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個謊言◎

方柔不敢停下來歇腳, 這個計劃遠比她最初單槍匹馬之時所設境況好。

她有馬,有錢銀,還不用擔心被追查錢款來曆暴露了來處。

她去到莊子之後就穿得很素淨了,不施粉黛, 衣衫簡便舒適, 一切都是為了這一日, 為了遠遠地逃離京城。

而方柔的目的地更加明確,天涯海角她去不了, 惶惶不可終日,無依無靠, 那樣的自由又有何用?

她要回到宿丘山, 要與師兄阿嫂離開大宇, 投奔頌餘。

那是個與大宇朝俗製截然不同的異邦,他們的國君是位手段高明的女王,王位曆來隻傳給女兒家,那裏民風開放自由,有不少異族人遊居,方柔相信他們會過得很好。

等到日子安定了, 她便找機會回到丘城打聽師父的下落。又或許, 她這次逃回去, 那裴將軍已替她打聽到了師父的下落,她甚至也想過, 師兄已將師父安然救走了,不知尋了哪處躲起來,再不讓這些天家貴人找到。

若是如此, 方柔也打定了主意要去頌餘國生活。

由此, 她一刻不停地在馬背上飛馳, 一匹跑累了就換第二匹,她隻在期間找隱蔽的山洞睡了兩晚,迷迷糊糊中聽得狼嚎驚醒,因心有餘悸,又即刻不停地打馬繼續前行。

她甚至不敢去想那些追兵會如何搜捕,蕭翊的人手又將布下怎樣的天羅地網。也許正因她沒有這樣的心思瞻前顧後,那些人反而猜測不到她的決斷,讓她有了可乘之機。

日升月落,大半個月過去,她終於回到大漠邊境。

可她也已經疲憊得不成人形。

衣服又髒又破,臉色發青,一路沒怎麽好好吃飯休息,瞧著病殃殃的風吹就倒,走在路上實在惹人矚目,想要躲開旁人的指點都難。

方柔也猜到蕭翊定會率先在丘城設卡。

他們冥冥中對彼此了解那樣深,甚至可以借此猜測到對方的動作。方柔不想自投羅網,可她也實在沒地方收拾自己。

她已換了好幾匹馬,身上再沒更多的盤纏,眼下人在城外,城門咫尺之遙,可她不敢貿然入城。

方柔以前在城頭見過海捕文書,也見過某個疑犯被當場抓獲,兩相對比,那捕文上的畫像與真人竟有九成相似,實在抵賴不得。

她一時想不到好辦法,又深知此事急不得,否則一切煎熬付之東流。

她正在城外的茶鋪邊洗手,忽有兩名卸甲的便裝將士坐進來歇腳。

方柔之所以能認出他們的身份,是因她發覺他們腳上的靴子跟裴昭的那雙製式很像,他們的皮膚黝黑,卻又不像是天生的,因坐下後有人捋起了袖子,那一截胳膊是有差別的。

她忽而靈光一閃,或許能直接求到軍營大帳,她不求裴昭偏私庇護,隻說自己被準允回家鄉省親,等到她打探好了城內情形,再找機會混進城。

隻要找到阿嫂的家人,她便可以暗中與師兄傳信,神不知鬼不覺。

方柔心中有了主意,又捧了幾口水飲下,悄沒聲地繞開了城門。

她曾去過雲尉營送信,大營在城外不遠的綠洲旁,地勢高而平,適合演兵練武,更對四麵一覽無遺。

方柔藏身在一處山丘之後,借著坡地掩蓋行蹤。

此時黃沙漫漫,瞧天色似要起風。她掩著口鼻,想找個合適的缺角,躲過正門的看守直接到大營裏頭,最好能夠直接麵見裴昭,省去其中不必要的麻煩。

她沉息琢磨著,一麵又全神貫注留意著風沙的起勢,若有不對,這天時可是會吃人的。

也正因如此,她全然沒有察覺旁的動靜。

直到有人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身子壓上,教她動彈不得。

方柔一驚,那陣久違的恐懼席卷全身,不待她驚呼出口,那人卻忽然湊前腦袋,循著她的角度朝軍營的方向打量了一番。

好似有所領悟那般,低聲:“這倒是個刺探的好地方,看來張成素那小子又偷懶了。”

