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顧晚風的嗓音輕柔而堅定:“甘之如飴。”◎

司徒朝暮呐喊著朝著顧晚風衝過去的那一刻, 小院一角突然暴起了一陣此起彼伏的犬吠聲。

三隻狗籠子距離裴星銘的站位最近,所以他不可避免地被嚇了一跳。

顧晚風“被”絆倒在地之後,被關在鐵籠子裏麵的三條土狗叫得更凶了,甚至開始用身體撞籠子, 呲牙咧嘴, 凶神惡煞, 大有要破籠而出為主人報仇的彪悍氣勢。

要是換在平時,司徒朝暮早就被如此凶悍的狗叫聲給嚇到肝膽俱裂了, 但此時此刻,她的情緒正處於怒火值的巔峰,別說區區三條土狗了, 就是三頭豹子來了她也無所畏懼。

她甚至都沒有留意到如此沸騰的狗叫聲。

她全神貫注留意著的, 隻有顧晚風。

八年不歸的顧晚風。

讓她足足等了八年的顧晚風。

兩千九百多個杳無音訊的日夜, 她的心中沒有怒火是不可能的, 沒有委屈和幽怨也是不可能的。

僅僅摔他這麽一下根本就不解氣。

顧晚風倒地之後,並沒有立即起身, 手掌撐地,半坐起身,薄唇微抿,歉然忐忑又不知所措地看著司徒朝暮, 原本幹幹淨淨的黑色衣襟上沾滿了灰撲撲的塵土。

司徒朝暮盯向他的目光中持續燃燒著熊熊怒火,呼吸急促而粗重, 以至於連胸脯都開始起伏不定了, 但是,她的眼圈卻越來越紅了。

起初, 僅僅是淡淡的一層薄粉色的紅, 如同酒後微醺, 暈眩而酸澀,後來顏色逐漸加深,現實落地,由淡色的粉紅變成了委屈的深紅色。

他是真的回來了呀……

她的眼眸中開始浮現濕潤的水汽,眼周猛然一酸,不爭氣的眼淚珠子“啪嗒”一下就掉了出來,跟沉甸甸的小金豆似的,一顆一顆地往下滴。

紅潤的小嘴巴也癟了起來。

怒目橫豎的厲害表情瞬間就變成了可憐兮兮和委屈巴巴。

她也真是委屈極了,感覺自己這八年中的每一天都在心酸和委屈。

顧晚風的內心因她的眼淚而變得慌亂不已,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急迫地想要去安撫她,卻不知從何下手,於是越發焦急,都開始變得語無倫次了:“我、你,你別哭,我、我、你、別哭、別哭……”

誰知,司徒朝暮卻又因為他的這一句話而變得更加惱怒了,兩道眉毛再度狠狠一擰,含著眼淚,凶神惡煞:“我還不能哭了麽?我又不認識你,要你管我哭不哭!”

顧晚風:“……”

司徒朝暮重重地“哼”了一聲,扭臉就走,步伐高傲而堅決:“什麽狗屁地方,以後再也不來了!”也是在這時,她才察覺到了狗叫聲,仗著離狗籠子還有八丈遠,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挑釁那三條凶狠的狗,“喊什麽喊!吵死啦!”

換來的則是那三條狗愈發狠戾的吼叫聲。

司徒朝暮內心瑟瑟,果斷加快了離去的腳步:“哼,這狗是在讓我滾麽?好!我現在就滾,以後再也不來了!”

顧晚風:“……”

一直在旁邊看熱鬧的裴星銘直接被逗笑了:“哈哈,我就說吧,她賊記仇,真能翻你一輩子舊賬。”

顧晚風急急惶惶,立即去追司徒朝暮,同時嗬斥那三條被關在籠子裏的狗:“別喊了!”

狗聽主話,瞬時噤聲。

司徒朝暮離去的腳步還挺堅定,頭都沒回一下,顧晚風急切不已地擋在了她麵前,想要去哄她勸她挽留她,卻又沒有哄女人的經驗,空有一腔焦灼,話說得顛三倒四:“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回來了,再也不走了以後!”

司徒朝暮順勢停下了腳步,卻依舊是怒氣衝衝:“我管你走不走呢,反正我要走了!”

顧晚風不知如何是好,眉頭緊皺,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該怎麽才能讓她留下,索性直接說了聲:“你別走。”

言辭懇切,著急認真。

司徒朝暮雙手掐腰,氣焰越發囂張:“這裏又不是我家,我幹嘛要留下來!都八年沒聯係了,我和你很熟麽?”

