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他是顧晚風,獨樹一幟的顧晚風。◎

給司徒朝暮完成了妝造之後, 那兩位形象管理師就離開了。宋熙臨又簡單地考核了司徒朝暮幾個問題,司徒朝暮一一流暢作答,順利完成了考核,宋熙臨這才放心地帶著她去出席宴席。

在D市的前一周都是相安無事地度過的, 完全沒有司徒朝暮想象中的勾心鬥角和波詭雲譎。宋熙臨隻是簡單地考察工作, 跟隨高管學習管理經驗, 了解當地酒店行情,並沒有對那些老臣們做出一些過激的舉動。那些老臣們自然也不會主動去挑釁“太子爺”, 每天都在好吃好喝地供著他哄著他,連帶著對她這個秘書都是客客氣氣的。這日子簡直不要太順暢。

直到新一周來臨,宋熙臨才動身啟程去嘎隆縣, 卻沒對那些老臣們如實相告, 隻是說這幾天在酒店待得有點兒悶, 想自己出去玩一玩轉一轉。自然有高管提出要給他安排向導和車輛, 然而卻被宋熙臨拒絕了,拒絕的理由還挺搞笑:“有司徒陪我就行, 她沒來過D市,我想帶她去轉轉。”又嚴肅叮囑,“對了,不要告訴我爸。”

那些高管們瞬間意會, 沒再多言,隻是不放心地叮囑:“那您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不然我們這、不好跟宋總交代。”

宋熙臨:“放心, 司徒會照顧好我的。”

直至第二天清晨六點,前往嘎隆縣的大巴發車之後, 司徒朝暮才將自己心中的不滿表達出來:“你幹嘛要拿我當擋箭牌?他們肯定該以為你這幾天帶著我紙醉金迷花天酒地去了, 等咱們回來之後他們還會用異樣的眼光看待我, 覺得我不是個正經人!”

但如果不這麽做的話,他沒辦法像父親隱瞞自己的行程……宋熙臨歉然道:“對不起,等回來之後,我一定會親自向所有人都解釋清楚。”

司徒朝暮沒說話,擰著眉頭抱著胳膊,氣鼓鼓地盯向窗外。

天色也才剛蒙蒙亮而已。

宋熙臨不知所措地看著她,內心是愧疚的,卻也有些無奈和想笑——世界上可能隻有他這麽一位老板是天天看著秘書的臉色行事的。

霧蒙蒙的景色在不斷倒退著,大巴車開出好遠之後,司徒朝暮才逐漸消氣了,又重新意識到了自己現在和宋熙臨之間是上下級關係,終於回頭看向了他,狐疑地問了句:“你之前不是說你來D市的任務是接管酒店麽?這都好幾天了,怎麽不見你跟那幫高管奪權呀?”

宋熙臨語氣平靜地反問:“初來乍到,就心比天高地劍指老臣,不莽撞麽?”

司徒朝暮無話可說,也無法判斷宋熙臨說得是真話還是假話,反正據她這些天和他相處的經驗來說,他嘴裏的話,永遠都是真假參半的,而且他們這群混跡名利場中的人,好像根本就不知道什麽叫做開門見山和平鋪直敘,特別愛搞虛與委蛇那一套,說話彎彎繞繞,一句話裏麵能有好幾個意思,聽起來簡直比聽文言文還困難。

司徒朝暮懶得再問那麽多,然後好心提醒了宋熙臨一句:“這大巴車至少要開十五個小時,而且大半程都是曲曲繞繞的盤山路,海拔也會越來越高,你可要做好心理準備啊。”

宋熙臨輕輕點頭:“嗯。”又溫聲說了句,“多謝關心。”

司徒朝暮不屑地“嘁”了一聲:“你少惺惺作態了,我早就把你的邪惡本質看透了!”

宋熙臨:“……”這哪是秘書,這分明是活祖宗。

然而,接下來的發生的事情還是狠狠地打了司徒朝暮的臉。

事實證明,她看待事物的角度還是太狹太窄,隻看透了宋熙臨邪惡的本質,卻沒看透他虛弱的本質,雖然她也曾聽宋熙臨說過他和他哥哥是一弱一強雙生子的事情。

正因為哥哥的身體強健、極少生病,所以才會被母親選擇為顧家刀的傳承人,也正因為弟弟自幼體弱多病,需要大量的金錢去續命,所以才會被富豪父親帶去東輔撫養。

司徒朝暮見識過哥哥的強,卻從沒見識過弟弟的弱。

今天,算是徹底開了眼了。

也是真沒想到,他能那麽弱!

