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寧王殿下正看著你◎

每年隨皇帝前往行宮的大臣, 俱是位高權重的心腹朝臣,偶有幾位近來頗受倚重新麵孔,得賜天恩,但也並不影響原有的穩固格局。

正如蘇氏籠絡的那批太傅黨, 以及以蕭翊為首的寧王黨。

自然, 還有像裴昭這種偏是瞧不出立場, 可各派都對他忌憚三分的局外人。

裴昭放眼本朝自是獨一份的存在,他今日著一身素黑長衫, 因是冬祭正典,由此披了輕甲銀盔, 腰佩長劍, 更顯器宇軒昂。

他端坐馬背, 站在隊列之前,目視皇帝與皇後登上聖駕,正是此際,天空竟開始飄落皚皚白雪,那雪花似飛羽流絮緩慢灑落,京都銀裝素裹, 別具風華。

裴昭身側的馬車忽然被撩起了簾子, 有張如雪透白的小臉露在銀裘之後。

方柔探出手來, 一簇雪花落在她的掌心,她好奇地透過小窗望著遠空, 眸色裏滿是憧憬喜色。

他目光下落,無限溫柔,定望著方柔的小動作。

方柔轉眸, 恰好落到了他的眸光之中, 暗意綿綿, 悄然蔓延,裴昭朝她悄悄眨眼,撩嘴一笑,方柔掩嘴忍俊不禁。

這一幕被不遠處的蕭翊看盡。

他眸色深沉,最後勒緊馬韁,猛一抽鞭,身披金甲的坐騎高嘹一聲,車隊緩緩出發。

一行人浩浩****自皇城啟,經由東門大街一路出了城。

雪越下越大,方柔掌心裏捧著個手爐,此刻那陣暖意正濃。出城後,陣列稍換,各朝臣皆落馬登車,換親兵侍衛在前領路。

裴昭解了盔,撩開簾子俯身走進車廂,那陣冷意吹拂進來,方柔猛一被風拍了麵,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他忙按住簾子,撩袍坐在她身旁,銀盔放在手邊。

方柔自然地放了手爐,一雙白嫩的手攏住裴昭的十指。他掌心有些粗礪,觸感冰涼,像外邊飄落的鵝毛大雪。

她的手滲著暖意,一點點圍攏著這陣涼,裴昭皮膚上冷意漸漸散了。

裴昭安靜地望著方柔,由她擺布,由她熱切而細致地散發著對他的愛意。

她察覺裴昭的手不再那樣僵硬,歡喜地抬眸,嘴邊笑意濃鬱:“不冷了吧?”

裴昭心弦一顫,鬆出手,長臂繞到方柔身後,將她輕輕攏在懷中,“小小以為我是琉璃製的不成?帶兵打仗曆酷暑寒冬,風餐露宿皆是常事,這遠不算什麽。”

另一隻手拿起爐子,重新塞回方柔掌間,“你對我這般貼心,我總覺著活在夢中。”

他俯身咬在她的耳畔,聲色低沉。

方柔臉一熱,竟主動擱下手爐,抬起胳膊攬住裴昭,整個人倚在他懷中,語氣懇切:“不是夢,阿弈。我從來沒想過利用你,或許你我最初隻是因彼此相助,可我已看清了自己的心意。我對你好也非作戲,我發自真心愛慕你,想與你成婚。你不信麽?”

裴昭一時沒說話,方柔有些急了,忙又摟住他的身子,力道緊了緊,蹙眉疑惑地抬起頭,臉湊在他下巴邊緣。

隻見裴昭神色複雜地望下來,他自知她向來不惺惺作態,性子格外直爽熱情,可現下也是頭一回親耳聽見方柔的陳白。

他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方柔以為他仍不信,身子稍稍仰起,雙手揪著裴昭的甲衣,側過臉吻上他的唇。

她的動作略帶羞怯,可姿態卻無比主動熱情,她嚐試著那些能叫他愉悅的小動作,裴昭很快便丟盔卸甲,一手摟過她的肩,貼緊他的身子,輕撫著她的臉頰,化為主動攻占的那一方。

方柔喜歡他這一分不經意流露的霸道,又是更加渴切地回應著他。

一陣曖昧蔓延,可裴昭及時收了不雅。

他輕吻著方柔的額頭,她在他懷中呼吸急促,臉色緋紅,兩人的十指仍緊緊地交纏在一起,方柔覺著她的手指都被裴昭握疼了,原來他也並非時刻那般溫柔,裴昭是男人,他也有情難自持的時候。

