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阿柔,我們要個孩子吧。”◎
蕭翊似笑非笑地望了過來, 瞧見方柔這一抹自然流露的羞怯之色,心中大為滿足。
人人都說成婚當日的女子最美,因喜服一世人也不過穿一次,方柔向來不愛招眼奪目的顏色,可蕭翊仿佛能想象到她那日穿著喜服的容姿。
這樣透白的皮膚, 這樣不世出的美人, 她穿正紅一定更加相襯。
隻是蕭翊似乎忘了,大婚當日能著正紅的隻有王妃一人, 他和方柔從一開始就不對等,他想象的場麵不會出現, 方柔所期盼的夫妻對拜同樣不會有。
她隻能候在一旁, 見心上人成禮完婚, 在大婚當夜,她也是見不著夫君的。就如同她與蘇承茹所言那般,等來的隻會是一片冷清。
方柔不願等,所以她甘願主動放棄。
蕭翊一笑:“那便收好,皇後賞的物件不會是俗品,大婚當日穿戴起也顯重視。”
方柔應了聲, 沒說第二句。
蕭翊轉眸打量著她, 方柔麵色沉靜, 盯著桌麵發愣,手指捏著那小瓷杯悄悄轉, 小動作十分嬌憨。
他心念一動,想直接將人攬過來親熱,午飯正巧傳到門外, 他見著方柔眼巴巴地朝外看了看, 心道她一上午沒吃東西, 現下必然餓極了。
於是忍了那欲.念,讓人進了屋。
兩人對坐著默默用過飯,方柔還以為蕭翊仍有公務處理,沒想到他卻拿了本書,靠在軟榻上看了起來。
此時他解了發冠,頭發鬆散地挽了一髻,著一襲清逸玉衫,姿態格外慵懶閑適。
方柔刹那間被晃了眼,麵前的蕭翊沒了平日裏的傲氣威嚴,這身打扮,竟與他在宿丘山養傷那時有幾分相似。
蕭翊的視線一直落在書上,眼眸輕移,長指翻動,閱覽的速度不疾不徐。
方柔一時看得呆了,站在原地半晌沒動。
蕭翊忽而低笑:“小小,過來。”
這一聲,又將方柔的神思抽拉落地,她微微一怔,抿了抿唇,提步走了過去。
蕭翊的模樣是極好的,氣質軒昂磊落,本就是人中翹楚,否則她不會對他暗許芳心。
他沒有流露出高高在上的霸道姿態時,方柔有時候也分不清,他到底是宿丘山那位落難少俠,還是京都威風八麵的寧王殿下?
由此,總會因此失了戒心,動搖了死守的念頭。
心中遐思萬千,步子不由自主地便往前去了,最後,停在軟榻前。
蕭翊看的是一卷兵書,方柔也在旁好奇,他隻是捏過她的手,揉.搓.把.玩著,隨後側了個空,將她拉上軟榻坐好,身姿一換,方柔便被他攏在了懷裏。
他的下巴抵在她的腦後,一陣馨香撲鼻,蕭翊心情舒暢。
方柔在此際看似服軟了,她雖知道自己敵不過心底最真實的那麵,她對蕭翊,到底愛意多於怨恨,可這一份愛裏,已摻上了些其他並不美好的事物。
她深知他的危險、偏執,深知他直白地否認這是一次欺騙,深知她就是被他當成可有可無的玩物,所以她更怕這一份愛會令她深陷困境。
方柔心底是哀愁的,為何要在她深愛上一個人,才知曉這情愛的苦?她以為那自我意誌是可以吞沒這一份情思的,他如此不講理,不如一拍兩散。
可是在當下,方柔隻剩苦笑。原來,情愛從來不由人,她實在愚笨。
蕭翊沒有察覺她的愁思,先是捏著手,後便從胳膊上壓過去翻書,將方柔摟得更緊。
“我去趟望湖院處理公務,今夜仍陪你吃飯,好不好?”蕭翊溫熱的鼻息灑在她脖後。
方柔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聲音悶悶的:“好。”
她沒有其他的選擇。
難不成能與他直說麽?她不願時刻麵對他,更不想跟從前那樣夜夜糾纏,他從前就忽視了她的意願,如今情愛變了,更不能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方柔靜靜伏在他身前,本以為他還會留一陣子。
