:誰要跟他成家了?人家才不要呢,哼!

還有,我們隻是普通朋友而已,關係一般的很,八年都沒過聯係的那種!

但也確實不能怪人家會誤會,她現在穿著一身睡衣,又被顧晚風抱著往屋子裏走,怎麽看都不像是普通朋友。

像是情趣十足的兩口子準備回屋去白日**逸。

顧晚風則是詫異於司徒朝暮在外人麵前的嬌羞……原來她隻敢在沒人的時候對他猖狂耍流氓,一有外人就開始要臉了。

人前人後兩幅麵孔。

顧晚風無奈地在心中笑了一下,神不改色地看向門口二位,回了聲:“我還以為你們明天才會到。”

司徒朝暮一直保持著低頭垂眸的姿勢,卻在聽到他這句話後,微微抿動了一下紅唇,在心裏碎碎念:哼,你怎麽不先解釋一下咱倆的關係呢?誰要和你成家啦!

緊接著,她就聽到了大胡子藝術家的回話,無奈中充斥著同情:“本來計劃的是明天,但是楊教授實在是太著急了,急得都吃不下飯,連著給我打了好幾通電話,我擔心老人家的身體,就連夜帶著他來找你了。”

找他幹嘛?

司徒朝暮好奇地抬起了頭,朝著門口了過去,下一秒,她就看到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步履急切地往前走了幾步,焦急萬狀又滿含懇求地望著顧晚風:“顧師父,勞煩您看看這把刀,還能不能修複?隻要能修複,其他什麽都好說!”

顧晚風既沒有誇下海口,也沒有妄自菲薄,而是先回了聲:“我等會兒看看。”說完,又將毛三呂四喊了出來,交代道,“帶著客人去茶室,先招待著,我馬上就過去。”

毛三呂四早就熟悉了當接待人員的工作,信誓旦旦地回應了一聲“好嘞”就朝著客人跑了過去。

顧晚風抱著司徒朝暮進了門。

這次是從正門進得屋,進去之後就是寬敞明亮的客廳。

顧晚風所住的主臥在進門左手側,他直接抱著司徒朝暮去了自己的房間。

四下無人了,司徒朝暮這才又撩起了眼皮,以一種滿含“提防”的目光瞧著顧晚風:“你竟然直接抱著人家來你的臥室?這裏又沒有其他人,人家的安全怎麽辦?”

又開始了。

顧晚風神不改色,淡然反問:“我還沒擔心呢,你擔心什麽?”

司徒朝暮一愣,超級不服氣:“你擔心?你有什麽好擔心的?我還能對你耍流氓麽?”

顧晚風:“……”你可太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