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放我走◎
方柔一直垂著頭,並沒有擅動。
蘇承茹怒氣盛烈,方柔甚至聽得清她起伏的呼吸:“你可知這番大逆不道的妄論,本宮能將你就地處置?”
可方柔淒然一笑:“皇後娘娘,您不這樣以為麽?”
“若隻有我一人,我知曉他總歸是會來見我的。可如果,府上不止我一人,還有別的姑娘要分去他的愛意,天明等到日落,就隻有冷清。我能裝聾作啞到何時?麵對他時,我又該如何自處?”
“是我要得太多了麽?若是如此,我不要這段姻緣不好麽?哪怕我的才品再不濟,入不了京都公子的眼,回去丘城也還能尋一位普通男子,我一心待他,他亦如此,哪怕過些苦日子我也知足。”
皇後聽得眉心發緊,五指攥著椅把,卻沒言語來反駁,由此場麵又變得十分沉默。
她算是知曉,為何蕭翊會如此癡迷這位出身低微的方姑娘。她聽得傳聞,隻道方柔空有一副好皮囊,以色侍人,終究難圓滿。
可這兩次接觸,便知她野性難馴,一身傲骨,偏又是個絕色美人,性子烈,想法多,教人難以征服,隻會叫男人越挫越勇,越想得到。
又因她遠離俗世,生長在丘城那風氣古怪的邊城,規矩禮儀一概不明,竟敢如此直白地說些爭寵奪驕的言辭,非要獨占一人之心。
而這個人,還是當今寧王。
誰不想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有多少人又能如願以償?哪怕出身如她高貴權重,哪怕愛人這樣渴求她母族的勢力蔭庇,她蘇承茹也沒辦法將一人之心留在身邊。
因他是東宮太子,後又是大宇朝的皇帝,他永遠也不會是她一人的。
她如此,那些後宮妃嬪如此,所以沈清清和方柔也不會是例外。
她嫉妒過、怨恨過,無果,隻會叫皇帝與她離心,既做了皇後,便要認清局勢,於是,她認下了,眼見著他充盈後宮,鶯燕紛飛,哪怕她的父親是太傅,也無法左右這天綱倫常。
遑論是無依無靠的孤女方柔。
最後,她沉下心來:“這些話,你與寧王說了便是。他自然放你離開,又何須求到我麵前。”
方柔無力地搖了搖頭:“皇後娘娘,殿下不會明白的。若不是今日說起,我也不會失了分寸,跟您求一份希望。”
皇後一時無話,盯著方柔脖子後露出的那一節透白,真晃眼。
人人談起這位被寧王嬌藏的美人,都說是個天真愚鈍的,不知為自己謀前程、謀好處,可她今日卻有旁的領悟,方柔天真卻不失清醒,魄力不輸須眉,明明就是個聰明人。
那水中月鏡中花既握不住,不如她主動舍去,好過踏入那樊籠之中,有朝一日盛寵不再,她無依無靠,下場會比尋常姑娘更淒慘。
她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此時麵上已沒有早先的慍怒。
蘇承茹是個沉得住氣的,她以前也衝動、天真過,後來生生被後宮這座巨大的牢籠磨礪了心誌。
她竟微微俯身,伸手拉住了方柔的胳膊,將她扶起坐好。
一雙明眸靜靜望著美人,語氣很淡:“放你離京,本宮得罪的可是寧王。我又能討著什麽好?”