誰知也不過依偎了片刻,蕭翊將兵書一蓋,摟著她又換了個姿勢,整個人壓了上來,方柔有些慌張,麵上卻盡量讓自己保持冷靜。
蕭翊隻是在她唇間輕輕廝磨了片刻,隨後他直起身,落了地,自顧自理了理衣擺。
何沉已候在門外。
他回眸對方柔撩了嘴角:“你若累了就歇息,叫丫鬟進來伺候。”
方柔半撐起身,默默點了頭,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
蕭翊沒瞧出端倪,滿麵春風地踏出了門。
望湖院的書房裏已站了兩名黑衣暗衛,他們聞見蕭翊進來,都退到一邊,恭敬地行了禮。
蕭翊長袖一揚,免了禮,人已坐在書案後,順手收了一本公文展開。
前朝後宮各有蘇家的人盯著,皇帝須得逢場作戲,所以蕭翊這幾年擔了這份責,暗中籠絡了一批暗衛專管監察百官。
隻要是這兄弟二人起了疑,不管天涯海角,不管名臣貴胄又或芝麻小官,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皆會被記錄在冊,再呈遞到蕭翊麵前。
京城裏頭最近無甚新鮮事,唯一的變化隻有裴昭回朝。
此事不必皇帝吩咐,蕭翊早早就有了準備,分了三組人手專盯著這位裴大將軍的動向,事無巨細,連日成書匯報。
蕭翊翻開第一冊 ,仔仔細細地看完,文書詳細到裴昭的神態表情變化,與旁人對話的每一個字,彼此說話的語氣,話中是否有遮掩,如此一目了然。
蕭翊看過後便知曉,裴昭回京,朝中有多少人求訪將軍府,可幾乎都被他推拒了,倒像是個有分寸的。
冊中甚至這樣寫:“裴昭與副將語,下次再來人,就說我病了,起不來床見不了客。親信支支吾吾,將軍你這借口過於牽強,萬萬不可妄言。裴昭罵他榆木腦袋,推辭人也不懂......”
雖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可細節往往能瞧出人的真實意圖。
起碼到目前為止,蕭翊並沒有察覺不妥。
他將那兩冊文書合上,伸手端茶。
其中一人這才稍稍上前:“殿下,裴昭今日赴太傅府午宴,屬下靠近不得。”
蕭翊隻輕輕頷首,自然明白蘇太傅老謀深算,早做了後手。太傅府瞧著光明正大,實則潛藏不少高手,他沒必要因此打草驚蛇,讓對方探出虛實來。
他飲了一口茶,忽然問:“裴昭手下那副將叫什麽?”
暗衛一怔,快聲:“回殿下,名叫張成素。”
蕭翊低聲:“繼續跟,直到他離開京城。”
兩名暗衛領命退下。
何沉見書房門再次關好,這才微微伏低身:“殿下,沈家來人答謝,說有勞您替府上管束了下人,今後必不再犯。”
蕭翊麵無表情地點點頭,本也不想再將此事放到心上,兩家的姿態已擺了出來,沈夫人是個精明人,當然明白他這樣做的意圖。
他抬眸,再次將目光投向那兩冊文書。
裴昭入太傅府是早有意料的事情,他並不覺得有古怪。無論是出於早年的師徒之誼,還是如今同朝為官的交情,裴昭不至於那般不識抬舉。
蘇太傅也不是個好對付的,麵上仍掛著老師的架子,裴昭三番四次直白地拒絕,隻怕事情不好收場。
他甚至連裴昭和蘇太傅可能談及的話題都猜到了,無非就是師恩不可忘,又或吾家小女初長成,話裏話外都想拉攏這西北王罷了。
西北王,這也是蕭翊上回赴丘城密查得知的另一件事。
裴昭在邊境一帶的勢力和威信絕不容小覷,他不僅是坐擁雲尉營的裴大將軍,更是諸多異族子民心中的不封之王。
若蘇太傅這如意算盤被打響了,朝廷隻怕真要變天不可。
