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殿下醒了嗎?”
耳邊傳來熟悉的聲音,李星嬈緩緩睜眼,目中所見不止一人。
太醫舒了一口氣:“殿下隻是急火攻心暫時暈倒,既已醒來當無大礙,之後隻需稍作調理即可……”
崔姑姑這才放心,隨著太醫出去拿方開藥。
李星嬈認出這是在公主府,撐著身子坐起來,房中剩下一人連忙上前想要攙扶。
“站那兒。”李星嬈叫住他,沒讓他上前。
薑珣收步站定。
李星嬈靠坐床頭,聲音尚顯虛弱:“我是怎麽回來的?”
薑珣:“殿下出宮後便暈倒了,是崔姑姑叫人將殿下攙扶上馬車送回。”
“現在什麽時辰了?”
“戌時中。”
李星嬈扶額:“竟睡了這麽久。”
薑珣思忖片刻,淡聲道:“太醫說,殿下是急火攻心。其實殿下不必擔心,朝中無人認可古牙決議,和親一說,不過是他們癡心妄想。”
李星嬈並未接話。
房中安靜了一陣,忽然想起一聲輕笑,薑珣眼神一動,看向床榻上的人。
“薑珣,你說的不錯。”李星嬈悵然道:“這世上許多事,並不看是非,隻看輸贏成敗。”
薑珣眼神微動,臉上並無得到肯定的得意,隻是默然凝視著她。
李星嬈也並未在意薑珣的反應,自嘲道:“當本宮是輸家時,心中除了仇恨再無其他,因為恨,所以覺得仇人皆惡,唯我無辜。可有一日,本宮明明達成了心中最初的祈願,扭轉了敗局,卻再不敢覺得自己是無辜之人,想要成事,就要不擇手段,又何來是非之論,你從一開始就道出了答案,可笑本宮當時天真無知,並不以為然。”
薑珣:“殿下勿要再諸多憂思,其實微臣所言……”
“本宮並不是想的太多,恰恰相反,從宮中出來的路上,本宮腦子裏空空****,一時之間竟不知何去何從,可這種感覺,並非卸下重擔亦或釋然,實在說不清的滋味。”
說到這裏,李星嬈終於看了薑珣一眼:“你怎麽來了?”
薑珣:“微臣如今仍是公主府長史,殿下抱恙在身,微臣又豈能置之不理。”
“是他讓你來的嗎?”
薑珣:“宣安侯對殿下自然是十分關懷。”他倒是不再遮掩,是誰便說誰。
李星嬈沉默片刻,忽問:“裴鎮當真已準備出征討伐古牙?”
薑珣:“裴侯仍是五原都督,今已接旨,三日後出征,確然無誤。”
李星嬈想了想,說:“替本宮幫他傳話,明日,本宮在府上為他擺酒踐行。”
薑珣頗感意外:“殿下要為侯爺踐行?”
“不行嗎?你若有興趣,也可以一起來。”
薑珣定神道:“殿下吩咐,微臣定當如實轉達宣安侯,隻是出征在即,籌備事宜繁瑣,宣安侯未必有空……”
“明日不行就後日,後日還無空,本宮親自出城相送,總能找到機會為他踐行。”
薑珣便知公主鐵了心要見這一麵,“臣定當轉告。”
……
薑珣從公主府出來之後,直奔宣安侯府。
出征在即,後府上下卻意外冷寂,魏義冷臉坐在院中,對薑珣視若無睹,仿佛誰欠了他幾百兩銀子,蘭霽令薑珣進屋時解釋道:“他是在為侯爺鳴不平,非是對旁人耍性子,薑長史勿要見怪。”
薑珣表示理解,隨後見到了裴鎮,將公主的話悉數告訴了他。
裴鎮正在書房收撿文書,聞言動作一頓,沉默未語。
薑珣:“你若真去意義絕,領旨當日便該出征,生生擠出這幾日的功夫,難道不是想與她體麵的道個別嗎?戰場無情,變數最多,你應當比誰都清楚。”
薑珣三言兩語直擊心門,裴鎮終於回應:“有勞薑長史,公主邀約,裴某會按時赴宴。”
薑珣:“既然侯爺應下了,那下官順道將公主的另一個請求告知。”
裴鎮眼神微變:“另一個請求?”
