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孩子會像你多些麽?◎

皇帝的臉色也變了, 不再有勸解無果的無奈,也沒有怒其不爭的感歎。

剩下一抹從沒有過的狠色,直教太後都怔了怔。

向來溫和守禮,被天下子民頌為仁君的皇帝, 也有著帝王的威儀。這是她早該有所意料, 卻被不知名緣由疏忽掉的細節。

他是先皇的親生子, 自然也承襲了先皇的脾性。不管他那份仁義是真的還是裝的,骨子裏的不可忤逆、一人之上的決心, 是身處高位者永遠不會被抹去的。

她與先皇恩愛過,可這後宮之牆太高了, 令她壓抑怨恨。她在這四方紅牆裏鬥了一輩子, 太累了, 鬥到最後看似贏了,其實最初的愛意早已消失殆盡。

所有的真心在這片宮牆之下都會被掩埋,活下來的,贏了爭鬥的,都是無心之人。

她不願自己的親生兒子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所以力排眾議非要捧養子成為皇帝, 後來, 她眼見著他被蘇家掣肘, 他眼睜睜看著蘇後專斷橫行卻怒不敢言。

她覺得,自己的決定無比妥帖。當皇帝, 自然沒有想象中那樣好。

可眼下,她的兩個兒子起了爭執,皇帝的無上權力, 是可以毫無阻撓地壓製任何人的。

皇帝正色:“寧王, 旁的事朕可以依你, 唯有此事不容商議。方才那番所謂世子、嫡母的糊塗話,朕與太後權當沒聽過。你自行回府,將此事辦妥帖,大婚之後待沈氏誕下初生子,哪怕不是世子,朕也允了那方氏可生育自己的孩子。”

蕭翊張了張嘴,沒來得及回駁,皇帝又道:“蕭家拿不住那西北王,不能再賠了個沈將軍,羽翼未豐硬要高飛,摔下懸崖便是粉身碎骨的結局。”

他一怔,忽而覺得向來溫文爾雅的皇兄像變了個人,隻言片語已有籌謀,再沒有溫和隨意,任他作主的退讓姿態。

可蕭翊沒有答允,他本可以虛與委蛇地做個樣子,叫皇帝和太後先寬心,回府上再暗度陳倉瞞天過海。這也不過是他動動手就能安排的小事,可蕭翊向來沒有這樣的心境。

他呼風喚雨慣了,在皇帝和太後的縱容下撒野了這麽些年,一朝轉性談何容易?

蕭翊何時想過要謙卑、要隱忍,要為他人設身處地去構想。他思慮的出發點隻有自己,隻有他快不快活,滿不滿意。

蕭翊直視過來,沒有言語,這令皇帝心中起了陣不悅。

原來不知不覺中,他的弟弟已這樣高大了,他已不是那個跟在身後一口一個皇兄的阿翊,他有見識,能文善武,謀略智慧也不輸任何人。

這些年來他是天子的左膀右臂,他們兄弟二人一同做到了許多事,可許多時候,皇帝會有這一瞬的情緒:他比自己更加自由瀟灑。

蕭翊能夠隨心所欲,日子過得風流肆意,而不被這皇位壓製有許許多多不得已。

可笑的是,這場密談並沒有一個明確的結果。

皇帝和太後就這樣讓蕭翊退下了,也就是臨別前,太後又說了一句:“不要以為你那寧王府就是銅牆鐵壁。”

