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他是一直想念著她的,日日夜夜,千千萬萬遍。◎

進屋之前, 司徒朝暮一直以為這座小院子隻有她在外麵瞧見的那麽大,進屋之後才意識到,這座看似平平無奇的小院子可能真的內有乾坤。

站在院子中央看,院門右邊的那道高高的圍牆下有三個鐵質的狗籠, 狗籠旁邊兒停放著一輛銀灰色的皮卡車, 左邊的那道圍牆下停著一輛黑色的大摩托車。摩托車正前方、緊挨著屋尾的位置, 是一座青磚實木搭建的半露天廚房。

小院的主體建築是一座整體呈“「”型的尖頂瓦房,露天廚房就位於那條短邊盡頭。

雖然這座瓦房僅有一層樓高, 但占地麵積並不窄小,看起來相當端正開闊,還修繕得十分得當:白牆黛瓦, 窗欞雕花, 門前的平直走廊高出地麵大概半米, 長短兩邊各築有一道台階。廊麵上鋪了一層整齊的木地板, 廊沿兒下擺著一排紅泥花盆,盆中栽種著修剪得當的花花草草, 一眼望去賞心悅目。

司徒朝暮先入為主地認定了這座院子裏麵隻有這麽一間非常具有鄉野化氣息的露天廚房,直至順著那條正對著院門的石板台階進入室內之後,她才發現屋子裏麵竟然還有一間廚房,和餐廳連在了一起, 裝修十分現代化。

寬敞的實木餐桌臨窗而擺,配套六張實木靠背座椅。另外一邊緊挨著牆壁的位置是一排開放式的廚房操作台, 台麵是純黑色瓷磚, 台下的櫃子抽屜全呈純白色。銀灰色的水池旁邊兒是案板,案板旁邊兒是一方三眼灶台, 灶台上方安裝著一台黑色的吸頂式抽油煙機, 下方安裝著一體式烤箱。再往右看, 是一台雙開門的銀色大冰箱。

餐桌後方靠牆的位置,還擺放著一張上窄下寬的梯形實木餐邊櫃。

所需所用一應俱全,並且每一樣家具和電器的規格都不小氣,但是屋內並不顯擁擠,哪哪都敞敞亮亮的,可隨意來往走動,哪怕是站在餐桌和操作台之間的空地上跳繩都沒問題。

餐桌上已經擺滿了豐盛的菜肴和造型雅致的碗筷。

裴星銘、毛三和呂四像是提前商量好了似的,並排坐在了背向餐邊櫃的那一側。

司徒朝暮無奈,隻好“不情不願”地和顧晚風並肩坐在了他們仨的對麵。

司徒朝暮才剛一落座,毛三就煞有介事地對她說了聲:“司徒姐姐,今天這些菜可全都是我們師父親自下廚做的!”

呂四果斷補充:“就知道您要來,他特意開著皮卡去了一趟菜市場,買了好多東西回來,冰箱都快塞不下了!”

司徒朝暮心想:這倆徒弟可真是沒白養,還怪會替自己師父邀功的。

然後,她不冷不熱地瞟了顧晚風一眼,回了句:“可真是謝謝顧師父的盛情款待了。”

語氣幹巴巴的,沒有一絲感情,顯然言不由衷,毫不領情。

顧晚風可不敢再得罪她,很是誠懇地回了聲:“不用謝,應該的。”

“哼!”司徒朝暮傲嬌地不再瞧他了,看向了坐在她對麵的裴星銘,問:“你是怎麽找到失蹤人口的?”

顧晚風:“……”

裴星銘一邊兒用筷子夾油炸花生米一邊兒說:“我不是陪領導去縣中學交流學習了嗎,快中午的時候中學校長要請我們吃飯,去飯店的路上冷不丁地在路邊瞟到了一個個頭兒挺高還留長發的人,我就好奇地多看了一眼,結果誰知道竟然真是我小風兄弟,給我都整懵了,還以為自己眼花了,猛地踩了刹車,那一車領導差點兒全讓我給刹死。”

打工人司徒朝暮的第一反應是:“給領導開車你還敢這麽狂?也不怕他給你開了?”

裴星銘一臉不屑:“無所吊謂,老子事業編。”

司徒朝暮:“……”

有編製的人就是牛逼。

外加裴星銘這人也是真的沒有一點兒走仕途的想法,所以根本無懼領導,隻要他不在學校裏麵犯什麽原則性錯誤,就是天下無敵。

而且裴星銘也是真的不怎麽在乎這份工作。

估計連他自己都想不到,當初明明隻是為了應付爹媽才去考的中學事業編,結果竟然還真讓他給考上了,因為去參加考試的那幫人裏麵,隻有三位是正兒八經師範類大學畢業的、具有教師資格證的體育生,其中之一就是裴星銘。前兩位的筆試成績自然是一騎絕塵的好,裴星銘的筆試成績才剛過線。

