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阿翊◎

蕭翊負手而立, 於回廊靜默。

李明錚站在他身後幾步,正垂眸下視,像在匯報公務,姿態並沒有往常那般有朋友間的閑適隨意。

“殿下, 丘城那幾個辦事有差錯的已冷待了, 隻不過仍留著軍籍未召返, 麵上隻當裴昭贏了此局。我們有天助,恰逢裴昭歸京, 雲尉營新派了人手頂上,來個聲東擊西, 這回定不會再讓他察覺。”

蕭翊沒有言語, 李明錚悄悄抬眸, 繼續:“殿下……我知曉定局不可逆改,今後必當謹慎行事,不再出紕漏。”

蕭翊長睫微動,總算有了些反應,“做得好。”

李明錚一怔,喜出望外地抬頭看向蕭翊, 他跟隨蕭翊辦事許久, 極少聽他如此直白地表露誇讚之詞。

他一時喜形於色, 又道:“與秦姑娘定親一事,明錚須得多謝殿下及娘娘成全。”

此時沈清清正巧落輦, 隨同秦蘭貞進了門廊,正與方柔打了照麵。三人小聲說著話,不知誰說了何事, 竟令得方柔掩著嘴露出一絲羞赧的笑意。

蕭翊眼眸輕壓, 難得再見方柔露出這樣靈動的神態, 竟一時被晃了眼。

李明錚此時察覺到樓下的動靜,也不再言語,他稍稍探過身子,見方柔正對秦蘭貞嫣然一笑,實在奪目。

他雖暗暗感歎,但隻道蕭翊不過記恨裴昭奪人所愛,由此對那女子格外關注些,如今大局已定,那女子即算模樣再美,也比不過權勢在握的快意。

更何況寧王蕭翊品貌風流,日後想要何等美人不是唾手可得,這女子總有年老色衰的時日,眼下心底恨,過後也便忘了。

廊下的低聲細語慢慢地飄傳而來。

秦蘭貞已回轉過身,麵向回廊,李明錚瞧見了自己未過門的妻子,一時失神,注意力全被她拉攏過去。

秦蘭貞:“我小時候曾去一次太傅府,那回跟我大哥哥去讀書,倒巧遇見了裴將軍。”

方柔輕聲笑:“將軍說他小時候頑劣,總也靜不下心來,由此才投筆從戎。”

秦蘭貞掩嘴:“倒沒說假話,那日我可瞧見他爬樹上替蘇二姑娘取紙鳶,差些摔落下地,後來被太傅大人打手板,看著都疼,他一聲也不吭。”

“將軍可沒與我說過此事,日後可得仔細問問。”方柔佯作很在意那般,忽而鼓起小臉,惹得沈清清和秦蘭貞都笑起來。

蘇玉茹此時換好鞋襪,正好從偏房出來,甫一聽得這句,竟笑道:“我與弈宣可身明心白,不存苟且。我隻拿他當兄長,那紙鳶也是被丫鬟放飛掛上樹的,我說了不要緊,他非得自告奮勇才惹了罰。”

說話間人已走上前,側眸望了眼忍不住笑意的方柔,玩心起來:“大將軍實在生猛,是麽?”

她擠眉弄眼地望著方柔,這話隻教沈清清和秦蘭貞一怔,旋即想起了前些日子流傳出來的坊間逸聞,知曉蘇玉茹有意調侃。

方柔俏臉一紅,心下著急竟脫口而出:“我與將軍還未、未……”話到一半才覺不妥,她即刻止了話頭,在三人驚疑的神色裏垂下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蘇姑娘既喊我一聲兄長,怎還故意戲弄你阿嫂?”裴昭的聲音忽然自後傳來,方柔喜從心起,忙抬眸望過去,步子已不自覺朝他邁出。

人才走到裴昭身邊,他已自然而然地拉過方柔的手,此舉又惹得秦蘭貞和沈清清低笑調侃,裴昭倒沒露怯。

蘇玉茹慣來語不驚人死不休:“兄長人前冷靜自持,人後行徑孟浪,怎還不讓人說?”