這算是威脅了,而且毫不避忌,蕭翊聽得懂聖人的深意。

他的母後曾經鬥倒了先皇的貴妃,又鬥倒了先皇後,最終坐上鳳位拿了寶冊,榮寵加身,在後宮一時風頭無兩。

她想要對付方柔綽綽有餘。

可他也不是非要魚死網破,尤其麵對的還是自己的至親母後還有皇兄。

無論他們是否為同母所出的親生兄弟,可他們都流著蕭家的血,這一點不會改變。

蕭翊帶著心事回到府上,卻聽來了個更令他眉頭緊皺的消息。

皇後今日也差了嬤嬤到王府來,說是許久未見方柔,還想讓她入宮陪伴。

隻是那嬤嬤似乎瞧出了方柔精神憊懶,雖沒多嘴過問,但最後沒強求著要她入宮,自行回了頌寧宮複命。

過後不久,皇後又差了名宮女送來個食盒,裏頭裝了些宮裏製的小點,說是先前在頌寧宮見方柔愛吃,今日特地備下了,偏巧她今日身子抱恙沒入宮,皇後娘娘便打賞過來。

蕭翊:“查過了麽?”

步子不停地往西辭院去。

馮江點頭:“回殿下,接到手先就查了一遍,的確是禦膳房的手藝,食盒也沒有古怪。”

蕭翊應了一聲,又問:“她吃了?”

馮江:“沒有,方姑娘說胃口不對,留著一直沒動過。”

蕭翊先是皺了皺眉,旋即領悟過來,心中忽然又起了陣不真切的感慨。

他的阿柔,正在孕育他們的孩子,這個孩子的到來令她的身體起了細微的變化,而這些變化的根源其實與他息息相關。

一想到這裏,蕭翊的心中有說不出的滋味,他覺得這一次,他徹徹底底將她據為己有了。

腳下的步子也快了幾分,等他踏進西辭院時,正聽見方柔嬌聲抱怨:“哪有連核桃也剝不動的道理?”

他一挑眉,不知她在與誰對話,怎會有這樣難得的姿態。

走進屋,對麵那人竟是王嬤嬤。

春桃端著幾碟堅果候在一旁,臉上也帶著笑。

二人見著蕭翊,俱手腳麻利地跪下行禮。

方柔一怔,才要起身,蕭翊已大步走到她麵前,下一刻,她已被拉著坐在他的腿上,下人們已乖覺地退了下去,門也掩上了。

他一湊近方柔,總是忍不住想要親近。可眼下他不能,隻得點到即止,不住地吻她,細嗅那陣她獨有的淡香,攏著她的力氣也不由失了輕重。

“呀......”方柔低呼一聲,忽按住了他的肩,“疼。”

蕭翊頓覺口幹舌燥,吻的力道又重了重,才肯放開:“不疼了,我會小心。”

他強迫著自己克製,可沒放方柔獨自坐好,換了換身姿,讓她斜倚著,眸光落下,熱切地盯著她平坦纖細的腰腹,心念一動。

那裏孕育著一個小小的生命,是他的孩子,是方柔和他的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抬手,輕放在她的小腹,什麽也察覺不到的,可他心中歡愉。

方柔以極不可察的速度擰了擰眉,麵上流露出一絲悲哀,可她很快複了正常,偏了偏頭,心虛地不想給蕭翊發覺。

她乖順地倚靠在他懷裏,任他輕撫著那藏著巨大謊言的小腹,心中澎湃。

今日皇後派來的那個嬤嬤,給她定了神思。當然旁人沒聽出來,可方柔知曉,此事將要成了,雖不知皇後的下一步籌謀,可她得了授意。

那嬤嬤說了句平平無奇的囑咐,近了身,將方柔上次留在頌寧宮的帕子還了回來。

一招暗度陳倉屢見不鮮,可王嬤嬤被那食盒分了心,全然忽略了這帕子裏可能有的文章。

果然,方柔借著說要吃些不一樣的零嘴,哄得王嬤嬤去了庫房,她見到了帕子下藏的秘密。皇後要她要她看重這不存在的孩子,要比一位母親更有護子之情,不願失去這小生命。

秘密遇水便消融了,不著一絲痕跡。緊跟著王嬤嬤回來,一切歸於無事,甚至方柔心境輕鬆起來,還與她們開懷地閑談著,直到蕭翊回府。

她順從他,任他肆意擺布,叫他鬆了戒備,才能呈上拙劣的謊言。

方柔真不擅長偽裝作假,蕭翊心底十分清楚,她對自己的能耐也十分清楚。

所以,須得在一個愜意溫存的氛圍下,蕭翊才不會捕捉到她的馬腳。

他總算收了力,那陣衝動平息下來,開始把玩她的手:“今日胃口不好麽?”

