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原州之亂,實實在在打了朝中一個措手不及,而數月前從原州征召入朝的宣安侯裴鎮再次被推向風口浪尖。
這些年來,古牙未敢犯大魏西境,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裴鎮昔日立下的威懾,且多年鎮守於原州才換來的安寧。
很快,朝中出現不少聲音,認為原州之所以會有此劫,皆因當初決策失誤。
古牙此前戰敗,在北境損兵折將,理當老老實實退居西北內陸安分守己,而今他們大膽攻下原州,還提出這樣荒唐又可笑的要求,明顯是最後的試探。
若大魏有意乘勝追擊,擺明了撕破臉打到底,他們占據原州就是搶占先機,但若大魏並無戰意,和親便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屆時原州完璧歸趙,又得了一個公主作保,便可全身而退。
而他們之所以會指名道姓選長寧公主,自然也是聽說了長寧公主賑災濟民,遠赴前線的種種消息,認為長寧公主於朝中有威信,於民間得人心,這樣的公主才有聯姻的價值。
“簡直癡人說夢!古牙本已戰敗,如今犯我原州已是惡極,竟還敢提出此等非分之想!長寧公主乃是正宮嫡出,尊貴無比,豈能下嫁古牙人!”
有一人帶頭,這一類的聲音便更洶湧,多數人認為,若此刻鬆開了口,無異於讓古牙得到一個極佳的喘息機會,什麽狗屁和親,分明是下嫁為質,簡直欺人太甚!
氛圍烘到這裏,結果就很顯然了。
當務之急,是要將原州奪回來,而最適合的人選,非宣安侯裴鎮莫屬。
隨著德妃與韓王的事發,永嘉帝別說是臨朝主持政務做出決斷,整個人在接連刺激之下,連清醒的時候都越來越少,而幾次經曆設計陷害卻依然□□走出的太子無疑成為了整個朝廷的主心骨,眾臣附議之下,唯剩太子決斷。
太子的目光掃過群臣,重視落在裴鎮身上。
“宣安侯,長寧公主乃是孤的親妹妹,又接連立下汗馬功勞,若讓她和親下嫁自此為質,就等於是在打我大魏的臉麵,古牙曾是你手下敗將,若孤在派你出征,你可願意?”
一雙雙眼睛立馬落在裴鎮身上,儼然將他當做此刻破局的唯一救星。
其實,早在當初裴鎮接旨進京的時候,就有人覺得陛下此舉還是擔心裴鎮擁兵自重,這才派了崔岩這個觀察使前去分權,可沒想到裴鎮來到長安後,非但沒有自此受製,反倒幾番立下大功,如今崔岩守不住原州,上書請罪,大任還是落在了裴鎮身上。
雖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乃是本分,可但凡有心氣之人,此刻都會想趁機拿捏一番,以免日後再有什麽兔死狗烹的情況出現。
然而,裴鎮隻是思索片刻,便毫不猶豫接下這個重任。
“好!”太子振奮欣悅,因裴鎮進京述職時,並未卸下五原都督府之職,眼下也無需新的任命,太子又增派一萬兵馬給他,命他即日啟程前往原州,合原州兵馬擊退古牙。
裴鎮抬眼,對上太子的眼神。
昔日優柔遲疑的太子殿下,不知何時已變得穩重從容,眼神堅毅而深沉,即便經曆這許多事,也從不曾有絲毫慌張無措。
這一刻,裴鎮心下了然,淡然表態:“臣,定當不負所望。”
……
這日下朝,太子忙完一陣政務,前來探望永嘉帝。
皇帝寢宮外,蔣昭儀和淑妃靜靜立在那裏等候裏麵的傳召,二人見到太子前來,紛紛露出異常神色,全無從前的驕矜囂張,細細看去,神色裏似藏著幾分畏懼。
太子並未忽視二人,得知皇後正在裏麵照料永嘉帝,他並未急著打擾,反倒與兩位娘娘閑談起來,說起已經下獄的德妃和韓王等人近況,嚇得二人花容失色。
兩人膝下有子不假,可如今的太子遠不是她們從前所見的那個溫文爾雅的儲君,而永嘉帝接連受到刺激重創,病情一路惡劣,說不定哪日就崩了,屆時太子自當是名正言順的新君。
而他如今在朝中極有威信,手握權柄,行事手段令她們都招架不住,若現在還不知老實,太子還能不能容下他這兩個年幼的庶弟,就未可知了。
過了片刻,皇後與太醫一同出來,說可以入內探望陛下,淑妃與蔣昭儀如蒙大赦,連忙與太子話別,先後走進去。
皇後並未進去,她看了眼太子,邁步往寢宮外走,太子會意,上前扶住皇後。
毫無意外,皇後問起了古牙求親一事。
太子:“母後放心,兒臣絕不會讓長寧下嫁古牙。”旋即將今日朝上的決策與皇後說了一遍,皇後聽完,這才稍稍放心,旋即看了眼寢宮方向,“太醫說,陛下近來的情況恐有不妥。”
太子神色平靜:“此事實屬無奈,這段時間以來,朝中發生的事情無一不令父皇操勞憂心,而父皇一向勤勉,也不會因養病之事徹底撒開朝政,既不能靜心,又如何安神呢?”
