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又來個要報恩的◎
方柔手一抖, 杯子差些摔落下來,她的臉上浮現一絲懼意,不住地開始搖頭。
裴昭隻得伸出手,慢慢地壓住她的小臂, 像是予以寬慰那般:“你別怕, 這批新兵入營早於你回到丘城, 這兩件事應是不相關的。我與你直說無妨,不過隻怕你並無興致聽這些個朝廷瑣事。”
裴昭話雖這樣說, 卻也沒有對方柔推辭隱瞞:“雲尉營畢竟把守邊境險要,軍營裏若沒有寧王安插的心腹, 他與皇上必不會對我全然放心。所以, 這些人隻是衝我而來, 並非發覺了你的行蹤。”
方柔麵色凝重,欲言又止,裴昭卻沒讓她延伸出更多的恐懼:“隻不過方姑娘,也請恕我直言,何老的帳篷也非禁地,若你繼續留在雲尉營, 被他們發現隻是遲早的事。所以我打算早些送你與謝大俠團聚, 如此你也更安心些。”
方柔輕輕咬了咬唇, 終於道:“裴將軍,那我師父……”
裴昭:“昨日你神思不定, 所以我未與你明言。其實方禪大宗一直留在宿丘山,殿下並沒有將他帶去其他地方,想來還因對你有所顧及。隻不過, 山門外有殿下的親軍侍衛把守, 於方禪大宗來說形同軟禁。”
方柔啞然一怔, 霎時間不知如何是好。
就算她能順利與謝鏡頤相見,可到底帶不走師父,那若是這般,他們獨自逃往頌餘又有何意義?一旦他們貿然闖山,她的行跡即刻就要暴露,以蕭翊的手段,絕不會讓她有第二次逃脫的僥幸。
更何況裴昭也已明說,丘城早已安插了寧王府的人馬,那些府兵隻是明著被查出來的,那暗地裏仍未被覺察到的又有幾多?
方柔不敢深想,心頭湧上莫大的無力。
裴昭靜望著她,五指微微收攏,最後握住她的腕,那一陣暖意蔓延,直教方柔神思落了地。
她的目光落在裴昭的手上,猛地一顫,想要抽離,裴昭卻稍稍施加了些力道,隻不過僅是為了不讓她掙脫,過後很快又鬆了勁道。
他低聲:“方姑娘,我可以幫你。不需要你開口央求,我也不求償還,隻要你點頭答應便好。”
方柔有些愣神,並未明悉裴昭這番話的意圖。
裴昭很坦然:“我想得你點頭,隻因我不想違背你的意願擅作主張,並非欲擒故縱之法,更非想要撇清幹係以求自保。”
方柔忽然意識到,這是頭一遭,世間竟有人這樣心甘情願地以她的意誌為先。
不是先斬後奏,不是秘而不言,不是強勢、霸道,隻會讓她乖順地聽從安排,服從旨意。
無論這個決斷的出發點是好或壞,那人隻想要她願不願意,而不是自以為地將做好的選擇強加於她。
而在這一份震然過去之後,方柔心中浮起莫大的警惕與不安。
她最後到底抽開了手,這一回裴昭並沒有強留。
他坐正了身子,神色坦然而真誠。
方柔捏著拳,五指慢慢嵌入掌心,她掙紮不已:“裴將軍,你為何要幫我?”
她的語氣很冷,眸子裏盡是不信任:“你別怪我多心,我一無所有,隻是個平民女子。我雖讀書不多,可也知曉男女間無非那些糾纏……若你想要我以身償還,以身相許,那還請讓我離開雲尉營,我要是鬥不過這些追兵,自行了斷了便是。”
不料裴昭忽然紅了臉,他聽見方柔大大方方地說出以身相許四字,而她麵上的表情卻落滿了敵意與怨恨,他便深知自己的好意被她曲解。
他清了清嗓子,有著不合時宜的局促,穩了神,這才低聲道:“方姑娘,你誤會了。”
裴昭想了許久,似乎在思量一個方柔能接受,聽著也不唐突的緣由。
最後,他神思已定:“方姑娘,是我要還了你的恩情。”
方柔眉心一跳,聽得他這句話,那些並不美好的回憶霎時間湧上心間。
裴昭怎會知曉這是方柔極力擺脫的噩夢,他見她的臉色霎時又變了,登時有些不知所措。
語氣帶著懇切:“你……你曾救過我。”
又是一句令人膽戰心驚的忌諱。
方柔嚇得登時從案邊站了起來,連退了好幾步,咬著唇,渾身不住顫抖。
她抬手指著裴昭,聲音都被嚇得變啞幾分:“你,你是蕭翊派來的,你們聯手騙我!”
裴昭一怔,也忙站起身,可他一進,方柔就嚇得連退好幾步,他便不敢再動。
“方姑娘,你在說什麽?”
方柔不住地搖頭,心中有莫大的悲哀:“我不該信你的,我不該信你們的!”
她轉身想要逃離帳篷,可裴昭忙喊:“方姑娘!你留在何老的帳內最穩妥,雲尉營內暫無人知曉你的行蹤,你若認為我在騙你,我離開此處便是,你切莫衝動。”
他慢慢地朝帳篷另一側退去,方柔回頭看著他,見他已退無可退,整個人近乎貼緊了帳篷的邊緣。
她遠遠望著裴昭,他隻著一身素黑練功服,烏發未冠,瞧著英武磊落,與蕭翊的氣質相去甚遠。
他們離得遠,方柔終於能穩下神思,心中那陣懼意消減不少。
她深歎一口氣,遲疑道:“裴昭,你說我曾救過你,何時、何地?”