方柔的心意霎時鬆懈下來,她的五感回攏之際,便聞到了那陣淡淡的皂角香氣。

她微微回轉過頭,裴昭已鬆了鉗製,方才隻不過與她鬧著玩。

他坐在沙地上笑望著她,一身練功的裝扮,粗布結發,額前有絲縷碎發落下,少年英氣勃發,姿態卻十分隨意。

方柔這便摘下了麵巾,剛要開口,裴昭的臉上霎時卻沒了笑。

他有些意外地盯著方柔憔悴的麵容,微微皺眉,忙拉她起身:“方姑娘,你怎麽了?”

方柔稍怔,一時又要跪下,可裴昭牢牢地托住了她的胳膊,不叫她朝下伏低。

“方姑娘,我們雲尉營不興這一套,你有話但說無妨。”

她心思沉浮,還是以江湖之禮朝他交手一拜:“裴將軍,請您明察方柔遭遇可憐,收留我入軍營避禍。等到局勢明朗,我會自行離去,絕不給大營添麻煩。”

這與她原本設想南轅北轍,她打算瞞著裴昭,以蕭翊的名頭壓他一壓,好順利躲進軍營,再找借口將滿身狼狽瞞過去。

可眼下她見著裴昭,將他的態度清清楚楚看在眼裏,又遙想起那日在馬球場上,他似乎並沒有要攀附結交權貴的意圖。

於是她想賭一把,她也更不願再以謊言和欺騙與他人結交。

這樣的日子她過夠了,也厭煩了。

裴昭卻隻是朝她走近幾步,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青白的麵色,語氣不忍:“方姑娘,你自己逃出來了嗎?”

方柔一怔,不答話。

他竟然用了一個“逃”字,顯然她瞞不住旁人。此刻便暗中慶幸方才沒扯謊欺騙裴昭,畢竟,蕭翊對她的態度人盡皆知。

方柔悄悄朝後退了一步,心想若裴昭不願得罪蕭翊,她便趁機揚沙迷了他的視線,速速從坡後逃走。

“這一路應受了很多苦吧?若不是方才走得近,隻瞧見你的背影覺著沒認錯,否則定以為自己眼花了。”

可裴昭沒有。

他隻是不住地在關心她受了多少折磨,為何會變成這副模樣。他見方柔往日的絕色光華被憔悴掩蓋了,但他有句話卻未明言,與之相反,她眸子裏的哀愁似乎也逐漸消散。

方柔張了張嘴,卻沒答複他的追問,過了許久才道:“裴將軍,您答允嗎?”

裴昭不再問了,他自覺失態,很快也往後退了退,隨即臉上露出一抹淡笑:“小事一樁,雲尉營大多是我的親軍,你在營內不要隨意走動,但也無需害怕。”

很快地,他又補了一句:“你……平安回家就好。”

方柔怔了怔,悄悄望了裴昭一眼,跟在他身後不再言語。

而就在方柔順利求得救兵之際,卻是蕭翊親率暗衛苦尋無果後,被皇帝和太後的兩道旨意召回京都之時。

京都的百姓也許很久之後都不會忘記,那一日,寧王殿下著一身正紅喜服,似有緊急公務,駕馬自東大街一路疾馳,直奔出城門。

他行到莊子,院子外已跪了一地的下人。

蕭翊提袍下馬,冷眼掃過眾人,心中自知木已成舟,這後果竟由他一手促成。

他握著馬鞭闖入屋子,仍不死心那般,踢倒了屏風,而後就瞧見那空****的床榻。

蕭翊怔然失神,在那刹居然有些站不穩,他原以為自己早有準備,可直到他瞧見了這裏空無一人。他握著馬鞭的手青筋暴起,腳下忽一趔趄,何沉不敢吱聲,手底下已有攙扶的動作,卻被蕭翊喝止。