可同樣的,裴昭的自製力一向驚人,他在雲尉營熬新兵的耐力已到令人聞風喪膽的地步,在對待方柔這件事上就更加自持。

皇家禦輦浩浩****,車行半日,眾人順利抵達行宮。

內務府打點好了一切,帝後先行入內,因此刻不在朝堂皇城,皇帝的姿態寬和許多,他沒依照規製,強令眾人候在正殿聽宣,而是禮退朝臣,讓一眾先回各自的院子落腳取暖,稍後再聽傳議事。

這是方柔頭一回察覺這位皇帝的仁慈之處,她早前聽裴昭提起帝君,言辭中無不離一個“仁”字,心中不由還有些好奇。

她從未與皇帝打過照麵,由此隻得以蕭翊的性情投射到他的兄長身上,如此,在她心裏,皇帝無論如何也不會與這個詞扯上幹係。

不過她無意在裴昭麵前妄議君主,隻當自說自話。兩人站在殿內恭送帝後離去,內務府調遣了一批宮女分別引路。

也正是此際,大家的姿態稍稍放鬆下來,方柔稍稍抬眸,卻見著站在蘇太傅身側的那抹鵝黃倩影。

蘇玉茹正別過臉,定望向她,察覺到方柔的目光投來,蘇玉茹輕輕挑眉,朝他們這邊抿嘴一笑。

方柔心底訝異,可也拘謹地對她投之淺笑,不願在眾人麵前暴露。

此次隨行的朝臣家眷之中,唯獨沈清清知曉她的過去,方柔本還很安心,畢竟她先前曾在花程節露過臉,京中不少閨閣小姐都與她有一麵之緣。

不料蘇玉茹竟隨同蘇太傅前來行宮,這是方柔沒有意料到的故人。可她見蘇玉茹的神色如常,似乎絲毫也不訝異她會搖身一變,成了裴昭未過門的夫人。

方柔忙轉過臉,卻不慎用力過猛,眸子裏忽然撞進一道月白長衫。

她旋即定住動作,不敢再往上抬眸子,慢慢將頭埋低,呼吸也失了穩。

也正是此際,有雙精巧的繡鞋邁步近身,“弈宣,別來無恙。”

蘇玉茹似得了蘇太傅的授意,無所顧忌地走向裴昭,打算與故人寒暄一番。

裴昭朝她頷首一笑:“蘇姑娘安好。”

方柔這便抬起眸子,總算有了恰當的時機別過視線,隨同裴昭與她問好。

誰知蘇玉茹打量著二人,忽而掩嘴噗嗤輕笑,她沒說話,卻抬指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脖子,目光一直盯著裴昭。

方柔好奇地望過去,登時紅了臉。

方才他們在馬車上互表情意,一時失了準,裴昭今日著一身墨衫,本瞧不出來那抹唇脂染上了衣襟。可蘇玉茹眼尖,隻是一瞥,便發覺那抹淡淡的水紅有部分印上了裴昭的皮膚,不湊近些實在瞧不真切。