伴隨著路途的深入,一座座巍峨聳立的大山逐漸浮現在了全車人的眼前,碧藍色的天空距離他們越來越近,地麵的海拔也就越來越高。

海拔升至兩千多的時候,宋熙臨還沒什麽異樣,隻是有點暈車,所以就將後腦抵在了座椅上,雙眼緊閉,凝神小憩。

直至手表上的海拔顯示器跳進了三千的範圍內,他身體上的難受便開始不受控製地體現在了麵色上,眉頭越皺越緊,臉頰逐漸泛起了異樣的潮紅,各項高原反應接踵而至,開始呼吸不順暢,開始耳鳴耳聾,開始劇烈的頭暈頭疼,開始咳嗽發燒。

司徒朝暮第一次來就沒有高反,這次來當然也沒有,她僅僅是有一點暈車而已,但暈車死不了人,所以她一點兒都不擔心自己,卻擔心極了宋熙臨,真是害怕他就這麽死路上了!

雖說他死不死的跟自己關係也不大,但是,他死在哪裏都不能死在自己身邊啊!不然怎麽跟他爸交代?怎麽跟他背後的那個大豪門交代?

豪門繼承人死在她身邊了,她勢必也得跟著陪葬,不死也得被扒層皮!

司徒朝暮真是從來都沒有這麽擔心過一個人的生死安危,恨不得把背包裏麵裝著的備用藥全部都拿出來讓宋熙臨吃上一個遍,還要時時刻刻地關注著他的身體狀況,時刻準備著向全車乘客大喊救命。

每隔一個半小時左右,大巴車司機都會在中途的某個休息站停下車,讓自己和車上的乘客們下來溜達幾圈、上上廁所、休息休息。

司徒朝暮所有的休息時間全來自於宋熙臨去男廁所的那一段時間——宋熙臨幾乎每次停車之後都要跑去廁所嘔吐一番。

等他吐完之後,司徒朝暮就要立即奔上前去為他遞紙巾遞熱水,然後再攙扶著腳步虛浮的宋公子回車上車。

這一路上,車停了多少次,宋熙臨就吐了多少回。

司徒朝暮還瞬身攜帶著體溫計,幾乎每隔半小時就要讓宋熙臨量一次體溫。起先還是三十七度二,但是隨著海拔的增高,他的體溫也越來越高了,從三十七度二逐漸升到了三十八度七……再這麽持續發展下去,勢必會形成高燒。

但是退燒藥已經讓他吃了,暈車藥和抗高反藥也已經讓他吃了,退燒貼也用完了好幾片,卻一丁點兒效果都沒有。司徒朝暮再無計可施,隻能幹著急,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待到夜幕降臨之時,宋熙臨幾乎都要燒暈過去了,那張原本白皙清俊的麵龐上浮滿了難受的紅暈和憔悴的病態感,一雙薄唇幾乎要變成透明,整個人看起來像極了一個脆弱的、破碎的瓷娃娃,必須要牢牢地捧在手心裏才能確保他不會順著外表上的那一道道曲折裂紋而崩碎。

怪不得,他們全家人都這麽偏心弟弟……司徒朝暮長長地歎了口氣,心情複雜地看著身邊人,感覺這老天爺還真是又公平又不公平,給了弟弟錦衣玉食的生活就不給健康的身體,給了哥哥健康的身體就不給錦衣玉食。

晚上九點多,大巴車終於開進了嘎隆縣的汽車站。

司徒朝暮下車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送宋熙臨去醫院。然而嘎隆縣地偏人稀,和東輔大相徑庭,才晚上九點而已大街小巷上幾乎就已經沒有人了,黑咕隆咚的一片死寂。汽車站的配套設施還落後,連一輛提供給乘客的輪椅都沒有。

宋熙臨已經燒到了半暈厥狀態,意識模糊,渾身無力,幾乎耳聾,喊他三聲都不一定能回一聲。無奈之下,司徒朝暮隻好背著他去醫院。

但她的那點小個頭兒怎麽可能背的了人家這種185的大個子?

所以,與其說背,倒不如說她是用纖瘦的肩膀、後背和手臂拖著他去了縣城醫院,幾乎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路上還摔了好幾跤,膝蓋都摔爛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更氣人的是,當她大汗淋漓、氣喘籲籲地帶著宋熙臨來到了縣城醫院之後,醫院還沒值夜班的大夫,隻有護士站亮著燈……這什麽窮鄉僻壤的不毛之地啊!

還有!宋熙臨怎麽可以脆弱成這樣啊?連他哥一半的身體素質都沒有!