皇後深深地看了太子一眼,沒有就此事說下去,轉而道:“和親一事荒唐無稽,若長您知曉此事,你還得多加安撫,免得她為此多心憂慮。”
太子眼神微動,麵上含笑:“母後放心,兒臣會多關心她。”
皇後深深地歎了口氣:“但願此後都能順遂安定,本宮也就無憂了。”
太子眼中劃過一道精光,微微一笑:“定如母後所願。”
蔣昭儀和淑妃離開的時候,臉色灰白難看,走路都險些崴了腳,帝王龍體欠佳這種事,是知道了也不能亂說的,否則真有什麽三長兩短,便是搬弄口舌詛咒使然。
太子在她們離開後,單獨進殿內探望永嘉帝,片刻後便離開。
回到東宮時,太子揮退左右,難得的清淨了片刻,安靜的殿內響起一聲低沉的笑聲,繼而是連連輕笑。
忽的,笑聲戛然而止,太子敏銳看向一旁,“何人在此?”
垂簾輕動,一抹纖影自後而出。
太子眼神一動,站起身來:“長寧……”
李星嬈走出來,神色淡然:“聽聞朝中又出狀況,長寧本擔心皇兄會因此受困特來探望,但方才所見,皇兄似乎並不困擾,心中也寬慰不少。”
太子一聽便知她該知道的全知道了,他神色漸鬆,寬慰道:“既然你都知道了,皇兄也不瞞你了。阿嬈,這些時日以來,你做了許多事,剿滅黑市、洛陽救災,遠赴前線,這些事情自有人幫你看著,記著,如今你不僅僅有孤與母後的保護,更是深得民心的長寧公主,所以完全不必為此憂心。”
李星嬈笑了笑:“或許,皇兄正是篤定,一旦古牙提出這種要求,結果隻會是裴鎮出戰,而非長寧出嫁,所以才有此計,皇兄得償所願,長寧在此恭賀。”
太子神情一凝,“你什麽意思?”
李星嬈來到太子跟前:“皇兄深謀遠慮,這局棋從裴鎮入京便已開始,如今即將落子收關,此處也無外人,又何必這般緊張,還是皇兄因昔日教訓,已然無法信任長寧了呢?”
太子的表情慢慢變了,沉默凝視著她。
李星嬈轉身踱步:“其實我原先並沒有想太多,可是從裴彥扯出韓王這個幕後之人,接下來的事情發生的太快,好像有人早就設想到了這一步,早早籌謀部署,這才令一個個真相毫無阻礙的被挖出來。”
太子哂笑:“隻能說多行不義必自斃,隻要他們做了這些事,東窗事發是遲早,何人牽引主導並不重要。你特地在此等候,不會是為了和孤感歎這些罪魁禍首落網的太快了吧?”
李星嬈搖搖頭:“自回到長安後,皇兄一直忙碌,長寧也未曾找到機會與皇兄好好一敘這一路的顛簸,我觀皇兄今日得閑,興許可以聊聊。”
太子端坐上首,斂眸道:“好,你想聊什麽。”
李星嬈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太子,目光不偏不倚,直白坦然。
“春宴時,皇兄卷入疑案,被懷疑暗中與黑市交易私藏兵械,後來證實此事為人汙蔑,皇兄也因此洗脫了嫌疑。”
太子笑了笑:“這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此事多虧有你,皇兄曾答應你的好處,到現在都未兌現完呢,莫非是想到要什麽了?”
