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宣安侯裴鎮出征前被敵國奸細性刺重傷一事很快傳開,朝中激憤難平,出征一說越發強烈,然而,宣安侯陷入昏迷命懸一線,儼然已無法按照既定計劃出征,那麽現在的問題,是重新選擇出征人選,沒曾想,此事竟成了一難題。
當初選出崔岩為觀察使前往原州時,就曾經過好一番挑選商議,而崔岩的失守,依然讓當初有意令裴鎮分權而力推崔岩之人啞口無言。
所以,出征決議剛定下時,裴鎮可謂是眾望所歸,毫無爭議的人選,原州本就是他守,也隻有他能守。
可現在,古牙竟然能冒此風險來到長安對裴鎮下此黑手,可見古牙所忌憚的也隻有裴鎮,如今裴鎮已不能出征,此一戰所背負的壓力加劇,還有誰能十拿九穩?
“李、星、嬈!”太子盛怒至極,抓起麵前的石硯就砸,飛出的硯台險險擦過她,狠狠砸在地上。
“你到底要幹什麽?!”太子來到她麵前,一把扼住她的下頜,迫她抬手與自己對視:“為什麽要背叛孤?阿嬈,孤已說過,前事不計,你隻需安安心心做你的公主,為什麽還要背叛孤!你真的……讓人很失望!”
李星嬈眼中映著太子猙獰憤怒的表情,輕輕笑了一聲。
太子怒不可遏:“你笑什麽?”
“皇兄,其實你不必遮掩對我的恨,你大大方方的恨,與我而說,反而是安心。”
太子眼神一震,手上驟然一鬆,往後退了一步。
李星嬈摸了摸下頜,“原州並不是隻有裴鎮才能平,是因皇兄這場陰謀,隻為裴鎮而設。裴鎮未必不知皇兄之局,不過是被皇兄看透心思,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今朝若再派旁人,這人未必能配合皇兄把這場戲圓回來,皇兄甚至會因拿原州來設計之事落人口實。”
“我的仇人隻有裴鎮,皇兄的仇人,卻不單隻有裴鎮。所以,裴鎮的命,我來取,原州的局,我來替皇兄圓。”
說罷重重叩首:“請皇兄允我和親之請,免去原州混戰,還百姓安寧。”
“你……”。
李星嬈匍匐在地,一遍又一遍重複自己的請求。
這日,關於原州一事,宮中傳出了消息,長寧公主不忍見邊境百姓受戰亂之苦,原以古牙俯首稱臣再行和談賠償為前提應下和親之請,下嫁古牙。
其實早在原州的消息送入長安的時候,朝中就有很小一部分老臣主和。一來,古牙本就是窮途末路背水一戰,以他們的情況,大魏答應和親完全是寬厚仁慈,不願百姓多受戰苦,而公主下嫁過去,大魏可以趁機提出一些要求,雖犧牲了一位公主,卻換來百姓的平靜與利國的條件。
可當時主戰的聲音太大,又有宣安侯一馬當先請戰,仿佛這時候誰答應和親,便形同叛國,可隨著宣安侯重傷昏迷,長寧公主親口表態,以求百姓安定為由願意和親,便使得這一小部分臣子的舞台瞬間立了起來,強烈要求免戰和親。
……
“讓開,本宮要見太子。”皇後來到東宮,卻被宮人阻攔,怒不可遏。
“你們竟敢阻攔本宮!本宮要見太子!他人呢!”
“母後。”太子走了出來,揮退左右,將皇後請到了宮中。
皇後來此,正是質問和親一事。
太子神情頹然,並未辯解半句,皇後一口氣說了許多,最後給出命令:“你父皇如今也快不行了,這事兒指望不上他,你已奪得聲望,又再無威脅,此事可以由你全權做主,若有什麽阻礙,本宮也可以代為打點斡旋,可是,你不能為了暫時的利益和安寧,將你的親妹妹送去那樣的地方!”