遙想他們一行人上一次從嘎隆縣返回D市的大巴車途中,那個姓顧的家夥一路上都在照顧暈車的她,現在到好,輪到她來照顧他弟了。

真是風水輪流轉,出來混遲早要還。

早知如此,就不該來!

然而現在後悔也晚了,人都已經到嘎隆了,剩下事情隻能硬著頭皮去麵對。

直到第二天早上八點,醫生上班之後,宋熙臨才從護士站的病**被轉移到住院部的病床。

在醫院裏麵治療了整整四天,宋熙臨的情況才趨於穩定。他終於不再發燒了,耳聾耳鳴的情況也減緩了不少,卻依舊掛著輸氧管,一刻也離不開。

司徒朝暮是真的不建議他再繼續走下去了,也徹底理解了宋青山為什麽堅決不讓兒子回老家了——兒子是真的會死。

知子莫若父,在這件事情上,宋青山是完全正確的。

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直接打道回府,最好讓宋熙臨他爸直接安排那種帶有醫療團隊的私人飛機來接他。

然而宋熙臨這人的脾氣也挺倔,鐵了心地要回碧嶼村,怎麽勸都勸不動。

無奈之下,司徒朝暮隻好去給他辦理出院手續。

當兩人站在夏日清晨的站牌下,等待著前往碧嶼村的城際公交車時,宋熙臨的鼻端還戴著輸氧管,身側掛著枕頭大的氧氣袋。司徒朝暮的背包中則塞滿了剛從醫院藥房開出來的各種救急藥。

他們兩人身上都穿著厚實的黑色衝鋒衣,因為嘎隆的氣溫不能與海拔平穩的中原地帶相比,沒有固定的一年四季。

在這裏,一天之內,皆是四季。

所以即便是夏日,清晨的溫度也並不高。

突然之間,憑空起了一陣強勁的寒風,吹得馬路對麵的廣告牌都在搖搖欲墜,宋熙臨下意識地偏下了腦袋躲風,卻還是被寒氣給灌了肺,不受控地開始了一陣咳嗽,蒼白的麵色上浮現了一抹因身體的劇烈顫動而激出的潮紅,清憐的病態感越發強盛。

司徒朝暮的腦海中瞬間冒出了四個字:弱不禁風。

跟顫動在枝頭的柔弱白梨花似的。

真是害怕他會把自己給咳散架了,又害怕風會把他給吹跑……司徒朝暮下意識地抓住了宋熙臨手肘部位的衣料,滿目擔憂地瞧著他。

宋熙臨竭力壓製住了這一陣咳嗽,深吸一口氣,回頭看著她,斬釘截鐵地說:“放心,死不了。”

聲音嘶啞,氣息不穩。

司徒朝暮不置可否,心想:這話要是你哥說我信,但你說,我死都不信……實在是太孱弱了,宋青山能把他養活到這麽大也真是不容易。

幸好公交車來的快,他們上了車,把寒風擋在了不怎麽明淨的車窗外。

車程一個半小時。

路況顛簸,一路搖搖晃晃。

在這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中,窗外閃過了無數道風景,然而宋熙臨的眼神卻始終是迷茫又陌生的。

沒有一道風景是他所熟悉的。

他早已忘記了回家的路和沿途的風景。

下車之後,宋熙臨站在那條通往碧嶼村的山口,盯著那張噴有箭頭路標的、破破舊舊的木牌子看了很久。

越看,他的心中越茫然,甚至情不自禁地向司徒朝暮發出了疑問:“這裏、就是我家?”

司徒朝暮回答說:“當然,就在這條山路的盡頭。”

宋熙臨扭頭,目光複雜地看向了那條幽深的、蜿蜒曲折的狹窄山路……他甚至,連這條回家的山道都記不得了,他隻能夠記得父親仿造的那座山穀。

而仿造的東西,永遠變不成真的。

再無多言,他們兩個一同踏上了那一條通往碧嶼村的山路。

在宋青山仿造的那片山穀中,僅僅需要走上個三四十分鍾就能抵達山腹中的村子,然而在真正的碧嶼村,這條路卻長達兩小時。

宋熙臨的體質本就虛弱,外加帶病在身,高反嚴重,體力越發不行,走走停停,兩個小時的路又被無限拉長了。

在他們又轉過一個山彎之後,宋熙臨再度停下了腳步,無力可支般彎下了腰,雙手抵在了膝蓋上,難受地閉上了雙眼,艱難地、深深地呼吸著氧氣。

他的麵頰上也早已沒有了血色,額角汗珠直留,雙唇蒼白而幹澀,一看就是體力透支了。

司徒朝暮隻能停下來等他。

緩了好大一會兒,宋熙臨才重新將腰直起來,望著一眼看不到盡頭的前路,迷茫地詢問司徒朝暮:“大概還有多久?”