蕭翊獨自思忖著,五指輕輕磋磨,已有一番算計。
日暮時分,蕭翊掐著點出現在西辭院。
彼時方柔正跟春桃說話,不知提起了何事,麵上帶著柔和的笑,雖沒以前那樣的明媚張揚,可瞧著仍是發自本心的愉快。
直到春桃跪下喊了聲殿下,方柔嘴角的笑意收斂,很快垂眸,低聲喚他阿翊。
在二人用飯時,屋裏就沒下人伺候了。此時方柔捏著袖角坐在妝台前,蕭翊已叫了水,浴房傳來的細微聲響一直飄近方柔的耳朵裏。
她在傍晚已獨自沐過,如今退了外衣,長發披散,她梳了一會兒就停下動作,剛要起身,猛一撞到了蕭翊的身前。
他的裏衣鬆鬆垮垮地係著,烏發結髻,姿態說不出的閑適瀟灑。
方柔還沒來得及吭聲,整個人被攔腰抱了起來,蕭翊已吻上她的臉側,兩個人踉踉蹌蹌落下。
他的吻帶著難得的柔和,過後,更多的仍是霸道。
方柔本能地伸手去推他,手腕就被捉住了,他的手包裹著她的五指,力道不停,他發出滿足的歎息,隨後鬆了掌控,讓方柔自由發揮。
她有些粗手笨腳,並不能很好地動作,加之內心十分抵觸,蕭翊還不斷幹擾她的注意力。
最後蕭翊悶哼著將她的手揮開,接下來的事情再次脫離了方柔的想象。
而在她臉貼著被子的那瞬間,蕭翊的聲音吻了上來:“阿柔,我們要個孩子吧。”
方柔神思不穩,渾渾噩噩中被嚇了一跳,被猛地一撞,她騰然間發出一聲尖叫,絲毫不受控。
蕭翊更加不管不顧起來。
方柔迷迷糊糊轉醒之際,隱約瞧見蕭翊在整理朝服。
他已獨自穿戴好,又趕著晨露前去宮裏早朝。
她遲鈍地閉了閉眼,沒有半分力氣作些反應,蕭翊倒是低聲一笑,又說她不堪重用,如今這話聽來隻覺莫大諷刺,她極不願聽。
合上眼,不知不覺又昏睡了過去。等到意識再次回攏之際,春桃已打了水候在了門口。
與她同站在旁的,還有那位瞧著麵善的王嬤嬤。
是了,朝暉園鬧出的動靜不小,蕭翊事後已發落了一幹人,隻是這也是後話,春桃小心翼翼地提起,王爺說她護主不利,挨了罰,今後還是由王嬤嬤在別院主事。
麵上瞧不出來,可方柔隱約察覺到春桃越發謹慎,與她的關係也更趨向主仆,而不再跟從前那般無拘無束。
方柔自身難保,又還能強求什麽,春桃無故挨了罰,難不成還要求她明知故犯惹忌諱麽?再多的愁思與不甘,擺到蕭翊麵前,換來一句這是為你好。
王嬤嬤掩著眉眼替她梳洗,方柔身上**的肌膚留著鮮明的痕跡,她隻當不覺,手底的力道是輕柔緩和的,語氣姿態也很克製,怕藏不住情緒,又惹了方柔不自在。
梳洗罷了,王嬤嬤也不多言,得力地替她傳來了早膳。
春桃是再沒可能與她同桌共食了,甚至連站位也遠了些,留在王嬤嬤身後,不叫不得近身。
方柔食不知味,麻木地填飽肚子,還未徹底回轉神思,門外有丫鬟通傳,宮裏又來人了。
她一怔,麵上有難掩的喜色,不留神給王嬤嬤瞧了個徹底,便又刻意地壓了下去。
還是皇後的頌寧宮來的嬤嬤,帶了幾名宮女,說是今日皇後娘娘得了空,還想找方柔說話解悶。
寧王府一眾早已受了馮江的提點,今後凡是宮裏來人,不必再阻攔。
而馮江自然代表了蕭翊的立場。
上回方柔入宮是帶著春桃一起的,而這一次,王嬤嬤得蕭翊的授意,自然寸步不離。
方柔知曉爭辯無果,還容易叫人瞧出端倪,由此沒有多言,隻看了春桃一眼,隨宮裏來人離了王府。
仍是從同樣的側門進了後宮,落馬車,一路朝裏,這一次步子都輕緩許多,當然王嬤嬤是不知曉的。
進了頌寧宮,王嬤嬤隻得在殿外留步,貴人不招不得進殿。
果真同上次一樣,方柔心底又多了幾分輕鬆。
蘇承茹今日在裏間的軟榻上坐著,方柔踏進去,重重簾幕落了下來,屋外的一切動靜都被阻擋了。
方柔心底一墜,若有所思,皇後難道有意要回避王嬤嬤?