顧晚風啞口無言,心慚愧疚……他確實是,回來的太晚了。

這時,裴星銘突然長歎了一口氣,雙手抱著胳膊,一臉無奈地衝著顧晚風說了句:“我就說吧,她小心眼兒的很,你越謙卑她越囂張,跟她費那麽多話不如搞點實際的。”

司徒朝暮氣急敗壞:“你到底是誰哥?會不會說人話?”

裴星銘:“我要不是你哥,我都不會喊你過來,更不會管你這檔子破事兒!”

司徒朝暮:“……”

不過經裴星銘這麽一提醒,顧晚風終於想到了自己現在應該說些什麽了:“午飯已經做好了,要不,留下來吃一頓?”

司徒朝暮態度強硬而堅決:“不吃,在家吃過了!”

其實根本就沒吃飽,吃到一半就被裴星銘的一通電話喊來庭崗縣城了。

顧晚風堅持不懈地繼續勸說:“你遠道而來也不容易,要是不留下來吃一頓飯,我會過意不去。”

裴星銘也幫著勸了句:“就是,你好歹吃兩口呢,整個院子的人都等著你來開飯呢。”

“整個院子?”司徒朝暮都被氣笑了,“裴星銘你少誇張了,現在總共就你我他三個人!”

然而,她的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少年的清朗聲音:“司徒姐姐,好久不見!”

跟在毛三身後的呂四腳步一頓,心想:司徒姐姐?不是直接喊師娘麽?

司徒朝暮詫異一愣,立即回頭去看,然後就看到了兩位身高年齡都差不多的二八少年。

走在前方的那位少年身穿藍色牛仔外套,黑色運動褲,五官帥氣,眼神機靈,一頭奶奶灰發色相當醒目;跟在後方的那位少年身穿黑色牛仔外套和藍色牛仔褲,圓頭圓腦,五官端正,留著規規矩矩的寸頭,天然黑發。

這二位,是誰呀?

司徒朝暮一時有些茫然,壓根兒就無法回應那句“司徒姐姐,好久不見”。

灰發少年直徑走到了她的麵前,笑嘻嘻地說了句:“怎麽,司徒姐姐,不認識我了?我是毛三呀!”

啊?

司徒朝暮瞬間瞪大了眼睛,以一種難以置信地目光打量著眼前這位足足比她高出一頭的灰發少年:“毛三兒?你是毛三兒?”

毛三兒都長這麽大了?

我的天呀!

毛三用力點頭:“對啊!我是毛三呀!”說完,又抬起了右手,朝著司徒朝暮晃了晃掛在手指頭上的“好柿發生”鑰匙鏈,“還記得這個麽?當初還是你給我的呢,說隻要我來東輔,憑借著這個鑰匙鏈你就能罩著我和我師父。”

司徒朝暮一愣,詫異不已地朝著顧晚風看了一眼:“你師父?”

毛三點頭,自豪地說:“對啊,以前是小風哥哥,現在是我師父!”

後方的呂四也在這時湊上前來,用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嬉笑著說:“師娘,還有我,我是師父新收的徒弟。”

司徒朝暮又是一愣:師娘?師娘?師娘?

喊誰呢?

喊我呢?

“蹭”的一下,司徒朝暮的臉頰就紅透了,心慌意亂,麵部沸騰,耳根灼熱,舌頭都開始打結了:“你、你你這、這孩子,別別別亂喊啊!”

還、還有啊,這天上的太陽怎麽越來越毒了?

全球氣候變暖也太嚴重了吧,才清明節而已,溫度都高成這樣了?曬得人眼前發暈,呼吸艱難,額頭冒汗!

好在顧晚風在這時開了口,聲色一如以往的清清冷冷,如滾燙烈日下的一陣涼爽的風:“毛三,呂四,去端盤子,準備開飯。”

“好嘞!”

異口同聲地喊完這倆字之後,倆小孩就跑走了。

司徒朝暮終於舒了口氣,但心跳卻還是砰砰砰地快,耳根子又熱又紅,呼進鼻子裏麵的空氣都成了粘稠的,像是被扔進油鍋裏炸了一遍似的。

而且,她現在,都不知道自己該幹點兒什麽好了,內心糾結,進退兩難:是留下吃飯呢?還是繼續走人呢?繼續留下來吃飯的話,多沒麵子呀,但要是直接走人的話,多不合適呀?人家那倆小孩兒都那麽熱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了,她得多殘忍才能直接甩臉子走人?