司徒朝暮回想了一下,不太確定地說:“應該還要走個二三十分鍾?”並且還是以身體健康的正常人的腳程計算。

要是以宋熙臨的速度計算的話,估計還得一個小時。

宋熙臨目不轉睛地望著前路,眼神越發茫然,喃喃啟唇:“哥哥每天、都要走一遍這條路麽?”

司徒朝暮卻回答:“那可不止一遍,他要去上學,要陪著你媽去縣城買東西、賣東西,一天至少要走兩趟吧?多了估計得四五趟。”

宋熙臨的內心突然揪了起來,擰著疼,根本無法想象這麽多年以來哥哥過得是一種什麽樣的日子:“可是、可是,這麽長的路,他到底該怎麽走才能走到盡頭?”

路是走不完的,苦也是吃不完的。

哥哥他、到底是怎麽忍下來的?

司徒朝暮瞥了宋熙臨一眼,不冷不熱地回了句:“他會走路,會奔跑,會騎馬,也會騎摩托,隻要他想走,他就能走完這條路,根本用不著你替他操心。”

宋熙臨的眼圈猛然一紅,氣結於胸,情緒徒然激動了起來:“可他是我哥哥!我怎麽可能對他不聞不問?”說完,卻相當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蒼白的麵色上再度開始浮現異樣的紅。

“你不要那麽激動嘛,你哥又不是你!”司徒朝暮特別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可沒有你那麽嬌生慣養,他是在你們家的那座鍛刀房裏麵長大的,是在你們家後院的那片樹林裏麵的梅花樁上長大的,是騎在馬背上長大的,所以他比你堅強多了,也比你純粹多了,真輪不到你來擔心他,而且你的擔心是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對他沒有任何幫助,你隻是在瞎擔心。”

宋熙臨無話反駁,也不能反駁,因為沒有那麽通順的呼吸。

他隻能滿目無奈、氣喘籲籲地聽著司徒朝暮說話。

司徒朝暮又瞥了宋熙臨一眼,道:“你也別拿那種不服氣的眼神看我,我說的都是實話,實話本來就難聽。你也不想想,你哥從小就沒占過你們家人的光,所以他現在活得是好是賴都和你們沒有關係。你也不知道你哥想要的到底是什麽,所以別總拿自己的視角去度量你哥、心疼你哥、擔心你哥,你哥他不需要呀,就像是你和你全家聯手把你哥騙到東輔一樣,結果呢?徹底把你哥氣走了吧?雖然我也知道你的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你以後還是別出發了吧,不然隻會給你哥徒增煩惱。”

宋熙臨麵色鐵青,緊咬著牙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直接抬步走人,都沒回頭看司徒朝暮一眼。

司徒朝暮不屑地“嘁”了一聲,一邊壓著腳步慢吞吞地跟在自己老板身後走,一邊在心裏碎碎念:就你那孱弱的身子骨,還想甩掉我?我沒甩掉你就不錯了!

又斷斷續續地往前走了將近一個多小時,碧嶼村的全貌才徹底呈現在二人眼前。

山道盡頭就是村口,山腹中地勢開闊,安紮在雪山腳下的村莊一覽無餘。

兒時的家近在咫尺,然而宋熙臨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再往前行走一步。

他呆滯的、手足無措地佇立在了村口,薄唇微張,不安又渺茫地望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土地。

近鄉情怯,是他此時此刻唯一的感受。

被父親仿造的那座假山穀所幹擾的記憶也在不斷修正,童年的回憶逐漸清晰了起來。

這裏,才是他真正的家。

媽和哥正在家中等他。

記憶中的媽媽留有一頭濃密如墨的長發,每天清晨,她都會用沾了水的木梳梳頭發,然後將柔順的長發一圈圈盤起,僅用一根造型簡潔的木簪支撐著。

每次盤好頭發之後,她都會笑盈盈地詢問他和哥哥:“媽今天盤的頭發好看麽?”

他知道,媽一定想讓他們回答:好看,超級漂亮!

但哥哥總是會皺皺鼻子,毫不配合地說:“每天都問,一點意思都沒有!”

哥哥掃興,媽嗔哥一眼,又沒好氣地在哥哥的小腦袋上輕輕戳一下:“就你的那一腦袋長頭發有意思!”

每當這時,他都會立即去哄媽媽:“媽媽最好看!超級漂亮!”