太子聽完,看了皇後一眼,態度異常的堅定:“母後,長寧是為百姓請命,即便再十拿九穩的戰爭,那也是戰爭,她不想在看到有戰亂,因而有此決定。正如母後所言,以如今父皇的狀況和朝堂的情況,兒臣完全可以為此事做主。兒臣一路走來,得此大定之勢並不容易,還請母後體諒兒臣一次……”
“她是你妹妹……”
“從我懂事起,母後對我說的最多的便是這一句!”太子忽然情緒爆發,沉沉盯住皇後:“是,長寧是為救兒臣而生,因歹人設計,險些夭折,所以她生來兒臣就欠了她,這些年,為人子,為人兄,兒臣自問問心無愧。對待長寧,兒臣也從不覺得委屈,她是我妹妹,就算沒有那些事情,兒臣也該疼愛她。”
“可是母後!兒臣也有自己的路要走,這條路萬般艱難風雨飄搖,兒臣不能再像從前那般一再的聽您勸導,無度寵愛長寧。而長寧……或許也不想這樣。當日母後也說,她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放手吧。她想走什麽路,就讓她自己去走!”
皇後趔趄一下,“你的意思是……這果真是長寧自己要求的?”
太子側身別開目光,冷硬道:“若母後不相信,便自己問她。”
……
雖然和親的旨意並未頒布,但公主府內已經開始收拾東西。
李星嬈的態度十分平靜,仿佛這條路不是去和親,而是同往什麽新奇的新生活。
裴鎮是被公主刺傷這件事,雖不能為外界所知,當日府內的奴仆卻是知道的。
崔姑姑為了處理此事,連日來眼見著憔悴了,且宣安侯府距離公主府極近,就隔了一條街,根本不必特意打聽情況,便能知道那頭的消息。
那一刀李星嬈絲毫沒有留情,當真是奔著要他命的一刀,直衝心房,更別提刀上還帶了毒,無論如何,裴鎮都不可能再出征。
這幾日,無數名醫被請到宣安侯府,最後都被那暴躁的副將趕了出來,整個宣安侯府如蒙在一片灰蒙蒙的陰雲下,暗無生機。
薑珣每次從府外回來的時候,都會跟公主提一提外麵的情況。
李星嬈不會主動問,但也不會阻止薑珣說這些。
直到事發後的第五日,薑珣回來後便見了公主,先說了朝中情況,忽而道:“裴鎮死了。”
李星嬈正在收拾從薑珣那裏拿來的手劄書冊,聞言動作一僵,表情明顯白了一瞬,又在下一刻恢複如常,輕笑一聲:“不愧是驍勇善戰的猛將,竟拖了這麽久才咽氣。”
薑珣細細打量著她,語氣低沉:“微臣並未與殿下開玩笑,宣安侯府已亂成一鍋粥,消息應當也快送到宮裏了。想來對古牙之策,很快便會有明確的旨意頒下。”
李星嬈咬了咬牙,仍是沒有忍住紅了眼眶。
她並未嚎啕大哭,甚至沒有耽誤手裏的事情,隻是如常做這些事時,無聲的掉著眼淚。
排開在理智之外的感情,洶湧而無聲。
“本宮要去庫房收拾清點,你是府上長史,也管賬冊,隨本宮一道去吧。”
薑珣聽著她隱忍的語調,應了而隨。
就在兩人走出房間時,一道人影自屋頂翻下來,身影之迅猛,出招之狠厲,全然帶著殺意而來。
伍溪大喊一聲“公主小心”,拔刀便擋住來人,可他低估了對方的實力與卑鄙,被一把藥粉放倒,隻能大喊護駕。
魏義雙目通紅,全然沒了理智,手中利刃鋒利無邊,直至公主:“我要你的命——”
李星嬈眼中映著魏義極快逼近的身影。
突然,一人擒住她雙肩,猛一轉身。
利刃入肉的聲音傳來,薑珣與李星嬈麵對麵,眼神決然。
魏義行刺不成,還想再攻,奈何公主已被重重府兵包圍。
重圍之後,李星嬈呼吸一滯,原本波瀾不驚的眼神開始有了波動,眼中隻剩薑珣的臉——
很久很久以前,在塔下的地牢裏,她死前的眼中映著的最後一個人影,也是他。
前世——
韓王掌大權後,其女永平縣主被封公主,且迫不及待搶走了長寧公主身邊的人,要與他完婚。
婚禮前夕,永平縣主來到塔中向她耀武揚威,卻給了李星嬈一個潛逃的機會。
可就在李星嬈準備趁夜逃出塔底時,一幫來曆不明的人出現在了麵前。
為首的男人清雋溫和,有中原人的樣貌,說著一口流利的官話,可他是南詔人。
“我可以救殿下,甚至可以舉力量助殿下奪回大權。”
即便很想逃走,李星嬈也並未失去理智:“條件。”
“隻要殿下在奪得大權後,與南詔共抗古牙,再分南部與南詔,自此南詔與大魏南北分治,可得百年安好。”
李星嬈盯著他,並沒有給出答案。
對方也很有耐心:“殿下在地牢數年,外麵早已變天。或許殿下會覺得這個條件過於貪心,可殿下若不能得救,整個大魏江山就要拱手讓給仇人,而殿下連一半都得不到。”
李星嬈心下一動,“你說助我,又憑什麽?”