貴人賜座,方柔謝過恩,蘇承茹俯視著她,眼眸一壓,很快移開視線。
她顯然瞧見了方柔脖子上難以掩蓋的痕跡,王嬤嬤和春桃已盡力塗了粉,可那道痕顏色太深,如何也壓不住。
方柔偏了偏腦袋,有些不自然地垂下頭。
蘇承茹心中冒起一絲冷笑,都說蕭翊自小不近女色,府上連個伺候沐浴更衣的丫鬟也不曾有,也從來未傳出什麽拈花惹草的惡行。
看著是這般清心寡欲的冷麵王爺,不料一朝入世,也不是個多能自持的。
如此一來,她更要叫他露出真麵目,讓他徹徹底底地被這不值一提的鄉野女子愚弄一回。
蘇承茹讓人給她看了茶,又打量幾眼,真是美人如玉,任是誰也難把持。
她默了默,終於開口:“你與寧王恩愛有加,我與皇上也感欣慰。”
方柔怔了怔,張嘴卻沒話,隻得忍著,等貴人吐露後半句真正想說的話。
“隻是行事須得節製有度,日後你正式入府,更得多加規勸寧王,做好側妃的本分。”
方柔與這些人相處久了,也都明了,貴人習慣先抬舉,萬不可隻聽一半就沾沾自喜,須得仔細分辨其中真意。
而在當下,方柔卻也不覺得這是皇後真正的目的。
她沉息,垂首一頓:“皇後娘娘,民女仍舊是那句話,我無意入王府,更不願當側妃。我一心隻想離開京都,回到故鄉,請娘娘垂憐。”
蘇承茹一時沒接話,隻端起杯子慢飲,杯子端在手裏遲遲不落。
“我已說過此事莫再提起,怎麽,你與寧王都是虛情假意不成?”
方柔知曉她話裏所指,心中起了一陣羞恥,蕭翊這般不管不顧,從來也不體察旁人會怎樣看待這些痕跡,正如閨房秘密被人直白點出的難堪,方柔忍不住紅了臉。
她一咬牙:“皇後娘娘,民女若說不願,都是作戲,您信麽?王府裏我說不上話,也不敢說話,可在宮裏,我想向您求一件東西。”
她怕蘇承茹責罵,連忙跟話:“上一回您說允我個心願,我想要回到宿丘山去,但您不允此事,我也不再強求。我想問,您說的話是否還作數呢?”
蘇承茹意外於她這般主動而懇切的姿態,方柔一直低眉順眼,說話柔聲和氣,哪怕上回那些大逆不道的說辭,她也隻是以一種悲哀的姿態徐徐說來。
她一頓,緩聲:“你急什麽?好好說了便是。”
方柔怔了怔,忽然又跪到了地上,聲音卻無比篤定:“民女求娘娘賞賜避子藥。”
此言一出,屋內許久再沒人說話。
哪怕是修養克製如蘇承茹那位貼身嬤嬤,也不由自己地擰了眉頭,謹慎地投來了目光,很快又回轉視線。
這樣長的沉默令方柔陷入了絕望,她不斷生起懷疑,方才這個要求,是否比先前那件事還要大逆不道?
她要回避的可是寧王蕭翊的骨血,她若懷有身孕,這孩子便是蕭家血裔。
蘇承茹忽然深歎了一口氣:“方柔,你可知罪?”
方柔搖了搖頭:“娘娘,我不願嫁入王府,更不願與沈姑娘爭奪寵愛。我們都是無辜之人,何況,我也不是那樣蠢笨,我曾聽嬤嬤教過的,王妃若無出,府上側妃......亦不得生養自己的孩子。”
她隻剩下這棵救命稻草了,她不清楚再見皇後會是什麽時候,她更不確定在蕭翊這樣的肆.意.縱.情之下,她會在什麽時候不慎懷上他的孩子。
尤其,他昨夜在她耳畔說了那句話。
蘇承茹卻低聲一笑:“你心中倒是清楚,為何還要口出妄言?既然已有規矩,成婚之後自有嬤嬤安置,何故又求到我麵前。”
方柔一歎:“娘娘,殿下果真會守著規矩麽?”