媽就會瞬間變得笑靨如花,一邊愛不釋手地揉著他的小臉蛋一邊說:“誒呀,還是我們阿臨最可愛啦!”

哥哥則會在一邊抱起胳膊,傲嬌地“哼”一聲:“好男兒壯誌淩雲誌在四方,要什麽可愛!”

媽會無奈地撇撇嘴,然後把他從地上抱起來,一邊看著哥,一邊對他說:“以後可不敢學你哥,會找不到媳婦兒的。”

哥哥卻渾不在意:“那我就不找媳婦兒了,媳婦兒麻煩,影響我當行走江湖的大俠!”

哥哥從小就一身反骨,媽讓他往東,他偏偏要往西,氣得媽直瞪眼,抱著他就走,一邊走還一邊嘟囔:“還要當大俠?行走江湖?有本事你一輩子都別找媳婦兒!”

他趴在媽的肩膀上,回頭看著哥,哥是真的一點兒都不在意,像是個瀟灑小神仙似的,發髻高束,雙手掐腰,一臉神氣地仰著下巴,滿目豪情地盯著眼前的一座座大山,一點兒都沒有把它們的高大和巍峨放在眼裏。

哥哥是鐵了心地要翻過一座座山,越過一條條河,去見他夢想中的人外人,去看他夢想中的山外山。

他也真是崇拜極了哥哥,感覺哥哥特別勇敢特別厲害,竟然一點都不會畏懼翻山越嶺的困難。如果換做是他的話,他一定會在山裏麵迷路的!

他也舍不得離開家,舍不得離開爸媽。

他最喜歡吃爸爸煮的麵條,喜歡吃媽媽包的包子。

在那個時候,他們一家四口的早飯經常是一碗鋪蓋著金燦燦煎雞蛋的清湯麵和一籃子油亮亮的大包子,內餡兒不固定,有時是青椒豆腐的,有時是紅油鮮肉的,有時是粉條茄子的,但如論是那種口味,都很香,哥哥每次都能吃兩大個,還想再吃第三個時,媽就不讓哥吃了,怕哥哥積食。

但是哥哥從來都不會積食,他就像是一股山野裏麵的勁風,每天都活力十足,出門瘋跑幾圈就又餓了,回來後再繼續風卷殘雲地吃倆包子,吃飽了繼續瘋跑,根本不會累。

媽常說哥: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而他卻沒有哥哥的那份健康和活力,即便再喜歡吃媽媽包的包子,一頓最多也隻能吃一個,往後再想吃,卻心有餘力不足,多吃一口就會積食,然後胃裏麵難受,嘔吐,發燒。

所以,他也真是羨慕哥哥那副好身體,從小就羨慕。他時常還會想著,要是能和哥哥換一換身體就好了,哪怕就一天呢,隻讓他體驗一天強壯健康的滋味就好。

然而他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哥哥最終卻是因為健康無病被困在了大山之內。

自從七歲那年,父母分開後,他就沒再見過自己的哥哥,也沒再見過自己的媽。

他一直都很想他們。

而如今,他終於回到了真正的碧嶼村,卻又忐忑地、畏懼地不敢邁開步伐……萬一,他們真的都不在了呢?

萬一,從今往後真的再也見不到了呢?

宋熙臨開始後悔,自己到底為什麽要回來?不回來事情就不成定局,一回來,可就真的改變不了了。

司徒朝暮一直安安靜靜地站在宋熙臨身邊,等待著他緩過勁兒後繼續往前走,然而誰曾想,宋熙臨竟然突然朝後轉了身,堅決果斷地沿著來路走了回去。

司徒朝暮懵了,立即去追他:“你往回走什麽呀?”

宋熙臨沉默不語,隻是加快了腳步往回走,並深切地理解了父親的用心良苦——爸是對的,他不該回來。

司徒朝暮懵圈不已,滿心困惑,卻又得不到答複,隻能亦步亦趨地跟在宋熙臨身後,無奈又急切地說:“你確定你真的要走麽?走了之後還來麽?如果你真的死心了,那可以走,如果你沒死心,放不下,那還不如一次性讓自己死心,不然你會一直惦記著,遲早還會再來一次。”

宋熙臨神不改色,斬釘截鐵:“死心了,再也不來了。”

司徒朝暮了然,沒再多言,然而就在他們轉過了第一道山彎時,迎麵而來了一位牽著牛車的老漢。老漢皮色黝黑,麵容上皺紋道道,身形矮小,脊背佝僂,穿著一件灰色的夾克衫,洗到發白的藍色牛仔褲,腳踩一雙樸素的軍綠色平底鞋。

司徒朝暮一眼就認出來了這個老漢:陳老四!