“我還當弈宣不解風情,原來竟有這般高明的作派。”她的聲音並不大,眼下大部分朝臣都隨內官前去別院,殿內隻剩寥寥幾人,周遭無人察覺。

方柔和裴昭仍因這話變得手足無措,裴昭忙伸手拉高了領子,刻意地清了清嗓子以掩蓋這陣局促。

方柔半個字也不敢說,呆愣愣地望著笑意盈然的蘇玉茹,隻得以沉默應對。

總算來了位宮女救場,她默默朝三人一福,隨後將方柔和裴昭引到一旁,帶他們前去別院。

方柔轉過身的刹那,蕭翊的目光終於追了過來。

他冷眸一掃,望著方柔頗為依賴地拉著裴昭的胳膊,在陌生環境本能地尋求倚靠。

一轉眸,瞥了眼心思難測的蘇玉茹,耳畔不由自主回想起她方才的調侃……

他自知方柔天真熱情,對男女之事毫無保留,有一種生澀的媚態,足以令每一個男人為她折腰。

蕭翊臉色陰沉的轉過身子,內官已在旁恭候。

他一直沉默,看了欲言又止的沈清清一眼,提步徑直朝殿後走去。

方柔隨裴昭進到小院,屋內已升起了爐子。那引路的宮女將人帶到,隨即福身退下,二人進到廳內取暖,裏頭已候著兩名伺候起居的宮女,自答名叫清月、清柳。

她們殷勤地替二人添熱茶,又逐一遞上暖手爐,裴昭背手未接,獨自走到屏風之後卸甲,方柔握著爐子掂了掂,轉眼見清月打算去伺候裴昭更衣。

她抿了抿唇,迅速放下了爐子,朝前快走了幾步,按住清月的胳膊,柔聲說:“我來便好。”

方柔說完,下定決心那般繞過屏風。

誰知裴昭動作快,此時已摘了鎧甲,上衣因先前列陣之際淋了雪,後化水起了層濕氣,許是穿在身上難受,由此他將外衫和裏衣一並脫去。

方柔進到屏風之後,闖入眼簾的便是裴昭光著膀子,背上滿是新傷舊痕留下的痕跡。她一時怔然,絞起袖子愣在原地,直到裴昭察覺動靜回過身。

裴昭及時披了件幹淨的衣裳,兩襟大敞著,幾步朝她走近:“嚇著了?”

方柔搖搖頭,臉頰浮起一絲莫名的熱意。

“師兄和師父身上也有許多傷疤,我小時候見過。”她順手取了外衫,踮起腳繞過裴昭的背,替他仔細披上。

裴昭卻按住她,接過衣衫自行穿戴,“你無需替我做這些,我對你別無要求。”

“可我想試試。”方柔的手指按在他胸膛,細心地替他攏好裏衣。

她細聲:“你對我好,我自然也想對你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算不得要求。”

可她還是慢了裴昭幾分,他的速度是在軍營裏曆練出來的,沙場瞬息萬變,一個轉眼也許就決定了成敗,方柔怎能爭得過他?

方柔還沒撚好他的領口,裴昭已連腰封都擺正了,直教方柔無的放矢,心中好沒樂趣。

裴昭瞧出她的小心思,忍住笑意拉過她的手,慢慢地走出了外廳。

待二人坐好,清月和清柳再逐一遞上了手爐,她們悄悄對視一眼,偷偷抿嘴笑,隻覺將軍和夫人情深愛篤,果真恩愛有加。

一盞茶尚未喝完,院子裏來了名傳旨的內官,說是聖上有命,請諸位大人移步聽雪樓議事。

裴昭領了旨意,內官不多停留,甫一出門,又有位年紀尚輕的嬤嬤進了院,自然奉了皇後的懿旨,要各府女眷前去眠鳳閣一同圍爐賞雪。

行宮各院各人皆有安排,方柔心中卻有些忐忑。

她當初受皇後相助逃離京都,那身份不明的女郎中曾告誡過她,今後她與京都再無幹係,造化看天,若有違背皇後絕不輕饒。

彼時方柔絕沒想到她會再回到這片傷心地。

她此際並不知曉皇後於她的態度,更不清楚她在眠鳳閣會否遇到刁難。

可這是皇後的懿旨,眾女眷莫敢不從,她作為皇帝新封的誥命夫人就更沒有由頭缺席。

裴昭隻讓她寬心,他們已得了皇帝的聖旨賜婚,君無戲言,何況一樁兩全其美的好事,無論是誰也不可能讓聖上收回成命。

方柔隻得點點頭,想到她在眠鳳閣隻與女眷相處,無需直麵蕭翊,心中登時寬慰不少。

二人準備妥當,各披了件狐裘大衣一同離開別院。

聽雪樓與眠鳳閣離得不遠,眠鳳閣在花園深處,視野開闊適合賞景,聽雪樓居高臨湖,幽靜寬敞,慣常用來議事宴請。

方柔的臉藏在綿軟的雪色絨毛之下,鼻尖見風微微泛紅,瞧著更顯嬌俏靈動。

二人緩步走到凍結成冰的湖畔,聽雪樓已至。方柔望了裴昭一眼,本想說她可以獨去花園深處,可裴昭不太安心。

正猶疑著是否要將方柔先送去眠鳳閣,身後卻傳來蘇玉茹的聲音:“謝姑娘,你與我一同前去吧?”