方柔嗯了一聲:“有些累,也......有些怕。”

他一頓,將她扶正,直視著她的臉,方柔卻應時垂眸,說不心虛是假的,隻是這般姿態,隻教蕭翊以為她有心事。

蕭翊問:“怕什麽?”

若換作以前,他會覺得她天真可愛,所說不過好日子過太久閑出來的強愁。可他今日才從宮裏出來,二聖的態度擺在眼前,甚至連最後的體麵也沒留下,直言他寧王府也不是什麽安身之地。

方柔的一聲害怕,令他情緒不穩。

方柔低聲歎氣:“殿下......”一下失了準,明顯察覺到蕭翊五指一緊,她即刻改口,“我的殿下,你可知我多不願這樣喊你?可我又能如何,你拿我當什麽人呢?”

這一番追問,倒叫蕭翊愣了愣,偏她又說了句“我的殿下”,語氣柔軟溫和,直入人心,叫他一時意亂情迷。

默了許久才道:“小小,你是我的人,不必害怕。”

方柔低落地搖搖頭:“阿翊,我們這般......是不合規製的。”

蕭翊聲音一冷:“別在我麵前提這句話。”

方柔垂下眼眸,堅持道:“阿翊,你不知道我多難受。我心疼這孩子,我想過這孩子會像你多些麽?又或者像我多些......我想,還是像你多些才好,無論男孩女孩兒,性子外放開朗,眉眼好看,還有一道淺淺的酒窩,我心中有期待。”

蕭翊的眼神霎時就變了,他深吸一口氣,因她這幾句話分了許久的心。他先前隻不過感慨他與方柔即將有一個孩子出世,卻並沒有去細想以後,直到方柔娓娓道來。

她說希望孩子像他,甚至連緣由和細節也逐一掰開了揉碎了鋪陳開。

他笑起來是有一道淺淺的酒窩的,在右側臉頰,極少見,除非他開懷大笑。方柔正是在宿丘山發現了這一點,當下還追著他非要看真切,那日他臉都酸了,方柔還不肯輕易罷休。

那些日子無憂無慮,也沒旁的所謂規矩禮法阻撓著他們親近,哪怕沒捅破窗戶紙,可兩人心意相通,隻是見麵拉手,也能回味許久。

原來方柔一直這樣愛慕著他,原來他們的感情一直都沒有變過,之前,都是他多心、多想了。

的確,他怎麽會犯這樣愚蠢的錯誤?方柔是他的人,現下又有了孩子,她隻會更加死心塌地地留下來。

蕭翊心中有一股情緒橫衝直撞,他低語:“小小......”

方柔沒讓他繼續說下去,“阿翊,可我知道這是不該的。我知道你厲害,寧王府的人唯你是聽,可總有你顧不上的時候,總有外人進來,我也不可能一輩子都隻生活在王府。”

她怕蕭翊從這句話裏又聽出旁的意思,下半句話接得很快:“我害怕失去這個孩子,這是我與你的孩子,我察覺得到,旁人是不樂見此事的。”

她心思明朗,意圖堅定,她試探著蕭翊的軟肋,並且狠狠地利用了一回。

她現在甚至也明白過來,那些話本上所說的受了情愛蠱惑的男女,其實不過是被人拿捏了分寸。

一旦意亂情迷,所有的非分之想,都會變成理所應當。

隻是,方柔從不認為自己要離開的想法是妄念。

她生來就是自由的,從來不屬於任何人,除非她願意留下,否則,沒有何人何事可以勉強。

方柔的心砰砰跳動著,她被蕭翊托起了下巴,那道吻落下前,蕭翊在她臉側鄭重地許諾:“小小,不用怕,沒有人可以傷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