陳老四也一眼就“認”出來了宋熙臨,先是驚訝一愣,繼而迅速扔掉了手中的牽牛繩,一邊腳步顛顛地朝著宋熙臨跑,一邊焦急無奈地衝著他喊:“你咋個自己回來了嘛?毛三咧?”

宋熙臨瞬間就意識到了什麽——他把他錯認成了哥哥——呼吸猛然一滯,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原地。

與此同時,司徒朝暮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信息,立即詢問陳老四:“他把毛三兒也帶走了?”

“是滴嘛!”陳老四氣喘籲籲地停在了倆人麵前,一邊伸手點著宋熙臨的鼻尖一邊氣急敗壞地說,“毛三外婆沒得嘍,我原本還想把毛三帶回自己家養,結果這娃兒到好,竟然直接帶著毛三走嘍,去哪裏了也不曉得,全村人都尋不得他們兩個!”

說完,陳老四又怒氣衝衝地瞪著宋熙臨:“你說話噻!把毛三弄哪裏去了?”

宋熙臨言語滯澀,呆如木雞,茫然、陌生又熟悉地盯著陳老四……他好像,見過這位老人,但記憶實在是太久遠了,遠到模糊不清,像是假的。

司徒朝暮隻好替宋熙臨做解釋:“陳老四,你誤會啦,他不是小風,他是小風的弟弟,宋熙臨!阿臨!你還記得他麽?”

陳老四那一雙年邁的小眼睛在瞬間瞪如銅鈴,像是活見了鬼。

然而在震驚過後,就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痛心疾首。

“你這娃兒咋個才回來嘛!”陳老四狠狠地一跺腳,恨鐵不成鋼地瞧著宋熙臨,切齒質問:“你為撒子不早些回來看讓你媽看你一眼?你媽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醫院,你和你哥一個都不在身邊!你曉不曉得你媽有多難過多想你?你為啥子不早些回來?為啥子?!”

如遭雷擊一般,宋熙臨徹底僵滯在了原地,滿目愕然,本就帶有病態感的麵色在瞬間越發蒼白了一個度,隱隱透露出來了死人般的灰青色。

他的內心也如同被利器穿透了一般,愴涼而空白,耳畔不斷地回**著陳老四的話語——

你媽死了。

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在了醫院裏。

你媽臨死前很想你,你卻殘忍地沒回來,沒讓你媽在臨終前看一眼你長大的樣子。

你連媽最後一麵都沒見到……

他再也見不到他媽了,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他沒媽了。

宋熙臨的目光是麻木而空洞的,眼圈卻深深地在泛紅,整個人木訥而破碎。

司徒朝暮真是擔心宋熙臨的身體,生怕他悲痛之下氣急攻心加重了病情,正要出言安慰他,然而誰知,宋熙臨竟突然開了口,麵色呆滯,語氣沉沉,嗓音嘶啞地詢問陳老四:“我媽、葬在哪裏了?”

陳老四長歎一口氣,背著手說:“還能是哪裏嘛?後山的祖墳!”

宋熙臨卻沒有立即離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是在竭力地按耐滿心的悲痛,又像是在拚盡全力地吊著一口氣,迫使自己保持清醒:“我哥呢?我哥還在家麽?”

陳老四搖頭,如實告知:“不曉得,你媽死後沒多久他就走了,還把毛三那娃子也帶走了……”說到這裏,陳老四心酸而擔憂地長歎了一口氣,“一個沒媽的大娃娃帶著一個沒媽的小娃娃,去到哪裏都是兩個沒人疼的可憐娃兒,以後該怎麽辦嘛?”

司徒朝暮心頭一疼,鼻尖也跟著酸了,明知不可能卻又不死心地追問:“他臨走前說過自己要去哪裏麽?”

陳老四再度搖頭:“沒得,我連他啥子時候走的都不曉得,去他家看的時候已經沒人了,連黑子和赤海也被他帶走了。”說完,陳老四又歎了口氣,“小風那娃兒有些時候雖然氣人,但也真是的重情義,黑子是他媽的馬,赤海是他從小養大的馬,他舍不得扔下它們不管的。”

所以,他是騎著馬,帶著毛三走了?

這天下之大,仿若滄海,何以尋得寂寂無名的兩人兩馬?