明麵上就是直白地拒絕了,可方柔沒察覺出她的決心,反倒像是另一份試探。
蘇承茹心底很清楚,把人放走,萬一日後被查出來,寧王隻會更恨她蘇氏一族,可這一份恨,放到朝堂之上無非就是多幾次爭鋒相對,宮牆之外更頻繁地爾虞我詐。
可他們既然鬥了這麽些年,也不怕撕破臉麵。更何況皇上本就對他存著不滿,鬧得動靜大了,還是會出麵小施懲戒。
蘇承茹對於皇帝的立場,向來很有把握。皇帝是她的愛人,不論現下情愛深淺,他還需要太傅的擁簇,更何況,他們本就是情投意合、真心互許的。就算近些年他退了濃情蜜意,可那一份容忍,他對她的放縱和寵愛,蘇承茹能察覺得到。
而唯有蕭翊,仗著聖母太後作威作福,總是與她蘇家針鋒相對,惹人不痛快。
現下若能借方柔出走讓寧王分心,叫他也嚐嚐這不痛快的滋味,把對付蘇家的心思都放去別處,或許於家族還能有些意想不到的好處。
思及此,蘇承茹其實是願意幫她一把的。
方柔見她表情淡然,似乎在等一個合理的回答。
想了想,隻得說:“殿下隻是一時情迷,待沈姑娘入府,他便能知曉自己的真心了。殿下是識大體的,沈姑娘與他般配,才品好出身也高,我先她住進王府本已不合規矩,為何還要讓喜事蒙上一層不光彩?”
“先前是我愚鈍,不知體統,殿下由著我任性不責罰罷了。我品行低,是配不上殿下的,更從來不敢肖想王妃之位,至於側妃,一如我先前所言,我不願意與人分享夫君。”
方柔這番話說完,保全了皇家的顏麵,把蕭翊摘了出去,全說自己的不是,姿態可謂謙卑,又說仍不願二女侍一夫,本心不變,留了份傲骨不肯自辱。
蘇承茹心底明鏡似得,她這不是蠢、不是壞,當真一點就通,能將事情做得體麵得當。
她沉默了一息,卻沒有立刻表態,緩緩地飲了一口茶:“此事不必再提。”
方柔心底一沉,垂眸,再沒開口。
蘇承茹一個眼色傳了名宮女,那人手裏捧著個長匣子,翻開,是一支白玉簪子,做工和色澤都極為上乘。
“今日傳你入宮,本就是為了將此物賞賜與你,大婚當日也好添些光彩。”
方柔福身謝恩,隻道天家貴人心思難測,與他們說話,她總是覺得累。
蘇承茹別過臉,像是怕她沒聽進心底:“本宮與你,並未談起旁的閑事。”
方柔這便清晰了,皇後是在點她,叫她知曉回去寧王府該如何交代。
而這一句,又令她重燃了希望。
原來皇後並不想將此事告知蕭翊,她甚至更擔心方柔會走漏風聲。那是否意味著,皇後隻是不願意當即答應了她的請求,她隻是需要再好好盤算,再考慮此事是否可行?
方柔快速地應聲點頭,蘇承茹沒再多說,垂眸飲茶,隨即讓她退下了。
她這一去時間並不久,趕著午膳的點回到了寧王府。
一路走回西辭院,見何沉已站在了屋外。
她便知曉,蕭翊下朝之時得知了她被皇後傳入宮的事,眼下正等著盤問一番。
方柔定了定神,叫春桃把匣子拿給她,握在手裏,似乎更有一番底氣似得。
人踏進屋子,一陣清涼之意,蕭翊已叫人備了冰塊去暑。
此時他退了朝服,正坐在桌前飲茶,瞧著隻像是位錦衣玉衫的世家公子。
聽見了門外的動靜,他隻掀了掀眼簾,一個氣音便叫屋裏伺候著的嬤嬤退了出去。
連帶著的,春桃也沒跟方柔進門,她已十分明悉西辭院的規矩。
方柔見了他,先喊了聲阿翊,隨後握著木匣往前走,蕭翊看著她的身影,沒吱聲。
她慢慢地將匣子放到了妝台,這便轉身回桌前坐好,不需要他要求,就如他們起爭執之前聽話乖巧。
蕭翊的情緒變得輕鬆起來。
他挑了嘴角,好興致地給她倒了杯茶,實在難得。也正因此舉,方柔明白他現在沒存著惱意,他們尚能好好說話。
人既已坐下,有些話題是躲不過去的,蕭翊也沒打算跟她揣著明白裝糊塗。
他明知故問:“皇後沒留你午膳?”