但是真到了麵試那天,竟然隻有裴星銘這個筆試倒數第一的學渣去了。

前麵那兩人是因為嫌棄這學校是一所二類藝術中學,覺得裏麵的學生魚龍混雜不好管教,所以沒去。

裴星銘則是因為篤定了自己絕對不會被錄取,才洋洋灑灑地去湊熱鬧了。

可結果誰知道呀,他這一去,竟然還和校領導們雙向奔赴了——校領導們十分欣賞他這幅高高大大、孔武有力的身材,一看就是那種有能力解決學生打群架問題的、不好招惹的體育老師,所以,果斷拍板錄取。

這運氣真是又好又不好的……

錄取通知下來的那一刻,裴星銘自己都是懵的,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外,全家人都是開心的,尤其是他爸媽,覺得倍兒有麵子,不論走到哪裏都要炫耀一句:我們家小銘現在在中學當老師呢,還有編製。

可以這麽說,裴星銘他爸媽根本就不在乎兒子一個月能掙多少錢,反正他們倆能掙錢,家裏也不差錢,所以他們對裴星銘的唯一要求就是體麵。

“體麵”這倆個字是壓在裴星銘腦袋上的一座山,所以無論他多麽的不情願,也得硬著頭皮去接受這份工作。

“然後呢?你就跟著你小風兄弟回家了?”司徒朝暮繼續往下追問,“直接把你們領導扔了?”

“那倒沒有。”裴星銘衝著顧晚風揚了一下下巴,“我先衝著他吼了一嗓子,讓他站著別動等著我,然後開著車把我們領導送到飯店之後才拐回去的。”

司徒朝暮堅決不去看顧晚風:“你回去的時候他還一直在原地站著呢?”

裴星銘:“那你看,雖然八年沒見,但我在我小風兄弟心裏麵還是很有地位的,隻要我說了讓他站著別動,他就一定不會動。”

“……”

啊啊啊,是是是,你小風兄弟最最好。

司徒朝暮沒好氣地哼了一聲,然後就不再搭理裴星銘了,轉而看向了毛三兒:“你和你師父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毛三仔細回想了一下:“一年多以前決定回來的,但是我今年年初才回來,因為中途轉學太麻煩了,所以我要先把上學期的課上完才來東輔。不過我師父是去年七月份回來的。”

“去年七月份就回來了?”司徒朝暮的表情瞬間就又變得無比猙獰了,氣呼呼地瞪著身邊人,“裴星銘今天要是沒在大街上遇到你,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打算聯係我們了?”

顧晚風不假思索,斬釘截鐵:“當然不是!”

毛三也在替他師父解釋:“司徒姐姐你別生氣,師父他是孤身一人先回來的,剛來東輔時候連個穩定的落腳點都沒有,所以不好意思去找你呀!”

司徒朝暮不接受這種解釋,直勾勾地盯著顧晚風:“你有什麽可不好意思的?喊我們來幫幫你,你不就能更快地穩定下來了麽?”

裴星銘也接了句:“就是,都是朋友,怎麽還怕麻煩我們?”

顧晚風無奈又認真地說:“你們的好意我自然明白,但我今年已經二十有六了,又有手有腳,總不能處處依靠他人吧?連安身立業都做不到的話,還提什麽以後?”

司徒朝暮又氣又無奈,心說:真是個強種!

但是裴星銘對顧晚風這句話的理解和司徒朝暮截然不同,畢竟,他也是個男人,所以完全可以明白顧晚風的心情,所以就簡單粗暴地向司徒朝暮翻譯了一下他剛才那句話的深層含義:“他的意思是他不能吃軟飯,要憑自己的雙手成家立業,不然咱家人以後不會同意你倆的事兒。”

顧晚風:“……”

司徒朝暮:“……”

最怕空氣突然的安靜。

司徒朝暮的臉頰“蹭”的一下子又紅了,氣急敗壞地盯著裴星銘:“你、你你你胡說八道什麽呢你?”

“我沒胡說八道呀。”裴星銘還覺得自己冤枉呢,一臉無語地看著顧晚風,“你不是這意思麽?”

回答“是”,不合適。

回答“不是”,更不合適。

顧晚風直接被裴星銘問懵了,啞口無言,不知所措,唯有微微泛紅的耳尖在彰顯著他內心的兵荒馬亂。

司徒朝暮也是一樣的兵荒馬亂,紅著臉把眼眸垂了下去,雖然一言不發,但早就在心裏麵把裴星銘給罵到狗血淋頭了:討厭死了!誰讓你當眾把這話說出來的?就不能私底下偷偷告訴人家麽?真的是,搞得人家想高興都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高興,不然顯得怪不矜持的……

飯桌上的氣氛略微有那麽一丟丟的微妙和複雜。

毛三和呂四對視了一眼,互相給對方使了個眼色,然後開始了一段雙簧——

呂四微微皺眉:“我記得,這院兒是咱們師父全款買下來的吧?”

毛三點頭:“對啊,好幾十萬呢,一分一厘全都是師父自己掙得錢!”

呂四:“那這屋子裏的實木家具?”

毛三:“全是咱師父純手工打造,質量一絕,天下無雙。”

呂四:“哇塞,師父真的好牛好厲害!”

毛三:“是的呢!奇才全才!”

這馬屁拍的,顧晚風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板著臉衝著倆人說了聲:“吃飯!”