司徒朝暮一下子就紅了眼眶。

果然如同她想的那樣,他音信全無的消失了,一點點痕跡都不留,仿若驚鴻一瞥,轉瞬即逝。

然而僅僅是這一瞥,卻給她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驚才絕豔少年郎,白馬玉鞭踏金榜。

他與她曾經所見到過的任何一位少年都不同,清冷幹淨,灼灼其華,又帶著肆意瀟灑的江湖氣,是她整個平淡無奇的青春年少中最驚豔的一幀,無可取代,獨一無二。

如果他是一陣晚風,那一定伴隨著一場最綺麗最絢爛的晚霞,金色的流雲間暈染著姹紫嫣紅,如涼唇烈酒般令人沉醉沉迷。

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然而酒醒之後,卻發現隻是大夢一場,回味無窮,流連忘返,悵然若失,卻再難重逢。

她不可能會忘掉他了,這輩子都不可能了。

他就是她心中的那一場如夢般瑰麗旖旎的落日晚風。

身邊的宋熙臨突然轉了身,步伐踉蹌,卻又堅定不移地朝著山穀中的碧嶼村走了回去。

司徒朝暮知曉他想去哪裏,沒有多言,直接跟了上去。

沒他帶路,她也去不了那個地方。

那不隻是顧家人的祖墳,更是碧嶼村全村人的魂歸之地。

那塊地方其實也不在後山,而是在聖水湖後方那座巍峨雪山的半山腰處。

司徒朝暮上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還是深冬,聖水湖結了一層冰,冰麵裂開之後,她還掉進了冰窟窿裏一遭,和佇立在湖底的那些冰冷瘮人的神仙像近距離地打了了照麵。

如今是盛夏時節,青綠色的湖水清澈見底,一尊尊人形石頭猶如一位位德高望重的湖底仙人似的,巋然不動、心安理得地接受著世人的朝拜與供奉。

因有上一次的經曆,司徒朝暮對這座湖深有陰影,這一次特意走得離湖邊遠遠的。她不會遊泳,宋熙臨這身子骨又靠不住,要是再掉下去了,可就沒人能來救她了。

而宋熙臨則可能是因為太長時間沒回來過了,早已忘記了這座湖是聖湖,也可能是因為心中急切,所以,他路過湖畔的時候,根本就沒有多看一眼,直徑朝著通往半山腰的那條山路走了過去。

他的步伐很闊,走得很快,快到不是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能承受得了的速度,所以,他的步伐一直很虛浮,踉踉蹌蹌像是隨時要跌掉,呼吸艱難而粗重,但卻一次也沒有停下來。

司徒朝暮每每勸說,皆是無果。

他已經聽不進去任何人的聲音了,他隻想去找他媽。

通往半山腰的那條路是一條沒怎麽經過打磨修繕的石土路,陡峭而崎嶇,狹窄而堅硬,攀登起來極為困難,尤其是對宋熙臨這種身體孱弱的人來說。

他不得不停下來,扶著山壁粗粗喘息。

他的唇色也已經蒼白如紙了。

喉間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味,時時咳嗽,滿頭大汗。

司徒朝暮也是氣喘籲籲,緊張而擔憂地看著宋熙臨:“我知道你心裏難過,可是你不能不估計自己的身體吧?你覺得你媽想看到這樣難受的你麽?”

宋熙臨卻不為所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再度邁開了腳步,繼續埋頭向上爬。

越往上,海拔越高,氧氣越稀薄。

等到他們終於爬到了半山腰,登上平地的那一刻,宋熙臨的雙腿猛然一軟,眼前一黑,雙膝直接跪在了地上,頭暈目眩,腦袋低垂,半天不得動彈。

司徒朝暮趕緊打開了一罐葡萄糖,不由分說地直接往他嘴裏灌。

一瓶葡萄糖下肚,宋熙臨的體力緩和了一些,強忍著頭疼暈眩的感覺從地上站了起來,一步一趔趄地朝著墳地走了過去。

司徒朝暮對他的倔強感到無奈,隻得緊隨其後。

顧家的祖墳在最西北方。

其中最嶄新的一座灰色石碑上,刻著顧與堤的名字。

宋熙臨做噩夢一般,呆滯木訥地盯著那座石碑看了許久,難以置信地喃喃念叨著、喊著:“媽?媽?媽?”

三聲媽,沒一聲得到回應。

他委屈而又悲痛地紅了眼圈,他想讓媽媽回答他,想讓她像小時候一樣,摸著他的腦袋,笑盈盈地對他說:“誒呀,還是我們阿臨最可愛了。”

他還想再看看她的長頭發,看她用沾了水的木梳梳頭發,看她一圈又一圈地盤頭,僅用一根簡潔的木簪支著,想讓她再問他一聲:“媽這樣好不好看呀?”