……
彈指一揮間,初入滿院時的盎然春色,轉眼已成一片蕭瑟。
水榭之中,伊人獨坐輕撫七弦,那些刻入骨髓的音符並不須特別的記憶,指尖按弦的瞬間,似有一隻無形的手覆在她的手上,撥音成曲。
若曾聽聞舊時音,便不難分辨出今時今日,即便是同樣的曲調,內裏的韻也不同了。
撥弦者不再帶著忐忑與彷徨之心,借樂符求一份安定。
如今的曲韻裏,有種超脫前塵的灑脫與平靜。
一曲終了,李星嬈雙手輕按琴弦,抬眼望向前方。
水榭之外,一水之隔處,不知何時站了個人,青衫雋雅,長身挺立,與最初時相比,僅僅少了幾塊詩板。
李星嬈看著不遠處的裴鎮,和聲道:“彈的如何?”
裴鎮:“音色渾厚,曲韻動人。”
李星嬈斜倚憑幾,單手托腮:“你這評價卻是浮於表麵,敷衍了事。”
裴鎮:“久不弄樂事,已不敢稱殿下之師。”
李星嬈:“你打算一直站在那裏同我喊話嗎?”
裴鎮眼神微動,看到了設在水榭中的另一個位置。
片刻後,人已來到水榭中。
裴鎮一襲青衫,全然掩去武將姿態,可行坐之間仍能看出這些年養出的武人習氣。
公主邀約的唯一一個要求,是讓裴鎮特別的打扮一番,就像他們當初見麵的時候一樣,裴鎮並沒有追問原因,默默照辦了。
李星嬈一直盯著他,直至人落座才笑道:“即便與過去扮的一模一樣,也終究是不同了。”
裴鎮:“人若不變,與枯骨無異。”
李星嬈點頭:“說得對。”
可已落座,很快便有府奴奉上食饌與酒水。
“想必薑珣已同你說了,今日相見,是為你踐行。”
“裴鎮明白。”
李星嬈自顧自斟酒:“你我算故交,也有舊情,熟悉的不能更熟悉,我便不同你講那些虛禮,今日是為你踐行,吃喝隨意。”
裴鎮沉沉看著兀自飲酒的女人,並無吃喝的意思。
李星嬈暖酒下肚,話匣便開。
“裴鎮,你可曾有過什麽心願,且一直為之努力想要實現嗎?”李星嬈問這個問題時並未多想,但當她撞上男人深沉的眼神,忽然想起他早就說過自己所求。
他要的,是她再贈予一回真心。
李星嬈拍了拍腦門:“對不住,我忘了你說過,不是故意又問一遍。是我……我近來,總是在想這個問題。”
裴鎮這才開口:“殿下的心願,仍未達成嗎?”
“不,”李星嬈笑裏含著嘲諷,“當我在此世睜眼的那一瞬間,便已決定自己這一生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而這些事,在過去的這段時日裏,全都達成了。我也是第一次發現,達成目的之後,未必都是圓滿。相反,是過去那些時尚未解決的麻煩,讓我無暇去顧及其他,而當麻煩被解決後,方才看到滿目瘡痍無法愈合的過往和物是人非的當下。”
裴鎮蹙眉,正想說些什麽,李星嬈忽然問:“你當真決定出征?”
裴鎮神色一鬆:“我已領旨,此為定局。”
“你真的看不出來嗎?”李星嬈緊跟著追問,裴鎮怔了一下。
真的看不出來嗎?
這一步一步,都是別人的複仇,一個一個,全都列在計劃當中。
先派崔岩,再調何道遠,不過是一再打亂裴鎮在原州的經營。
可他這樣的人,怎麽可能一無所知的任人擺布?
原州到底是什麽情況,長安中人未必知曉,但李星嬈肯定他知道。
就像當日裴鎮設計古牙聯合莫勒進攻大魏一樣,太子看到了裴鎮的全部布局,依樣畫葫蘆罷了,為了保證裴鎮一定入局,所以加上她做籌碼。
自相遇以來,裴鎮從未在太子麵前掩飾過對她的在意,他甚至主動讓太子看到他的軟肋和索求,這一世的李星嬈什麽都不要,隻要親人安泰,所以他才會順遂她心意,任由太子拿捏他。
他不可能讓她去和親,所以這一戰必須去,可前路等著他的,未必是古牙的敵軍,而是一個專為他而設,必死的陰謀。
裴鎮抬手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平聲道:“多謝殿下為我踐行,有這一日,此行無憾,此生……亦無憾。”
“你覺得自己很偉大嗎!”