“哦。”

“哦。”

毛三呂四瞬間安靜如雞,悶頭扒起了碗中飯。

司徒朝暮無聲地笑了一下,也沒再多言,拿起了竹筷,開始挨個品嚐佳肴。

感覺每一道菜都很好吃,像是夾裹了從窗外透進來的春日陽光的味道,不僅令人胃口大開,還吃的人心裏美滋滋暖洋洋的。

然而一頓飯還沒吃完呢,裴星銘就接到了領導的電話,讓他立即返回工作崗位。

裴星銘無奈,隻能先行走人。

但是裴星銘這麽一走,司徒朝暮就沒有繼續留下來的理由了,因為,她還沒有原諒某個人八年不歸且音信全無的惡略行為呢!

所以她也堅決要走。

但是裴星銘知道其實司徒朝暮根本就不想走,隻是為了麵子硬撐而已,於是就大發慈悲地給了他妹一個台階下:“我現在不回東輔,先回縣中學接領導,要不你先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吧,該走的時候我打電話喊你,咱倆一塊兒走。”

司徒朝暮冷哼一聲,高傲的很:“我為什麽要等你?我就要回家!”

裴星銘無語得很:“給你台階你就下吧,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了。”

司徒朝暮:“……”

好像,也有點兒道理。

“哎呀,那行吧,我就等等你吧,看在你是我哥的麵子上。”司徒朝暮“不情不願”地說完了這句話之後,蹦蹦跳跳地跑回了身後的那座小院裏,腳上踩得那兩隻拖鞋都跟著歡快了起來,像是踩著兩隻洋溢著幸福的小蝴蝶。

顧晚風一直站在院中央的那棵梨花樹下等她。

滿院梨花飄香。

司徒朝暮雙手負在背後,下巴微揚,一臉傲嬌地來到了顧晚風麵前:“哼,你可別以為我是故意不想走啊,是我哥說讓我等他下班後一起走,我才勉為其難地留下來的。”

顧晚風立即順著她的意思說:“你想在這裏等多久就可以等多久。”又信誓旦旦地補充了句,“我絕對不會趕你走。”

司徒朝暮不置可否,神氣十足:“你不是說要讓毛三帶著我逛院子麽?毛三人呢?”

顧晚風:“和呂四一起刷碗呢,我帶你逛。”

司徒朝暮當即擺出了一副大驚失色的表情:“好哇,你竟然虐待徒弟,讓人家在家裏刷碗不讓人家去上學!”

顧晚風哭笑不得:“他們學校校舍翻新,這兩天調休了。”

司徒朝暮終於明白了:“那看來裴星銘今天去的不是毛三兒和呂四的學校?”

顧晚風解釋道:“庭崗一共有兩所高中,毛三他們倆在一中,裴星銘今天去的是二中。”

司徒朝暮沉默片刻,不禁感慨了一句:“天呐,日子過得真快呀,毛三兒都上高中了。”

顧晚風輕歎口氣:“是啊,都八年了。”但是話音落後,他就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趕忙去看司徒朝暮的臉色,果不其然又變成憤怒的小兔了。

“你也知道都八年了呀!我還當你不知道呢!”

記仇記得很。

顧晚風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她消氣,焦急而專注地思索了一會兒,決定好好地向她道個歉:“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司徒朝暮又“哼”了一聲,然後把右手一抬,掌心朝上:“我的家傳寶貝呢?快還給我!”

心裏想得卻是:你要是丟了,我可饒不了你!

誰知,顧晚風竟直接把戴在自己左手手腕上的那一串色澤瑩潤的佛珠給取了下來,放在了司徒朝暮的掌心中。

司徒朝暮渾身一僵,呆如木雞地盯著自己手心裏麵的那一串包漿渾厚、質感十足的菩提子手串,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怎麽記得,自己當初送給他的是一串價值僅二十塊錢的地攤貨啊,怎麽八年過後,還變成她買不起的樣子了?光澤熠熠、珠光寶氣的。

而且,才二十塊錢的東西,能是什麽好木料?怎麽可能被盤出這麽光華燦燦的包漿?宋熙臨手上戴著的那一串奇楠沉香木佛珠的包漿都沒這個好看。

“你沒、李代桃僵吧?”司徒朝暮不可思議。

顧晚風溫柔且篤定:“當然沒有。”

司徒朝暮瞟了他一眼:“你不會……每天都在盤吧?”說完,就把眼簾垂下了,有點兒不好意思。

過不多久,她聽到了顧晚風的回答,嗓音低沉,溫和認真:“沒有刻意去盤,隻有想起來才會去轉兩下,但是,每天都會想起來,不止一次地想起。”

每次思念一起,就轉動佛珠。

每想一次,就撚轉一顆,如虔誠誦經,如遠行朝拜。

一串地攤貨,被他摩挲在掌心,放在手心裏,纏繞指尖,夜以繼日、翻來覆去不間斷地盤了整整八年。

附著其上的渾厚光澤,不過是思念的載體,卻遠沒有思念厚重。

他是一直想念著她的。

日日夜夜,千千萬萬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