“南詔之力當然不夠,在下於大魏經營多年,自有一套辦法。更何況殿下是金枝玉葉,正宮嫡出,韓王一黨謀朝篡位,殿下自是比他們有資格擁有江山。”
“你有證據?”
“全看殿下之意願。”
短暫的思索後,李星嬈果斷道:“好,我可以和你合作。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在下薑珣。”
“原來是薑先生……”李星嬈慢慢起身走到他麵前,似要與他見禮,卻在抬手之時忽然亮出掌中短刃。
然而,還沒等她碰到薑珣,一把飛刀已刺入她心頭,淺色的衣裙上迅速暈開血花。
薑珣回頭看動手的人,對方已跪下解釋:“此人欲傷大人。”
可什麽解釋都無用了,本就被折磨的極近虛弱的女人,軟軟的在身前倒下。
薑珣連忙蹲下查看,不想都快要死的人,竟全力朝他啐了一口。
“韓王雖為仇敵,卻也是我大魏親王,護我大魏正統,本宮寧為階下囚,不為賣國賊!”說著竟還要刺他。
可她哪裏還有力氣,薑珣輕輕鬆鬆擒住她手腕,她指尖一鬆,利刃落地。
“祭司大人,這裏守衛森嚴,我們不能耽誤太久。”
薑珣撿起了地上的利刃收入袖中,緩緩起身:“走。”
走出兩步,薑珣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她早已沒了氣息,流出的血慢慢在地上開出一朵暗色的花。
薑珣轉身離開,低聲說了句:“愚不可及,他們不騙你騙誰?”
就在他們離去後不久,又有人來到了塔中。
為首的男人一身紫服,身份顯貴,卻因慌亂而顯出幾分狼狽。
他一路衝入塔下,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至那一刻,心中最後一絲可笑的期盼都泯滅殆盡……
大結局
一陣風吹來大片陰雲,堆積在長安城上,黑壓壓一片。
和親的聖旨送到了公主府。
宣安侯遇刺身亡一事,被太子徹底的壓了下來,因為這個緣故,魏義潛入公主府刺殺失敗一事同樣沒有公開,魏義被擒住後,被悄無聲息扣在了公主府內,就在當初關押南音的位置。
而原州那邊得到旨意後,古牙人還派了一個特使來到長安接親,表示古牙的大隊伍將在原州恭候公主鳳駕,等公主到了原州,再正式迎回古牙。
此前,長寧公主因屢立奇功,在民間已然得一片讚譽,如今公主為免原州戰火,在大魏占據優勢的情況下仍然願意下嫁和親,傳開後朝堂民間對公主更是倍加讚譽,送嫁的隊伍還未啟程,已有人每日前來公主府外張望,看門的府奴常常能在門口瞧見些新鮮的瓜果點心。
據說這是百姓的一點心意,希望公主遠去他鄉,也能保留故鄉的味道。
這些東西來曆不明,自然不可能讓公主入口,但並不妨礙崔姑姑將百姓的好意告知公主。
李星嬈坐在茶案前,看著麵前的瓜果點心,指尖一一拂過,最後捏起一顆炒花生:“很久以前,本宮為了這份民心,曾費盡心思,結果收效甚微。如今不求了,反而得到了,你說這是不是無心插柳?”