方柔轉過身,便見蘇玉茹披著一件寬大的黛色鬥篷,笑意盈盈地跟在蘇太傅身旁,姿態友好地朝方柔施以援手。

蘇太傅撫須朝二人微微頷首,裴昭隨之一拜,行了師生之禮。

說話間,蘇玉茹已上前挽起了方柔的胳膊,又對裴昭一笑:“弈宣切莫憂心,我自會好好替你照顧夫人。”

裴昭沒再多言,客套地謝過蘇玉茹。

方柔與他眼神交匯,二人篤定地笑了笑,隨後,裴昭跟在蘇太傅身後一同登上聽雪樓。

蘇玉茹目送父親離去,轉身拉著方柔朝前走。

方柔一直沒吭聲,直到蘇玉茹微微貼近她的臉側,輕聲說:“寧王殿下正看著你。”

方柔聞言身子一僵,已下意識想要快步離去,可蘇玉茹一把拽緊她的胳膊,繼續道:“別回頭,也別慌張。他已在聽雪樓上,眼下也不能拿你怎麽樣。”

她這才輕舒了口氣,步子緩下,可姿態卻是不住朝前,半點也不想在聽雪樓停留過久。

蘇玉茹已鬆了她的胳膊,兩人並肩前行,踏著雪,身後幾步跟著隨行伺候的宮女,因知曉貴人說話不得探聽,由此距離遠,頭也埋得很低。

“想不到那日在朝暉園無心插柳,竟促成一樁美事。”蘇玉茹輕聲低笑,“你說我這是該記一功德呢,還是要被打入十八層地府受酷刑煎熬?”

方柔蹙眉望著她,不解其意。

蘇玉茹淡笑:“寧王殿下該恨極了我吧?可於裴昭來說,我也算是他的媒人。不是麽?”

方柔隻覺蘇玉茹言辭大膽,說話也毫不避忌。她眼下是作了新身份的誥命夫人,從未踏足京都,更與這些天家貴子沒有任何交集。

若是這隻言片語給旁人聽了去,隻怕又會掀起軒然大波。

她垂眸看著腳下的積雪,隻謹慎道:“蘇姑娘真愛說笑,我不太明白你所言何事,就聽個新鮮。”

蘇玉茹卻不顧她的退縮,自顧自地繼續說:“是皇後幫了你吧?總歸不能是裴昭。他在京城自身難保,更何除了花程節打馬球,他也不可能與你再有何交集。”

這番話方柔聽得心驚肉跳,雖藏在披風下的手微微在發顫,可麵上沉靜淡然,瞧不出任何異樣。

蘇玉茹怎會知曉此事?聽她的語氣,也不像是一早便從皇後那裏知曉了內情。難不成這些全是她的推測……

可她為何這般篤定是皇後相助於她?更何況,裴昭探來的消息說,蕭翊在她逃走之後,對外宣稱之前被帶回王府的方姑娘一直留在莊子靜養,看樣子仍不知曉真相。

方柔一時神思不定,麵上仍要自持事不關己的冷漠,卻又不得做得太過,如此實在煎熬,隻盼著快些走到眠鳳閣,好歹無需再與蘇玉茹單獨相對。

可蘇玉茹偏要試探出方柔的底線那般,麵上越說越帶喜:“因為你,京都可缺了位聖手神醫,今後世家有些個難以啟齒的疑難雜症,隻得另尋他人。”

終於,方柔沒法再無視蘇玉茹的揣測。

她步子一頓,難以置信地轉眸望向蘇玉茹,幾乎是本能般地產生了強烈的內疚之情,一時竟令她失去分寸。

“蘇姑娘,你、你說什麽?”

她猜到了一個極不好的結局,可她不願麵對,多希望蘇玉茹說出個令她寬心的答案。

蘇玉茹轉眸看了她一眼,目光裏有一絲不解和意外。她察覺到自己的言辭總算刺激到了方柔心中的某根弦,叫這位冰山美人失了偽裝。

她輕笑:“方姑娘,你以為呢?”