裴昭心間一鬆,知曉方柔終於冷靜下來,忙又道:“是許多年前的舊事,也許你已忘了……方姑娘,六年前在宿丘山西側的山崖,你將我從獵戶設的獵洞裏拉出來。你可還記得?”
六年前,方柔不過十歲的光景,可她現下細細回想一番,刹那間記起了這段回憶。
她不可置信地望著裴昭,眉心皺成一團,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下,仔細打量著,再往前,卻仍不太能辨認出他的模樣。
裴昭見她神色緩和,便知她記起有這回事,可對他的樣貌再無印象。
他不由開口:“彼時我才從軍不久,臉沒被曬得這般黑,個子不高,你如今認不出來實屬正常。”
裴昭終於往前走了一步,方柔沒躲閃,他的步子更輕鬆了些:“你還記得麽?你那時說,若我再重一些,你便沒法子拉我上去了。”
方柔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訝然之色,隨即,是認定裴昭身份的驚疑不定、喜出望外。
那年她曾在山間救下過一名少年,那人個頭又瘦又小,瞧著比她高不了多少,麵黃肌瘦的,模樣十分可憐。
他的皮膚的確沒有這般黑,自然也沒有眼前的裴昭那般英俊挺拔。
那年的裴昭還不是威風凜凜的雲尉大將軍,他是真正的無名小將,一心報效朝廷,甘願從京城前來苦寒之地投軍從戎。
因新兵入營,校尉敦促眾人大暑天跑山路,用以磨礪體魄和意誌,裴昭小小年紀哪有這份能耐,倒是真與大營走散了,迷路上了深山密林,不慎跌落了獵洞,所幸遇到方柔搭救。
她那日恰好偷懶下山玩,聽得有人在林中呼救,循聲找去,這便發現了被困在深洞中的裴昭。方柔彼時也不過是個小姑娘,力氣不大,又因貪玩憊懶,疏於練功,她能借著樹蔓將裴昭拉起來實屬僥幸。
隻是那日匆忙,兩人並未來得及互表身份,方柔隻依稀記得有這麽回事,可旁的細節都已想不清楚。
裴昭低笑:“你將我救起,還問我疼不疼,不妨與你一同回山吃過飯再離開。”
他的嘴微微一動,過後還是沒將下半句話說出口。他後來知曉,宿丘山有一位在此避世隱居的江湖前輩,而他早年收養了一名孤女,那姑娘名叫方柔。
這麽些年他一心演武練功,立下赫赫戰功,可從未驚擾宿丘山的安寧,隻將這份恩情記在心中。直到那日在朝暉園,他一眼認出了當年出手相救的小姑娘,而她早已認不出他。
裴昭心中曾有一絲淡淡的失落,可是現在,他覺著自己總算能還了這份恩情。
方柔站著沒動,裴昭已來到她麵前,他笑望著她,將年少往事娓娓說完,心意澄明。
“我那日冒昧,問你過得很好麽?因我瞧出你並不快活,既然不快活,便沒有強留在京都的道理。”裴昭再次請她在案前坐下,這一回,方柔的姿態變得柔和許多。
她甚至主動端起瓷壺,替裴昭重新滿了一杯茶。
“裴將軍,你能幫我麽?”方柔望著裴昭,語氣不再猶疑,她此刻心意已決。
裴昭鄭重頷首允諾,卻未多問。
方柔忙搖頭:“你不要急著答允,此事並沒有那樣容易。我想要與師父及師兄一家前往頌餘國,日後在那裏安定生活。”
裴昭卻隻是笑了笑,隨後又點了點頭:“好。”
方柔怔了怔,她不解地望著裴昭:“裴將軍,你知曉我在說何事麽?”
裴昭一笑:“頌餘與大宇從未有邦交,互不幹涉相侵,丘城與頌餘毗鄰,風俗習慣很接近,你們去那裏是個好選擇。”
方柔訝然無言,過了半晌,才歎:“隻是師父現下被困在宿丘,若我與師兄貿然闖山,定會驚動蕭翊。”
裴昭:“無妨,那些看守我能派人引開,不過也隻能為你爭取些時間罷了。因到最後,無論布局多麽嚴密,丘城的風吹草動都會傳到京都去,再由殿下親自定奪。”
方柔動容地望著他笑了笑:“如此已經感激不盡。”
裴昭又道:“我曾與頌餘女王打過交道,她為人豪爽熱情,又是一國之主,她若知曉你的遭遇,應會願意容留你們在那定居。所以,隻要你們能順利抵達頌餘境內,一切便塵埃落定。”
方柔聞言大喜,裴昭此番話無疑是她的定心丸。
隻待她與師兄相見,謀劃好一切安排,屆時再與裴昭配合聲東擊西,她便能順利逃離大宇朝的疆界,徹底擺脫蕭翊的爪牙。
她心中喜悅,又握起杯子痛飲一口,誰知張成素的聲音忽然在帳外響起。
“將軍,城門外的暗哨攔截了一份送往京都的密函,事關……”他一頓,最後低聲說完,“事關方姑娘的行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