她的聲音很冷靜,一時叫蘇承茹晃了神。方柔看得透徹,旁人也都心如明鏡,這位寧王殿下從來不是個規矩守禮的性子。
蘇承茹沒接話,杯裏的茶已見底,她沒叫嬤嬤滿上,而是使了個眼色,那嬤嬤心領神會地退了下去。
不多時,她手裏捧了個方瓷盒,站在方柔跟前停下步子。
蘇承茹慵懶地擺了擺衣衫,語氣很淡:“這是早年南鬱國君主來朝時上貢的秘丸,說是滋補潤顏,女子服用十分妥帖。”
方柔一怔,不敢抬頭去看。
那嬤嬤的確拿來了一味藥,卻並非是她心中所想,聽音辨意,反而倒像事與願違。
蘇承茹又是一個眼色,嬤嬤已將瓷盒拿在手裏,遞給了方柔。
方柔遲疑著沒接,那嬤嬤雖是個不苟言笑的模樣,可也不像孫嬤嬤那般充滿敵意,隻因與方柔不存任何幹係,由此不必討好也無需冷眼。
她隻伸著手,沒勉強。
蘇承茹拂了她一眼:“你想寧王心底顧忌些,不若懷上世子,如此他自然知曉收斂。”
方柔才想要拒絕,又瞧見那嬤嬤壓了壓眸子,似有其他深意,手又朝前伸了伸。
她一轉念,似乎有些明白過來皇後的籌謀。
想要逃避這份不願意,不如先叫蕭翊順心如意,若他真存了這份心,必然會更加謹慎。而至於皇後為何忽然鬆了口,明麵上不說,暗中施援,她一時又起了恍惚。
蘇承茹瞧出了她藏不住的小心思,先她一步開口:“你若有了身孕,寧王自然歡喜,人一旦情致高了,旁的事情就顧不上許多,你怎知仍會所求不得?”
方柔知曉,與皇後打交道是得不到她一句準話的。蘇承茹收斂著,防備著,句句都有深意,字字都讓人瞧不出半點端倪。
可方柔這樣猜測著,琢磨著,蘇承茹像是給了她希望。
不僅是今日所求,更藏著她內心深處所期盼的那件事。方柔直覺皇後已做了更深的籌謀,可她不肯透露半點,自己也無從追問。
她總算接過了嬤嬤遞來的瓷盒,蘇承茹示意她打開。
裏頭裝著三粒紅色小丸,極不打眼。
蘇承茹冷聲:“此秘丸珍貴稀有,本不該輕易贈予你。隻是我體虛不受,吃不得這樣的補藥,又因是皇上賞的,不能拂了這份心意,所以我留在手裏卻未曾服用。”
“此事不該叫無關緊要的人知曉,念你討我歡喜,隻是一份好心,免得教皇上多思怪我多事。你聽明白了麽?”
方柔點頭答話,她已明了,皇後忌憚王嬤嬤,更不願這事教蕭翊察覺了。
她將那三粒小丸拿出來,用帕子裹住,當即塞進了腰間裹帶中。
蘇承茹很滿意她這份機靈,又囑咐:“隔日服用一粒,十日後傳大夫替你診診脈。”
方柔謹慎應下。
她猶豫了片刻,仍想求得一句準話:“娘娘,這藥隻是作亂脈象,對麽?”
方柔害怕事與願違,更害怕皇後錯會其意,反而生出了不該有的禍事。
她不得不再三確認,她與皇後是站在同一條船上的。
蘇承茹冷眼一拂:“方柔,王妃無所出,側妃不得生育。這是你與本宮言明的,轉頭竟忘了不成?”