方柔嘴唇輕顫,再走不動步子。

“得罪了寧王殿下,下場總歸好不到哪裏去,你說呢?”蘇玉茹像是有意刺激她那般,語焉不詳,非要引導方柔往最壞的方向胡思亂想。

方柔緊張地吞咽著,嗓子像忽然失聲,竟說不出半個字來。

蘇玉茹似乎試探夠了,這才低著聲音道:“方姑娘,秦五通被殿下逐出京城,再不得返。”

方柔臉色一滯,又聽蘇玉茹嬌聲輕笑:“不然……你以為?”

她再一次深切體會到,京城是她永遠也喜歡不起來的地界,這裏的人心思太滿,算計太多,她始終慢半拍、學不來。

“殿下也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的瘋子,對麽?”蘇玉茹此話意味深長,似笑非笑地望著方柔,忽而語調悠長,“噢,或許我想錯了呢?”

方柔隻覺蘇玉茹比皇後還要可怕。

所幸眠鳳閣已至,她遙看那三字匾額,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隨即,又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踏實。

依蘇玉茹所言,那秦大夫雖受責罰,但並未因此事丟去性命。蕭翊沒令她背負上那些莫名血債,這是方柔僅剩的牽掛。

蘇玉茹似乎已達到目的,過後也再未刺激方柔,二人沉默著走進眠鳳閣,裏頭已坐了些女眷,她們見著來人,默契地靜了下來。

一是因蘇玉茹的身份,二則是終於見著了這神秘的將軍夫人,她們將方柔同坊間逸聞聯係在一起,隻覺親眼目睹,方知人間尤物並非話本虛構。

方柔沒來由地想到了她初出王府,前去東園的那一日。

那回也是一息之間陷入安靜,如今日這般落在身上的打量,還有她們按捺不住想要竊竊私語的欲望。

不知為何,方柔忽而想起裴昭那句話:擱下忙通便隻剩八卦。

此間正拘謹著,年長些的夫人與方柔搭不上話,也放不下架子,年輕的新婦忌憚蘇玉茹,即算是想與方柔熱絡也露了怯。

正是氣氛僵持之際,眠鳳閣外又來了兩人。

方柔稍稍回首,瞧見沈清清與一位模樣姝靜的姑娘共同進來。

沈清清見著方柔,微微一怔,轉即頷首淡笑,又與蘇玉茹打過照麵,全當彼此毫無交集那般,徑直走到了前邊的空位。

與沈清清同行的姑娘經過方柔身邊,悄然打量了她幾眼,快步離去。

女眷皆已落座,席間偶有低語交談,但也隻是尋常寒暄,莫不是哪家鋪子進了好貨,哪條街市開了新館子,其樂融融,倒很有歲月靜好之意。

不一會兒,嬤嬤高唱皇後駕到。

眾人紛紛起身接駕行禮,皇後和聲讓眾女眷免禮,方柔察覺這陣動靜剛過,皇後不經意般朝她這裏掃了一眼。

不知是在看她,又或是蘇玉茹,總歸眼神算不得友善。

方柔到了眠鳳閣不久,雪又開始下了起來,大庭之外是一片開闊的花園,此時銀裝素裹,白雪飄落,景致甚好。

皇後起先與幾位老臣的夫人說了幾句閑話,而後轉過話頭,點了沈清清身旁那位生麵孔的姑娘。

方柔聽得對談,得知她名叫秦蘭貞,是大理寺卿的嫡長女,平日養在府中深居簡出,上回花程節又恰好染了風寒未出門,由此方柔與她不曾見過麵。

蘇玉茹與她八卦:“說是寧王妃的娘家做媒,這秦姑娘便與尚書府的李公子看對眼了。”

方柔一怔,抬眸望向蘇玉茹,遙想起幾日前沈清清在府上說起的那件事。

原來與李明錚定親的姑娘竟是她。

方柔見沈清清與她關係友好,想必二人早已認識,又因著彼此夫君的好交情,感情自然親上加親,算得上閨中密友。

思及此,她便又安心了些,看來上回在竹南小館就是她杯弓蛇影多心了,蕭翊那晚明明有正事在身,何來這樣的巧合出現在小北街。

方柔點點頭沒吭聲,慢飲著熱茶,蘇玉茹又道:“今兒這雪下得大,稍後前去宴飲,怕是得起輦子了。”