說著,花生已剝開,李星嬈仰頭將花生粒拋進嘴裏,細細咀嚼。
崔姑姑一驚:“殿下……”
這東西也不知是誰送的,萬一有毒怎麽辦!
“沒事的,不是百姓的心意麽。”
崔姑姑見她一副萬事休矣的淡然姿態,還是提了一嘴皇後的事。
當初李星嬈一覺醒來,改往常姿態,皇後因此倍感欣慰,沒想到和親的事一出,一雙兒女皆坦然接受,皇後卻怎麽都走不出來了。
她認為長寧自請和親,是在和往常一樣的任性胡鬧。可這一次她護不住了,事關兩國關係,又已傳的人盡皆知,想要反口都來不及。
於是母女兩之間形成了新的怪圈,無論李星嬈表態多少次,表現得多麽淡然真誠,皇後都堅持己見,傷懷之後又生怨怒,認為她再怎麽樣也不該拿自己的幸福開玩笑,一邊這般表態,又一邊為她細細準備嫁妝行李,添了不少好東西。
崔姑姑覺得,皇後到底是在意公主的,啟程之前,或該把話說清楚,以免留遺憾。
李星嬈:“本宮說的還不夠清楚嗎?”說得很清楚了,她的想法,她的態度,無一不是仔細說給母後聽,可令李星嬈意外的是,母後根本聽不進去。
可在過去很多次,她曾用激烈的方式向母後表達不滿和抱怨時,母後全都理解。如今她看開了,釋懷了,母後反而變得執拗,聽不進去這些話。一時間竟說不清到底是誰的心魔更重些。
“沒關係,等本宮日後落腳安定了,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時,母後自會欣慰釋懷的。”
崔姑姑一聽這話,便不再說什麽。
就在這時,伍溪來報有人登門求見公主,李星嬈不用想就知道來的是誰。
……
李星嬈一出來便見到蘭霽跪在廳內,許久不見,她比當日在洛陽救災時還顯得憔悴。
見到公主,蘭霽當即道明來意:“魏義是侯爺從戰場上救下來的孤兒,與侯爺結拜為兄弟,一向忠心於侯爺,此次侯爺在公主府受傷,並未指明是公主所為,而是魏義自己妄加猜測,加之侯爺重傷不治,他才擅自行動,請殿下饒他一命!”
李星嬈走到蘭霽麵前,伸手將她扶起來。
“放心,他的事本宮沒打算追究,皇兄那裏本宮也會在離開之前道明情況,不過,他的確傷了本宮府上的長史,令其至今昏迷不醒,本宮可以不追究,但薑長史是否要追究,還得等他醒來再說。”
得了準話,蘭霽鬆了口氣:“多謝殿下!”
“蘭將軍若無其他事,還是早些回去吧,侯府眼下還需有人坐鎮。”
蘭霽默然點頭,向李星嬈再拜後轉身離開,才走兩步,她忽然回頭,“末將方才所言沒有半句誆騙,並非隻想為魏義脫罪。但凡是侯爺手下提拔起來,無一人相信麵上給出的說法,他那等機敏善戰之人,怎麽可能在長安境內被古牙人刺殺?”
李星嬈:“蘭將軍想說什麽?”