更何況吧,來都來了……

裴星銘是個有眼色的人,沒再說一句話,直接進了屋。

整潔寬敞的鄉間小院中僅剩下了司徒朝暮和顧晚風兩人。

司徒朝暮背對著顧晚風而站,低垂著眼睛,臉頰紅紅,纖瘦的身體一動不動,內心卻亂糟糟的,紅潤的櫻桃小嘴都抿成一條線了。

顧晚風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穩固心神之後,朝著她走了過去,聲色清和地說:“走吧,進屋吃飯。”

司徒朝暮猶豫了一會兒,才撩起了眼皮,抬眸看向了他,卻一言不發。

她專注而認真地觀察著他清俊的眉宇。

依然是一副清冷淡漠的神色,如同她記憶中的一般,幹淨清澈的仿若林間山風,不染世俗塵埃。

但比之八年前來說,他隱忍在眼底之下的那股不甘和戾氣不見了。他變得平和了,不再恨也不再怨了。

這是不是說明,他終於尋得了一種泰然自若的方式,與自己的命運和平共處了?

但這恰巧也說明了,他這八年來的經曆,一定沒那麽簡單輕鬆。

司徒朝暮忍不住開了口:“你這幾年,都去哪裏了?”

顧晚風沒有猶豫,如實告知:“去過很多地方,見到了人外人,看到了山外山。”

也終於尋求到了他曾夢寐以求的隨遇而安,終於學會了掌控本心。

司徒朝暮的眼眶卻又紅了,不知是因為心疼還是心酸,用力吸了吸鼻子之後,才得以再度發問:“那你、現在還鍛刀麽?”

顧晚風點頭,坦然而認真:“當然,我是刀匠。”

他接受了顧家刀刀主的身份。

接受了那把刀。

司徒朝暮卻又十分關切地詢問了一句:“那你現在開心麽?”

顧晚風的嗓音輕柔而堅定:“甘之如飴。”

既為手藝的傳承,也為家族的使命,更為自己心中的那份堅守。

如葉墜林間,人活一世,後無悔路,前無定數,不如既來則安。

如同一塊大石頭終於落了地,司徒朝暮終於不再為此如鯁在喉了——八年的時間,他也終於鍛好了自己的心。

他終於可以活得逍遙自在了。

歎息著舒了口氣之後,司徒朝暮發自內心地說了句:“隻要你開心就好。”

但比起自己,顧晚風還是更在意她這八年來過得是否安好:“那你呢?開心麽?”

司徒朝暮認真思考了一番,如實告知:“我也沒理由不開心呀,父母健在,身體健康,有三五好友和一份收入尚可的穩定工作,可以了。”

絕對算得上是一種挑不出來任何毛病的幸福人生了。

顧晚風舒了口氣,卻又抿起了薄唇,猶豫少頃,還是沒忍住問了聲:“那、阿臨呢?阿臨好麽?”

看來他已經知道了她這八年間都在給宋熙臨當秘書。

大概是裴星銘那個大嘴巴說的。

但司徒朝暮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顧晚風這個問題。

身為哥哥,他所期待的肯定是弟弟幸福安康、萬事順遂、自由自在,但宋熙臨並不是。

身為豪門繼承人,宋熙臨做任何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甚至連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夠自己做主。

可還是宋熙臨好像也沒有很抵觸這種人生,他兢兢業業,克己複禮,隱忍理性,手段強硬,是為那個圈子裏麵人人稱讚的青年才俊。

所以,司徒朝暮無法定義宋熙臨過得好不好。

而且宋熙臨過得好不好又和自己有什麽關係?打工人隻有賤得皮癢才會關心資本家!

司徒朝暮沒好氣地回了句:“就他那種萬惡的資本家,再怎麽艱苦也比我們這種小市民過得好。”

顧晚風:“……”

不消多想,阿臨這些年一定沒少得罪她。

“去吃飯吧。”顧晚風果斷結束了有關自己弟弟的話題,免得被殃及池魚,“有你愛吃的竹筍炒臘肉。”

司徒朝暮不屑一顧,拔步就走:“你少套近乎,咱們倆一點兒也不熟,我是看在毛三兒的麵子上才留下來吃飯的,可不是因為你。”

一朝回到解放前。

顧晚風無奈一笑,跟在她身後,說了聲:“既然你喜歡毛三,飯後可以讓他帶著你在院子裏麵轉轉。”

司徒朝暮心說:就你這小院子能有多大?還需要轉?

而且她聰明得很,堅決不上當,小氣勁兒還十足,新仇舊恨一起算:“哼,你怎麽不等退休後再邀請我呢?讓你孫子帶著我轉。還有,這裏又不是我家,我才不轉呢,吃完飯我就走,以後再也不來了,保持分寸感,免得又被某個人凶巴巴地罵滾。”

顧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