他一定會比小時候更堅決地回答:“好看!我媽就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然而不會了,這一切都不會再有了。

他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媽了。

“媽!”宋熙臨雙目赤紅,撕心裂肺,哭喊著跪倒在了媽媽的墓碑前,肝腸寸斷,痛苦悔恨,“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來晚了,我回來晚了,對不起……”

要是能早點回來就好了。

要是不那麽瞻前顧後優柔寡斷就好了。

要是能再見到媽媽最後一麵就好了。

他痛徹心扉,卻又無能為力,絕望而無助地將額頭抵在了母親冰涼的墓碑上,痛苦的淚水匯集於下顎,嚎啕大哭,渾身發顫。

司徒朝暮沒有上前安慰,反正也安慰不了,所以隻是安安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給他留出來足夠的空間去為了他母親而悲傷。

墓碑左下角,隻刻了一個後人的名字。

【長子顧晚風】

“為什麽呀?到底為什麽?”宋熙臨淚流滿麵地伸出了顫抖而蒼白的手,用力地壓在了那個名字上,用力地碾壓著,摳戳著,似乎是想將哥哥的名字從墓碑上塗抹掉。

他不明白,他們明明都是媽媽的兒子,為什麽墓碑上卻隻刻了哥哥的名字?

他更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不告訴他母親離世的消息?

這不是他媽麽?他們憑什麽隻告訴哥哥不告訴他?他不是媽媽的兒子麽?

宋熙臨委屈、憤怒而又怨恨。

一直安安靜靜站在後方的司徒朝暮卻在瞬間被宋熙臨的這一聲“為什麽”激怒了。她直接衝到了宋熙臨的麵前,一把抓住了他的後衣領,猛然把他的腦袋揪了起來,怒不可遏地斥責:“你到底有什麽好委屈的?你享盡了榮華富貴和錦衣玉食,占盡了你爸媽的偏心和偏愛,你媽就算是死,也沒有向你透露她得絕症的噩耗,因為你身體不好,她不想讓你舟車勞頓地回家,但她卻告訴了你哥,讓你哥每天都活得擔驚受怕!你爸甚至連你媽死了的消息都不敢告訴你,因為他怕你難過怕你傷心怕你會生病會死掉,但是他卻從來沒有這麽為你哥考慮過!你哥替你承擔了所有的噩耗和痛苦,你到底還有什麽好委屈的?”

宋熙臨眉宇猙獰,嗚咽怒吼:“我從來沒有讓他替我承擔這些!我每一天都恨不得自己能夠變成他!”

司徒朝暮冷笑不止:“你這就叫得了便宜還賣乖,吃了糖還嫌苦,真要是過上你哥過的那種日子,你根本堅持不了三天!”

誰知,宋熙臨卻笑了,仿若是一位走投無路的卑微囚徒,流著眼淚,放聲大笑:“哈哈哈,你以為我哥想過那種日子麽?你以為我想在那個牢籠一樣的家族裏麵當大少爺麽?你以為我們想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麽?人一輩子,不過是個身不由己!無論是我哥,還是我、我爸、和我媽,都在熬,我媽熬完了,她熬出頭了,現在隻剩下我們父子三個了,哈哈哈哈哈。”

他這樣瘋瘋癲癲笑起來的模樣卻比哭還要狼狽難看。

司徒朝暮簡直是恨鐵不成鋼:“就你這窩囊樣子,也配去當繼承人?抵不上你哥的一半堅強!”

她直接扔掉了他的後衣領,仿若扔掉了一團廢物。

宋熙臨無力地匍匐在冰冷的土地上,額頭抵地,痛哭流涕。

哭母親,哭自己,哭哥哥,哭父親。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身不由己。

許久之後,宋熙臨才緩緩直起了身體,淚眼模糊,卻又滿含期許地看著司徒朝暮:“你說,我哥會回來的吧?他一定會回來的吧?”

他想聽她回答“會”,他隻是想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無論真假。他看向她的目光中甚至流露出了哀求,哀求他欺騙自己一次。

司徒朝暮無奈地歎了口氣,斬釘截鐵:“他當然會!”但她這麽說,並不是為了安慰宋熙臨,而是堅定不移地深信那個人一定會回來。

“他比我們所有人都勇敢的多!”

他是顧晚風,獨樹一幟的顧晚風。

他絕對不會屈服認命的。

這世間悲歡離合是常態,身不由己也是常態,但天無絕人之路,求而不得是命,抵死不服則是運,命與運交錯縱橫,此消彼長,才是真正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