李星嬈仍是搖頭:“此事的確過去很久,但後來,長寧前往洛陽,因譙州之亂發現東方氏罪行,皇兄卻在長寧道明因由前抵達了洛陽,毫無阻礙的接手了一切事情,前因後果,你早已了然。”
太子沒有說話。
李星嬈:“譙州之亂是因安置災民而起,災民出現是因洛陽水災,而那場趁著大雨而來的水災,卻是人為。如果東方懷的事情被旁人挖出來,皇兄的處境難免被動,但若是你親手把此事掘出,便是化被動為主動,至少不會有人懷疑東方氏所為與皇兄有關,東方氏必然要承擔一些後果,但隻要主動權握在皇兄手中,這個後果的程度輕重,便成了可以把控的事情,所以……”
太子抬眼,對上李星嬈目光,麵露不解:“所以什麽?”
“所以我才需要走這一趟。”李星嬈自嘲一笑:“我這個人,嘴硬心軟,別人稍稍對我好些,我便忍不住掏心相對,若我見到東方氏之忠正,見到東方懷的無奈,即便不否認他的罪行,也會對東方氏生出惻隱之心,想為他們爭取一個機會,即便我做不到,裴鎮也會幫我做到,是嗎?”
太子失笑:“你到底在說什麽?”
“我隻想聽皇兄一句真話。”
“什麽真話?”
“皇兄當真不曾涉入黑市,與東方懷一般行事嗎?”
太子神色一凜:“你瘋了嗎?孤怎麽會……”他氣笑了,霍然起身:“你想說,孤和東方懷一樣也與黑市有勾結,招兵買馬,所以水災是孤造成,也是孤逼著東方懷把譙州拿來安置災民令他暴露?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太子的態度變得尖銳起來,似是鉚足了勁要與她辯駁,可李星嬈並未執著此事,轉而道:“當日絳州黑市被圍剿,長寧曾在回歸路上遭到攔截,皇兄當時非常生氣,向父皇請命徹查此事,可此事最終似乎隨著黑市覆滅不了了之,皇兄也頗有重拿輕放之勢,實在不像你的行事作風。”
“可是皇兄好像忘了,當日陪同長寧的人,是裴鎮。以他的手段,要審出些蛛絲馬跡是很容易的事。”
太子沒想到她忽然繞到這裏,臉色驟然一沉:“你到現在還相信此人?他就是一個卑劣無恥之人,為了離間你我,他有什麽做不出來?你當真相信皇兄會涉入黑市,還買通殺手來截殺你!?”
李星嬈笑笑:“皇兄與長寧兄妹情深,當然不會殺我,可皇兄也沒想到,長寧那一趟竟收獲頗豐,將整個黑市都掀翻,那天夜裏,也是大魏軍隊押送自黑市收繳物資回京的日子,如果能截獲公主,以公主來換取這些物資,又如何呢?”
太子語塞,臉色變得極其難看。
李星嬈直直盯著太子,眼眶慢慢紅了。
她倏然一笑,含了些自嘲:“別緊張,其實我是詐你的。”
太子猛地抬眼,目光驚疑摻怒,“你……”
李星嬈側首別過眼:“但正因如此,反而說得通了。如今東方氏的隱患已除,皇兄不必再擔心受其掣肘,享了剿滅黑市的讚譽,卻也留下了黑市的物資,要人有人,要錢有錢,幹什麽不行?”
“皇兄嘴上對裴鎮頗有微詞,可真用上他時卻也毫不含糊。那個用來引誘裴彥,令其以為勢在必得的南詔人,若無皇兄授意,裴鎮也未必會設下這個圈套讓裴彥跳。”
“當日在朝堂上,皇兄在次被針對,倘若當時罪名沒能洗清,父皇定會因你之故病情加重,而皇兄也會因此背上不孝之名。但反過來,若皇兄成功翻盤,有損龍體之罪,便加在了裴彥這一邊,而這,也是逼裴彥破釜沉舟走出最後一步的棋。”
“想必皇兄是從裴鎮那裏知道了一些真相,所以才對裴彥所謂無所畏懼,緊接著,韓王、德妃,一樁樁一件件真相的衝擊,一再令父皇纏綿病榻,倘若他因此氣死了,皇兄更能借此為這些人定下重罪。”
“東方氏、裴彥、韓王、德妃……解決了這些人之後,便是裴鎮。”
李星嬈含淚看向太子:“正如皇兄所說,無論是你、朝廷百姓、還是裴鎮,都不會選讓我和親,所以,他必上戰場,若長寧沒有猜錯,等著裴鎮的,必是一場有去無回,絕不亞於當年明月關一戰慘痛的大戰,是嗎?”