方柔一口氣鬆下來,麵上終於露了笑,忙垂眸謝恩。
蘇承茹見她這副模樣,心中隻覺十分古怪。
她看不透方柔的心思,雖然她也並不願意看懂。
方柔心甘情願隨蕭翊回了京都,又已在王府住了那樣久,先前都未生出離開的心思,怎地臨近大婚封妃,反倒作鬧不止,甚至不惜三番四次求到她的麵前,非要討個離開的恩賜。
恩賜?於蘇承茹看來不盡如此。
招惹上寧王,退一層骨肉也未見得能如心所願,何況她這無權無勢的民間女子。不是逃得那樣遠,回到所謂故鄉就能高枕無憂,就此過上安生日子,假裝一切沒有發生。
可這也不是她該考慮的,方柔與她來說不過是枚用著趁手的棋子,偏巧送到了指間,能拿捏住對方的分寸,叫對手痛苦煎熬。
至於棋子最後落得怎樣的下場,執棋者何來這樣多慈悲心腸。
她叫退方柔,忽覺頭疼。
蘇太傅已密派人傳話,昨日裴昭入府對談並不順利,他這位昔日學生倒還顧念師恩,隻不過,他二人也僅存著這麽些舊情罷了。
一頓飯說到最後,無非表態你我皆為忠君之臣,唯皇命是從。
又自謙配不上蘇二姑娘,說自己不解風情,又常年在苦楚之地帶兵戍邊,兒女私情實在無福消受,更怕辜負厚愛。
當然,這便是明眼人都瞧得出來的推辭。
也正因如此,蘇玉茹這枚棋子動彈不得,她唯有埋下方柔這條線,另辟蹊徑叫雙方都不好過,或許還能爭奪些時間再行斡旋。
蘇承茹定了定神,眼眸拂過方柔先前飲過的茶杯,她還沒傳人過來收拾。
那杯口有一道淡淡的印子,顏色不搶眼,卻叫人難以挪開視線,正如方柔一般。
她不由自主想起蘇太傅派來的那人說:“老爺問,裴昭屬意的是否另有他人?須得提防。”
蘇承茹的腦子裏浮現了方柔的臉,偏巧與這句話重疊到了一起。
方柔近來得了幾天安生日子,因蕭翊時常被皇帝召入宮中議事,又許是因為裴昭仍在京都的緣由,各方的心弦無不緊繃拉滿,麵上風平浪靜,實則掀起一撥撥驚濤駭浪。
太後心疼兒子,三不五時也留他在後宮宿下,免他奔波勞累。
這事是方柔偶然聽得馮江和王嬤嬤提起的,她心中竊喜,本還想著如何瞞著外人服藥,眼下隻要蕭翊不盯著,她總是有辦法的。
三粒紅丸悄沒聲地消失了,與之而來的是方柔自覺明顯的疲憊和乏力。
有一日王嬤嬤去庫房領東西,春桃伺候著,一時多嘴,說起方柔近來麵色愈加紅潤透白,好似身姿也豐潤不少,怕不是暑氣太盛熱著了,日夜似乎都睡不醒。
偏巧這話給甫一進門的王嬤嬤給聽了去。
她麵上不表,眼眸卻稍稍變了思量。
果然,當晚蕭翊行色匆匆地回了王府,直奔西辭院來了。
彼時方柔正捧著碗冰丸子湯,一時貪涼,心中舒暢。轉眸見了蕭翊站在門外,不免嚇了一跳,忙放下湯勺起身。
“阿翊怎麽、怎麽來了?”
也不知是否那紅丸使然,她這段時日與他不怎麽見麵,心態極為平和舒暢,先前的那些愁思也隨藥效揮散了般。
蕭翊笑意盈然,走路帶起一陣風,拉她又在桌前做好。
麵上雖帶著笑,可瞥見那晚冰飲,又皺了眉,春桃精明地撤掉了惹他不悅的冷食,方柔沒得爭辯,隻能盯著春桃遠去的背影望眼欲穿。
蕭翊拉過她的手,打量著她,表情十分古怪。
方柔麵帶不解,還不等她開口問,何沉站在門外通傳:“殿下,人已帶到院子裏了。”
蕭翊讓他們進來。
方柔抬眸,瞧見何沉身後跟了位隱約麵熟的長須老人,他提著個木箱子,屋子裏登時散出了一陣淡淡的藥香。
她隨即想起,這人是上回替她懸絲把脈的聖手秦五通。
方柔的心砰砰直跳,一時不察,原來已過了那樣久。
蕭翊將她拉起身,扶到軟榻坐好,又與先前一般,秦五通取出金線,蕭翊親自替方柔綁好,秦五通則一手執線穩坐在旁,細細地磋.磨著。
他的眉心就沒有舒展過,方柔心底慌亂,可卻強壓著那陣不安,牢牢地盯著他不敢言語。
她害怕謊言被揭穿,她從沒作戲騙過人,這是頭一遭。她更害怕皇後所贈並無大用,能被蕭翊請來的聖手,醫術和見識絕不輸於宮內禦醫。
萬一他瞧出了端倪,看破了偽裝,她該何去何從?