方柔搖頭:“隻是說了幾句閑話,娘娘便稱乏了。”
蕭翊輕哼:“如此正好,我也不想獨自用飯。”
話音才落,門外的何沉已轉頭去了小廚房,當真稱得上心腹之人。
方柔輕輕應了聲,端起杯子飲了一口,是解暑的梅子綠,微酸甘爽,因冰鎮過味道更加好,極惹京都世家姑娘的喜愛。
方柔在太陽底下曬了一陣,自然是口渴的,一杯冰茶幾口就喝幹了,不免又小心翼翼的抬眸瞥了瞥那玉壺,雙唇輕抿。
蕭翊太清楚她的小動作,本就是貪涼的,冰茶味道又好,她自然還想再喝一些。
他低笑,提壺又給她滿了一杯。方柔的臉上霎時露出了小姑娘慣有的俏皮之色,極為靈動,叫他更加歡喜。
她慢慢喝完半杯,一時不敢貪進。
結果,蕭翊又幫她滿上了,他對她一如既往地慣縱,可方柔竟有些後怕。她擔心這樣的體貼溫柔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是蕭翊記在心裏有朝一日要她償還的。
真可笑,彼此這般知心的眷侶,為何會走到這一步?
方柔不明白,可她也沒再去拿杯子,微微垂著腦袋,盯著桌麵上的紋路出神。
蕭翊獨自飲了一口:“怎麽,這茶味道不對?”
方柔忙又端起了杯子:“沒有,殿下。我隻是想過會兒再喝。”
蕭翊興致索然地將杯子一頓,心中起了陣煩躁之意。方柔以前何曾這樣謹小慎微,莫不是主動熱切地表達著內心的需求,叫他十分受用。
而現在,似乎有另一人搶奪了她的皮囊似得,該有的不該有的規矩禮儀,統統擺到了他麵前,稍沒留神,便又開始一口一個殿下,更顯得先前的親昵都是假裝的,實在叫人不痛快。
“阿柔。”他的聲音冷了些。
方柔聞言抬頭看去,他臉上沒了笑:“你擺出這樣的姿態,我會舒服麽?你不是這府裏的下人,也不是王府外那些跟我說不上兩回話的世家姑娘,你是你,你我從前如何相處,現在自然不變。”
他這樣說著,打亂了方柔的不安,卻並沒有起到一絲寬慰,反而叫她更加緊張。
方柔隻覺得,蕭翊不過嘴上說說,他話語軟,隻因她今日回來沒有表露出一絲忤逆的意圖,所以他的心情自然好。
而這一切的出發點,落到最後,還是關係在他看在眼裏痛不痛快。
方柔的長睫快速地掀動幾下:“好,殿......”
話到嘴邊,被蕭翊一個冷眼堵了回去,她旋即改口:“阿翊。”
蕭翊深出了口氣,不想再因這些小事擾了他與方柔今日的和睦。
昨日他心情愉快,今朝退朝後,雖得知了這檔子意外,但一見方柔大方磊落地回了別院,心底的怒也平息下去,他隻要一見她,心情自然差不到哪去。
他不想日子裏滿是爭執不滿,冷冷清清,毫無生趣。
索性轉了話頭:“皇後為難你了麽?”
他當是閑聊家常,可該問清楚的事情不可能輕易避過去。
方柔早有準備,飲了口茶,麵上沒什麽異樣:“沒有,娘娘說我討她喜歡,賞了我一支白玉簪子。”
蕭翊一挑眉:“隻因她喜歡?”
方柔頓了頓,低聲:“娘娘說......說是大婚當日的賀禮。”
話說完,臉上卻不自覺染上一絲緋色。
縱使她再不情願承認,可無可回避的,方柔是真心期盼過嫁與蕭翊為妻。
隻是事與願違。
而她,很快就要逃離這個樊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