李星嬈忽然暴怒,抓起酒盞狠狠擲地,碎片飛濺:“你是不是覺得,這一趟若真死了倒還解脫了?你保住了我,令原州恢複如初,而我興許也會因為你的悲慘下場,徹底釋然昔日的仇恨,是不是?裴鎮,你從前便算計我,如今口口聲聲懺悔,卻問也不問我,擅自決定一切,你就是這麽贖罪的嗎!”
李星嬈狂怒著來到裴鎮麵前,“死是多輕易的事,身死萬事休,是解脫!你憑什麽就此解脫,你憑什麽!”
“阿嬈……”
“你閉嘴!”李星嬈雙目猩紅,在怒斥之後,忽然撲身而上,雙臂環過裴鎮的脖頸,墊腳吻了上去。
酒氣混著醉人的香氣在一瞬間爆發,濃鬱到令人失去理智。
裴鎮呼吸一滯,幾乎是想也不想,雙臂僅僅箍住她的腰,將人抱過食案,按在懷中傾首親吻。
這一吻全無旖旎繾綣之感,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隻能是凶狠。
親吻仿佛變成了另類的廝打,那些無法用言語道明的情緒,不堪的回憶,愛與恨,悔與痛,都靠著這份唇齒糾纏來宣泄給彼此。
裴鎮的唇已被狠狠咬破,可他一聲也未吭,體內隱隱待發的滔天情緒,並不適合在這個場合施展,而女人身上的香氣令人迷醉,他隻想全部擁有,一絲一毫也不分與旁人。
這一吻幾乎將氣吐絕,唇舌微微分離,兩人頭抵著頭,都在喘氣。
“裴鎮……”李星嬈因情緒大動,聲音略沙啞。
“我在。”
李星嬈眼簾輕顫,灼熱的眼淚滾下來:“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與你、與父皇、母後……還有皇兄……都回不去了。”
“我以為,隻要我謹記教訓,令這一世不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就還有重來的機會。可是……沒有機會。死是解脫,而我是罪人,因而不配解脫。我本該一生一世困在那座冰冷的塔下,接受我的懲罰,可我卻……卻來到了這裏。來到這裏,繼續從前的懲罰。”
“阿嬈,沒有人要懲罰你。所有人,都隻希望你像從前一樣簡單快活。”
“可是阿彥,在我簡單快活的時候逼著我去承擔許多事情,和在我已能承擔許多事時,又要求我簡單快活,是一樣難的。”
“你知道嗎?我並不氣惱皇兄的隱瞞和設計,相反,他若撒出所有恨意,明刀明槍血債血償,我反而輕鬆。可麵對一個明明知道所有事,還要維持從前模樣的皇兄,我心裏很不踏實,我甚至會覺得,這是皇兄另類的懲罰。”
“所以,這一次,我也想自私一回。”
裴鎮微微退開些,本想細細打量她,突然間,利器入肉的悶響!
裴鎮雙目圓睜,不可置信的盯著麵前的女人。
李星嬈手中的匕首從背後刺入裴鎮心髒的位置,頃刻間血流如注,裴鎮往前一沉,李星嬈險些撐不住他,
“阿嬈……”
周邊似有尖叫聲,也有急急跑來的身影。
李星嬈在一片混亂中,無比平靜的抱住了裴鎮,在他耳邊釋然笑道:“阿彥,你曾欺我騙我,令我失去了很多很多,可是與你在一起數年,我也學到了很多很多。”
“我曾恨你背叛,恨你負心,而今生你極力彌補,令諸事回轉,真相大白,我其實有些感激你。隻是舊事繞心,不能忘懷,所以今日,我隻想用自己的方式,了斷我們的恩怨。”
“這一刀,報我所有情與恨,你是生是死,我們都兩清。”
“上一世,我敗在太過信任你,任由你安排前路,今生又豈會重蹈覆撤?”
“這一次的路,我自己選。”
異常的酸軟傳遍四肢百骸時,裴鎮便知這一刀大概還塗了毒,他拚盡全力想要抱住她,可就像過去很多次的噩夢一樣,無論怎麽拚命掙紮,他都無力再抱緊她……
“阿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