她說著,手指輕抬,有意無意地放在領口,別有所指地望向方柔。

方柔臉色緋紅,藏在白絨之後更顯嬌俏,還不待二人回駁,門廊之後有人走下木梯,發出了些聲響。

眾人循聲望去,李明錚的聲音先露了相:“裴將軍年輕氣盛,把持不住也是常事,怎又談得上孟浪。”

他這話說得不清不楚,麵上像在替二人開脫,言辭裏卻像在貶低二人不雅。

秦蘭貞一時沒領悟,倒笑著朝他走去,臉上露著姑娘家見著心上人特有的歡欣美滿。

緊跟著,方柔瞥見那月色長袍出現在木梯之後,她心底一沉,忙別過了臉,身子朝裴昭後邊躲了躲。

蕭翊目不斜視地踏下木梯,並未跟話,他獨自走到門廊另一側遠望冰湖。

沈清清守禮地跟了過去,福身行禮,低眉順眼的模樣像極了方柔當初被困王府那般。

蕭翊輕輕應聲,沒旁的言語,似乎對此間一切毫無興致。

這邊的熱鬧散去,裴昭輕握著方柔的手,將她牽至門廊的角落,兩人對視一笑,此時無聲勝有聲。

大雪漸停了,花園之中白茫一片,雪景極為奪目。

有不少朝臣興致好,紛紛攜妻外出踏雪,湖畔一時起了熱鬧人聲,帝後攜手登上二樓憑欄,相識而笑,這一幕實在琴瑟和睦,眾人隻得不住心歎。

裴昭的手很暖,方柔被他握著,心底隻覺說不出的知足美滿。

“小小想去踏雪麽?”他瞧出方柔眸子裏的期盼,主動開口相邀。

方柔意外地望向他,眼裏卻充滿了憧憬。

裴昭低笑:“臣子們隨聖上前來行宮一是議事,二是同行避寒賞雪,沒那樣多禮數講究。”

他頓了頓,又說:“你瞧,蘇姑娘和秦姑娘都去了賞花,咱們也無需擔憂。”

方柔便笑著點了點頭,“阿弈隨我一同去。”

裴昭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旋即牽著她出了門廊。

年紀稍長的朝臣已隨帝後登上二樓觀景,他們年事已高,身子自然經不得折騰,隻瞧著年輕人英姿勃發,心中也無限感慨。

李明錚與秦蘭貞過了明路,自然想方設法要獨處相伴,兩人沒入梅花林後,不知去向。

蘇玉茹那抹黛色鬥篷在雪中極搶眼,方柔先前還以為她在獨自賞梅,直到她聽見蘇玉茹嬌聲低笑,才發覺她身邊也站了位年輕公子。

她跟隨裴昭又走近了幾步,這才瞧清了那公子的側臉,隻覺十分眼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裴昭像是瞧出了她的疑思,俯身在她耳畔低語:“花程節打馬球,另一個落單的倒黴蛋。”

方柔怔了怔,隨即回過神來,輕輕捶向裴昭的肩,“你又胡說!”

裴昭低笑著躲開,兩人追打成一團,方柔一時玩心起,竟蹲下身子攏了團雪球朝裴昭砸去。可裴昭何等好身手,輕而易舉便躲開了這明目張膽的偷襲。

嘴裏還笑:“小小說不過人便要動手,實在輸不起。”

方柔又起了一團,結果扔偏了方向,雪球散開,蹭上蘇玉茹的裙角,打攪了二人笑談。

她也非扭捏的性子,轉即探身尋來,嘴裏笑:“好哇!做了我嫂嫂,竟也這般小心眼,存心報複我方才戲弄你不成?”

蘇玉茹嗔怪著,隨即也俯身團了雪球,朝方柔扔了過來。

“呀!”方柔笑著躲開。

一時間幾人四散開來,鬧成一團,惹出了不小的動靜,直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落過來。

彼時沈清清和蕭翊才踏入園中,不知是誰扔雪球失了準,竟砸中了沈清清的手臂,她抬眸找去,見不著人,卻聽一人聲:“得罪娘娘,萬望莫怪!”