太子兀地笑了一聲,所有的驚疑踟躕,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他換了副從容神態,往前走了兩步:“說一千道一萬,倒頭來,竟還是為了這個男人,長寧,你真的讓孤好生失望。怎麽,怕他會死?當初他任由韓王之女關押□□折磨你致死時,可沒有像你這般仁慈心軟過!”
最後一層薄如蟬翼的窗戶紙終於被揭開,李星嬈咬牙閉眼,灼熱的淚水倏然落下。
太子忽然轉身來到她跟前:“那你告訴孤,孤哪一件事做錯了!身在這個位置,孤每一日、每一步都艱難謹慎,不可有半點錯處,那一雙雙眼睛,能把孤盯得窒息!若非一次次早做準備,你、孤還有母後,早已落得比當年還要淒慘的下場!”
太子冷笑一聲:“你想指責孤故意刺激父皇,借他的病情向裴彥和韓王等人發難嗎?倘若當日沒有翻盤,他們也會借著父皇的病情來給孤判一個不孝之罪!當年的事情,難道你都忘了嗎!”
“可那是父皇啊!你明知是計,仍要讓他經曆這些嗎?”
“可當初他受人蠱惑,誅百裏東方二姓、廢皇後,令你我深陷水深後熱時,又可曾想過我們是他的親子女!”
“長寧,要成事就不能想太多無關的,或許你會責怪孤將你也算在其中,可你捫心自問,這當中,孤哪一次真正讓你受到傷害!你是孤的親妹妹,孤不可能真的傷害你!”
李星嬈滿眼是淚:“所以,此去原州出戰,確然是計?”
太子:“若是計,你要如何?”
李星嬈笑了一下。
太子蹙眉:“你笑什麽?”
李星嬈:“東方氏的隱患已除,裴彥,韓王,德妃,這些人都已一一除去,等到裴鎮前往原州,這一心腹之患也能除去,可皇兄似乎還遺落了一人。”
太子眼神微動。
李星嬈抬手抹去眼淚,衝太子一笑:“皇兄真正該恨的人,應當是我啊。”
太子呼吸一滯,眼神沉下來。
“皇兄所遭遇的大多數事,都是因我造成,皇兄最應該恨的人是我,最應該懲罰的人也是我。”
“李星嬈。”太子儼然動怒:“你說的這些話,孤當作沒有聽過,回你的福寧宮好好呆著,等到此事過去,一切便塵埃落定,往事俱休,你我都不要再想。”
李星嬈斂眸,輕輕笑了一聲:“皇兄能當做什麽什麽都沒聽過,可是我不能。我本身就是個罪人,又哪裏來的立場和資格指責皇兄?皇兄說往事俱休,然你我之間,並不能真正的‘往事俱休’,至少皇兄待長寧,已不能像從前那般信任了,不是嗎?”
太子緊緊抿唇,臉色難看至極。
“雖然沒有立場,可長寧還是要說一句。皇兄,如此行事,你當真半點無愧?為了逼東方懷,洛州百姓已受過一場水災,如今為了對付裴鎮,原州百姓又要經曆一場戰爭嗎?”
太子眼神一厲,冷然看向李星嬈:“阿嬈,你還記得當初嗎?”
“你為孤奔走操勞,就是為了所謂的民心。可蒼生愚昧,有心之人稍稍引導,他們便勿聽勿信。你的心,還沒被這些人傷透嗎?當然,孤不會與這些愚民計較,經曆此劫,權當是他們為自己昔日的愚昧恕罪。至於你……孤從未恨過你,孤知道,你隻是被騙了。阿嬈,皇兄跟你保證,等那些欺騙過我們的人都消失時,一切都會變得和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