她便下意識地將視線拋出庭外,隻見那雪花似連綿不絕那般,越落越猛,地上的積雪已漸深。

“宿丘山每年隆冬也下雪,隻是沒京都這般大。”方柔低聲說著,目光落在那簇染雪的梅花枝上,心靜神寧。

蘇玉茹便笑:“宿丘山風景可好?”末了,又說自己糊塗,“這話我不該問,若是家鄉,怎麽都是好的。”

方柔聞言轉過頭來,臉色浮起一絲訝異,轉即對著蘇玉茹笑:“蘇姑娘說得是,家鄉怎麽樣都很好。”

蘇玉茹見她姿態柔和愜意,心如明鏡似得:“回去也是好事,這京都可是會吃人的。”

方柔不敢貿然搭話,隻默默端了杯子,也正是此際,皇後終於點到了她的名字。

“謝家女郎,你與哀家的妹妹倒似格外投緣?”皇後端坐在上,神色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方柔忙答話:“回娘娘,蘇姑娘為人熱心,方才她好意領我前來眠鳳閣,這才沒迷了方向。”

皇後:“遇著心善之人自然好,有阿玉照拂,我也寬心。“

同是以往的路數,褒獎半句作不得數,皇後真正想說的是後麵的告誡。

“隻不過你初入京城,凡事須得有人提點,萬不可麻痹大意,切莫以為入了將軍府便高枕無憂。該有的規矩,該學的禮數,不可輕慢。”

方柔心底一沉,皇後話裏有話,連帶著庭內一眾女眷都起了小眼色,俱不清楚這位誥命夫人何時開罪了貴人。

她隻得說:“臣女謹遵娘娘教誨。”

方柔已從茶台之後站起身,隨即鄭重地向皇後行了禮。

皇後麵上說的是要她守禮,而方柔心知肚明,蘇承茹對她貿然歸京一事極為不滿。

她近幾日果真疏忽了,連日來蕭翊毫無作為,京城也是一派祥和,她自認手握聖旨賜婚,這件事情已沒有轉圜的餘地。

直到今日麵見蘇承茹,得她冷言提醒,方柔將要高飛的心思再次狠狠地被拽落在地。

她一日沒有離開京城,一日沒有真正嫁作人婦,這一切都還有翻覆的餘地。

她麵對的是蕭翊,是那反手間翻雲覆雨的寧王殿下,他若真不在意最好,可他若有心籌謀,所用手段絕非她這些隔靴搔癢的小把戲可應對。

方柔無端端被訓了話,席間的氣氛便冷了些,皇後雖未再多言,可女眷們彼此間的交談也少了許多。

蘇玉茹給她倒熱茶,順帶摸了摸她掌間漸涼的手爐,可方柔心事重重,並沒有過多留意。

沉默之中,內官披風戴雪地走到院子裏,小聲通傳:“皇後娘娘,車輦已備好,聖上議事暫緩,請諸位夫人小姐前去聽雪樓一同賞雪。”

皇後揮退了內官,領著眾人出了院子。

其實兩地不過幾步之遙,隻是雪未停,女眷步行前去必會失儀,方柔與蘇玉茹同乘,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二人已落到聽雪樓的遮擋下。

蘇玉茹甫一落地,身子沒停穩,腳下一歪,半個腳踝陷進了積雪之中,她登時倒抽一口冷氣,發出了低低的歎息。

宮女忙扶著她坐到一邊,繡鞋已全濕了,眾人忙開,有人遞爐子,有人脫鞋襪,還有人拿著幹燥的帕子將蘇玉茹的腳裹起來,以免凍傷。

她被人扶到了一間偏房,廊下隻留方柔一人。

她靜靜地望著屋簷外落下的鵝毛大雪,頗有好意地伸手去接,嘴邊浮起一抹淡笑。

而此刻,二樓某間暗房內,蕭翊透過木紋雕刻的空隙,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落單的方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