聲音帶著笑,倒不像真覺著自己犯下彌天大錯,連臉也沒露。

沈清清仍存著些女兒家的玩心,剛欲提步向前,身子一頓,又規矩地回望向蕭翊,隻見他輕輕頷首,默許了她的請願那般,身子卻不動如山。

沈清清得了準允,霎時笑顏如花,提著裙擺快步沒入林中,非要找出先前那位始作俑者。

蕭翊獨自潛行,輕而易舉地在一片白茫茫中找到了那抹碧色,方柔雖披著厚重的狐裘,可裙擺飛揚之際仍露了行蹤。

他猶如一隻狩獵的狼,悄無聲息地沒入林中,無人察覺他已漸漸逼近形單影隻的方柔。

蕭翊聽見方柔嬌俏的笑聲越來越清晰,在一片幹冷雪氣之下,他甚至能聞見獨屬於她的那抹淡香,令他魂牽夢縈。

他停步,站在一棵梅樹之後,定望向方柔。

她臉上的笑明媚可人,小小的身子蹲下,認認真真地捧起一大抔落雪,團得極大,像是有心要鬧人。

方柔站起來,正身對著他的方向,蕭翊一怔,還以為方柔發現了他的行蹤。

可方柔的臉上並未露出異色,她笑得越發明豔,表情裏還帶著絲狡黠,格外生動可愛。

蕭翊一時恍惚,下意識往前踏了半步,忽而想起他被方柔救回宿丘山的那一日,隆冬大雪,她吃力地抱著他走了許久,好不容易帶他回了師門。

連著幾日悉心照顧,直到他徹底無礙能獨自落地。

那日他披著大氅站在門邊,見方柔穿了件白衣鬥篷,小小的身子蹲在院內團雪球,她回身,察覺他轉醒,臉上登時笑顏生花,手裏的雪球落地,她提著裙擺朝他奔來。

在蕭翊毫無防備之下伸手摸了他的額頭:“你沒事就好,可算不起燒了。”

他甚至連本能地回手之力也沒使出來,那也是蕭翊第一次發現,原來他對著方柔,能夠全然放下戒心。

後來,她與他越發親近,心底的好奇和愛慕藏不住。先前還拘謹地喊他蕭少俠,在他明確地回應了她的愛意之後,就變作了一聲溫柔的阿翊。

語調輕快帶著絲甜,叫他心底缺了一塊那般,欲罷不能,今後非得要方柔填滿。

蕭翊甚至有些分不清,他以為自己仍在宿丘山,原來他對那段日子的記憶如此深刻。

他與方柔踏遍了山穀高峰,見過繁星日升,她帶他去丘城體驗了普通百姓慣常過的日子,平淡美好,他覺得新奇,但也並不排斥,甚至因方柔在身邊,品出來別樣的向往。

他在方柔主動吻上他臉頰的那刹,竟有一瞬的念想,就留在宿丘山過些閑散日子也不錯。

直到那日他在城中識別蘇太傅派來追殺的死士,他美夢轉醒,記起此行要務。

蕭翊恍惚,竟刹那間在想,若他與方柔從來沒回來京城,先前那些是是非非皆是大夢一場。他們應當已成親了?又或者攜手返回中原遊曆山河,他帶方柔去那些她無比好奇的城鎮,別人問起,他就說方柔是他的娘子。

蕭翊當真這樣想過,當對尋常夫妻挺好。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直到方柔手裏地雪球朝前擲出,他本能般地稍稍抬手,嘴邊已帶了絲笑,想擋去那捧雪,可發覺他不過自以為是。

蕭翊循著那雪球拋出的方向側過身,雪白散開之際,他瞧見了裴昭眉眼帶笑站在不遠望著方柔。

而後,他聽見方柔語調輕快地喊了一聲:“阿弈!”

蕭翊怔然出神,臉上的表情霎時間凝固,因她這一聲撞破心扉的稱呼。

他不可置信地回望向方柔,卻見她已提了裙擺快步奔向裴昭,猶如那日宿丘山見他。

裴昭伸手摟住了方柔,抬指在她眉前輕撫而過,替她掃去點點落雪。四下無人,方柔大膽地貼近他的懷中,腦袋輕輕一蹭,手攬著他的背,極為熱切地索取更緊密的擁抱。

這是她慣常有的依賴之姿,姿態討好而不諂媚,叫哪個男人不為此心動。蕭翊極力克製著怒意,伴隨而來強烈的不解與震撼。

他的耳畔不由自控,不斷聽見方柔喊:“阿弈。”

他原以為是方柔回心轉意,又或以為是孤夢一場,直到他意識到,她喊的人是裴昭。

她竟敢這般輕飄飄地改換親密,似乎毫不在意那般,一聲聲親熱旁若無人,滿心滿眼隻有裴昭。

梅花樹下,簌簌抖落滿地積雪,方柔狐疑地望了眼那輕顫的樹椏,卻未察覺古怪,隻道是風吹雪落。

寒風起,卷起層層積雪,覆蓋了那一簇離去的腳步。

又將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