蕭翊又會做出什麽瘋狂的事情令她更加痛苦?
她的神思飄遠,不自覺竟冒了一身薄汗,麵上的表情也再不受控,仿佛預見了煉獄。
秦五通的聲音忽然將她扯落在地:“方姑娘切莫憂心,眼下你身體境況不同,萬事心平氣和,與你、與腹中世子都好。”
“咚”一聲,方柔的心終於安穩落地了。
她欣喜地望向聖手,這招瞞天過海告一段落。
方柔欲起身,可蕭翊握住她的手,她抬眸,被他麵上那份格外真實的喜悅衝了一下,方柔忽而收了笑,因蕭翊的神色發怔。
也不過就這一瞬的恍惚,他竟像變回宿丘山那位少年英俠。
所有的傲慢與強勢消失殆盡了,留下的是意氣風發,是光明磊落,是由衷因某件事而感到愉悅歡欣的純粹。
他控製不住地俯身攬住了方柔,何沉和秦五通應時地垂首下視,隻當不察。
他輕撫著方柔的發端,聲音抑製不住地上揚:“小小,小小……”
她的心猛地一緊,忽而竟生出一絲苦澀的悔意。
若這一切不是騙局,若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過隱瞞和控製,這一刻的真實美意,方柔是發自內心暢想過的。
可所有美夢都是虛妄的,夢總要清醒的。
最後這一點點悔意,變為了更加想要逃離的決心。蕭翊會有自己的孩子,隻是,那是他與沈清清的孩子,與她並沒有幹係。
方柔輕輕地埋頭伏在他身前,沒有言語。
蕭翊對她變得格外小心翼翼,正如蘇承茹一早所言,他的確存了這一份心思,他發自內心地渴望著這個孩子的誕生。
他不讓她落地,隨秦五通出了外廳,方柔隱約聽見他們的對談,秦五通多了幾句囑咐,無非是要蕭翊多加小心,因他到底還是摸出方柔的脈象存著些古怪。
方柔透過屏風望著蕭翊的側影,他聽得那樣認真,姿態卻無不透露著那鮮明的得意之色。
而對方柔來說,因這一切都是假的,又或從一開始就是隱瞞,正如蕭翊當初對她那般。
於她來說,新生命的存在是一種虛妄,隻是她能握住自保的棋子,她尚不能體會那百感交集、歡欣雀躍的複雜情緒。
在她的心中,仍然隻有遠遠逃離蕭翊這一件事。
春桃和王嬤嬤被叫回來伺候方柔,這兩人嘴巴緊,半個字也沒聲張,但是語氣和姿態比之前又更小心。
原先方柔總是習慣自己洗沐,可今夜起,王嬤嬤和春桃寸步不離,一人拉手,一人輕搓,叫她格外不自在。
沐過之後,她被拉到鏡前坐好,二人又手腳麻利地替她絞幹頭發,生怕她因此受風。
方柔也困極了,那紅丸的藥效持續發散著,真令她有了害喜的各種症狀,並且隨著時間推移愈加明顯。
她早早躺在了**,迷迷糊糊之間,察覺自己落入了溫暖的懷抱。
蕭翊的動作極為克製小心,將她視作易碎的珍寶,溫熱的鼻息灑下,她能感覺到他的大掌覆蓋上了她的肚子。
她驚得一抖,蕭翊忙鬆了掌:“阿柔,怎麽了?”