無人再敢進屋,何沉在門邊瞧著蕭翊的背影,感覺他的步子如千斤重。

蕭翊慢慢走到了床邊,那裏還保持著方柔離開前的模樣,被角被撚起了,她是怕熱的體質,所以從不願好好蓋住身子。

蕭翊太清楚,那被角的弧度正好可以遮住她的腰,過去許多天的夜裏,他都曾替她重新蓋好,怕她不慎夜涼受風。那枕頭軟軟地塌下去一些,是她側臥時會有的痕跡。

他甚至還能聞見床邊餘留一絲淡淡的幽香,那是方柔獨有的味道,而現在,這陣味道和方柔本人,正在逐漸離他遠去。

他怎會就這樣疏忽大意,沒看出來她這段時間的曲意逢迎,這段時間忽然轉性地乖順、柔和,以及不自覺流露的小心翼翼。

他還天真地以為方柔是在護著肚子裏的孩子,其實,她隻是在死守著不能說出來的秘密。

孩子......這是第二個謊言,也是蕭翊刻在心頭的恨。

他在踏入莊子的那刹便明白過來,從來也沒有所謂的孩子,事情太順理成章,其後的真相隻會是一場精妙的騙局。

他那樣期盼著這個孩子的到來,因為這是他所願,是他與方柔的孩子。可方柔拿住了這一點,狠狠地利用透徹,將他愚弄於鼓掌。

蕭翊對她的冷血失去了判斷,她竟不為此感到惶恐不安,就這樣輕飄飄地拿起放下,將他的真心踐踏。

秦五通已被押入了王府冷室,自有暗衛問出真相,那所謂的醫館弟子,還有那來曆不明的女郎中,他定要逐一查明。

一樁樁,一件件,到底哪個環節出了紕漏,讓方柔,及那個膽敢出手幫她逃走的人鑽了空子。

蕭翊不至於蠢到認定此事全由方柔自行謀劃,她沒那麽個本事瞞天過海,更不可能買通秦五通替她捏造謊言。

所以,方柔的背後定有人替她打點好了一切,瞞過了許多人,又算準了這個絕佳的時機,好叫她逃之夭夭。

蕭翊轉身大步朝外,出了屋子,天色明媚,又晃了他的眼。

方柔果真選了個好日子,如何?難不成以此作為她逃離他的紀念麽……

可他的小小實在太過天真,心性總是難改。

她不可能達成所願,他定會將她抓回來,他會讓方柔徹底記住,欺騙他的真心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之前所有的優待、自由,今後也不會再有。

他的臉色布上了一絲陰冷,眸色深如濃墨,何沉瞧得真切,心中生寒。他從未見過主子清晰地流露過這樣的情緒,心中竟不由為方柔捏了把汗。

蕭翊離了莊子並沒有回城,他即刻調遣暗衛,兵分八路,又親自帶了何沉往其中一個方向追去了。

他知曉方柔騎術精湛,眼下時間落差,他們隻得從坐騎上爭輸贏。

蕭翊尚還有十足的把握,揚起馬鞭,已朝官道奔去。

可是,十天過去,八路人馬一無所獲,唯有天子震怒,連下詔書命他返京。

蕭翊這便明白,一切都晚了,要親手將她帶回京城的謀劃就此落空。

他料想不到她逃離的決心有這樣大,他視她天真可愛,一路風餐露宿總會有熬不住的時候,所以派出去搜捕的人立場便是錯的。

可蕭翊更加心知肚明,他知道無論方柔躲去哪裏,最後仍會回到丘城。因他非常明白,他手裏握著的籌碼,令她不得不回去麵對這天羅地網。

抓她回來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區別隻在於,方柔是在西逃的路途中被攔截,還是在丘城被甕中捉鱉罷了。

時間長或短,隻要結果如他所願,他可以等。

而這一次,他再不會犯這樣低等的錯誤,他會叫方柔徹徹底底,再也離不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