方柔困頓地搖頭:“沒事,方才有些喘不上氣。”
蕭翊攏著她的肩,小心撫摸著:“秦老說你底子虛,脈象有些不穩,平日裏要多休息。”
方柔輕輕應聲,閉著眼,慢慢呼吸著。
隨後,蕭翊的手又摸上了她的小腹,似乎格外愛不釋手那般,他期待著新生命的到來。
方柔理解了皇後所說的那番話,有此為借口,蕭翊果真沒有再折騰她,莫說折騰,哪怕是她稍稍翻身挪動,他都會即刻醒來,關切地詢問她有無不妥。
她心底有莫大的悲哀,可這悲哀之情,在翌日被一股逃出生天的希望取代。
宮裏一早來了人,秦嬤嬤是直接從太後的福寧宮出來的,帶了四名宮女候在西辭院。
方柔已轉醒,蕭翊卻沒叫她起身,囑咐她多睡會兒,獨自落地去了穿衣。
秦嬤嬤沒光明地說來因,隻說太後娘娘急著召見,請寧王殿下見諒。
蕭翊沒多問,臨走前又提點了一番春桃和王嬤嬤,披著朝露隨行進了後宮。
進了福寧宮,太後卻沒有了往日的歡喜和笑顏,蕭翊見皇帝竟也在席上,沉著臉望向他,不免心中更為詫異。
他逐一行禮拜見,結果這回連賜座也免了,就叫他一人孤零零地站在殿內。
除了秦嬤嬤,其餘人早已被遣退,此時天色未透亮,仍點著燈,大殿裏仍有一絲陰沉。
二聖見他沉得住氣,默默對視一眼,皇帝終於發話:“阿翊,你可知錯?”
麵色是冰冷的,語氣也很嚴厲,隻是稱呼上仍留了些餘地,不叫這次會麵當即就反了味。
蕭翊一怔,揚眉:“臣弟不知。”
太後聞言深歎一口氣,捏著椅把,仍不發一語。
皇帝皺眉:“你放肆!沈氏尚未入府封妃,你竟敢叫那無名無分的丘城方氏有了身孕?非要鬧得滿城皆知,你才心滿意足不成?”
蕭翊恍然大悟,這才領會過來,原來一大早急召他入宮麵聖,竟是因此事漏了風聲。
他冷眼拂過秦嬤嬤,轉即也明白過來這是誰傳的話。
昨日秦嬤嬤曾到王府作大婚的打點,帶人布置喜房,整頓王妃所住別院,忙到入夜後才離開,臨走時見著何沉將提著藥箱的秦五通送出府,於是留了個心眼。
回宮前好歹使了些手段,從秦五通口中隱晦得知了這驚天的秘聞,自個兒兜不住底子,隻得趕緊稟報了太後,求聖母定奪。
如此,才有了今早這一出。
蕭翊一定神,緩聲道:“皇上,方氏是您親允的側妃,她懷有身孕是喜事,就算傳揚出去,也同樣是喜事。”
太後終於忍不住:“荒唐。”
她不再是那慈眉善目的母親,更沒有了滿心滿眼的疼惜和寵愛,她換了副麵孔,冰冷威嚴,擺出了十足的聖母皇太後慣有的姿態。
“莫說你與沈氏尚未大婚,即算是一切落定,王妃未生下嫡子之前,府上妃妾不得生育,你難道不清楚?”
皇帝見太後開始發落,話到嘴邊吞了回去,隻是恨鐵不成地望著蕭翊,心中大感他昏了頭,怎忽然變成個因美色所困的情種?
蕭翊冷著臉:“兒子隻知道,她肚子裏的是皇家的血脈。怎麽,母後,您打算不要這孩子?”
太後卻隻是長眉一橫,冷聲:“寧王慎言,天家的規矩禮法不容你胡口置喙。”
她倒是個耐得住性子的,蕭翊的脾性其實大多承襲自她,不疾不徐,八風不動,叫人猜不透看不穿,輕易不被激惱。
蕭翊擺出應有的姿態:“兒臣知曉。”
二人綿裏藏針,都像是拿拳頭砸在棉花上那般,瞧著沒使勁,實則彼此抗衡拉鋸到了極致。
“哀家向來不理會朝中之事,但也深知兵權不可輕。你與沈家的婚事早有定論,不會因莫名出來個狐媚女子就此作罷。”
太後冷眼望著蕭翊,說出口的話語也不容半點情麵。
“沈家就算再糊塗,也不會看不清這一點。沈老將軍是帶不動兵打不了仗了,但他的部屬呢?羽翼未豐,你卻一意孤行要輕舉妄動,世間沒有此等美事。”
蕭翊靜答:“兒子隻想要方氏生下這孩子,若懷的是世子,出生後便認沈清清作嫡母,於沈氏也不委屈。若是女兒,那就寬心養在西辭院,兩不相幹。”
二聖又再對視一眼,心知蕭翊是鐵了心,這荒唐事他非要勉強不可。
皇帝總算發話:“阿翊,此事朕不能答允。兵權之重,關乎江山穩固,不會任你一人肆意妄行。”
蕭翊一時沒言語,最後冷聲:“若我非要勉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