蘭霽:“末將沒有資格置喙什麽,有些事也無需旁人特意來說,殿下自己不會沒有感覺。原州戰局生死難料,他一樣接旨去了,若這世上還有人能令他甘心赴死,末將所知,大約也隻有您一人。”
“不瞞殿下,早年初識侯爺時,我也曾對這個男人動過心,但僅僅隻是小女子對強者的傾慕,可後來,我親手掐滅了這份心思,不為別的,而是因我清楚的明白,這不是一個我能靠近沾染的男人。我甚至想象不出這樣一個人對人敞開心扉是什麽模樣。隻是沒想到,一朝見識到,竟是如此轟轟烈烈。”
“本宮若是你,便不會期待什麽轟轟烈烈,那並不是什麽唯美的事,也未必是一個人輕易能承受的。”
“是,所以我敬而遠之,也希望殿下經曆這些轟轟烈烈,能真正從過往的恩怨中抽身而出,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眼下侯爺的事還被按著,殿下啟程那日,我等恐無法相送,便在此拜別了。”
……
啟程這日,仍然是個黑沉沉的陰日。
一大早,崔姑姑就將禮服頭冠送到了房內,卻發現房中空無一人,一問之下才知公主去探望長史了。
魏義那一刀,是薑珣幫李星嬈擋下的,傷口深流血多,命雖然保住了,能不能醒過來還要看個人造化。
薑珣的房間裏安靜無聲,他閉目躺在**,麵色蒼白,氣息微弱,其實與一個死人並無太大的區別。
李星嬈看著**的人,將手中最後讀過的手劄放在了薑珣的枕邊。
崔姑姑一路找來,在門外催促,李星嬈對**的人說:“你我之間,也兩清了。”
……
雖然天氣不好,可是大街小巷還是擠滿了前來送親的百姓,大家都想來瞧瞧長寧公主。
李星嬈坐在馬車裏,從薄薄的簾子上看著自車窗裏晃過的人影,不由地伸出手,衝這些人擺了擺,作別眾人,亦是作別此地。
城樓之上,太子負手而立,看著送嫁的婚車出了城門,漸行漸遠,想起今晨長寧拜別時的淡然姿態,眼中有隱忍的痛色。
忽而一陣涼風襲來,太子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長寧為了自己日夜奔波的情景。
她曾是個錦衣玉食高枕無憂的嬌公主,卻為了替他鞏固皇權,風餐露宿吃盡苦頭。
她的確沒有把事情做好,可她也隻是被人騙了,且是唯一一個到絕境也為他著想的人……
“阿嬈……”太子眼眶一澀,往前走了兩步,內侍見太子身子都快從城牆探出去,連忙將人護住:“殿下小心。”
太子伸手要推,這才察覺手裏還拿著東西。
是一對木雕小人。
大魏婚俗,男女成婚時,當由尊長親自送上一對木雕人偶,這對人偶就代表夫妻,成婚後供於房內,便可百年好合。
當年長寧成婚,他曾親手為她雕了一對木偶,打算在婚禮上贈予她。
隻是他們都沒有想到,最可怕的噩夢,就是從那場婚禮開始。
“長寧。”太子緊緊握住木偶,忽然轉身下了城樓,一路往宣安侯府而去。
……
從長安出發後,李星嬈察覺送親的隊伍似乎走得極慢。
不止她察覺了,前來迎親的古牙特使也察覺了。
他們嚐試催促送親隊伍,盡快抵達原州,結果被以公主金枝玉葉不宜匆忙趕路為由回絕了。
李星嬈也是這時候才知道,領送親隊伍的不是別人,而是秦敏。
古牙莫勒騎起兵後,龍泉都督府險些失守,是東方迎帶兵死守才逃過一劫,緊接著韓王與德妃罪行被揭露,太子立刻整頓了安北都督府,還沒消停多久,五原都督府就失守了。
縱觀四方都督府,隻有安南都督府暫時無事,卻也更加小心謹慎。眼下太子初掌大權,秦敏自然要致力效忠,這才領了送親的任務。
自從上路以來,李星嬈很少在意外麵的事情,聽崔姑姑說了這個小插曲後,隔日上路時,她便更多的留意起外麵的情況。
秦敏正在排布行進的隊形,李星嬈看了片刻,不由一愣,之後的路程裏,她都有些心不在焉。
轉眼一個多餘過去,原州終於遙遙在望,火急火燎催了一路的古牙使者也得以鬆口氣,早早派了信使前往原州城,秦敏也在聯絡到崔岩與原州剩餘的軍隊後,將送親隊伍駐紮在了距離原州城外二十裏處。
“殿下,明日就要進城了,秦將軍與崔觀察使正在大帳中商議明日的細則,您這一路精神都不大好,今日就早些歇下吧。”
李星嬈看著一旁喜慶的禮服和鳳冠,腦子裏想著的卻是很久很久以前,她曾滿心盼望過的那場婚禮。
“崔姑姑,如果有這麽一個人,你明知恨他比愛他更合適,為何還會三五不時想起他的好呢?”
崔姑姑看了她一眼,思忖道:“殿下在恨著什麽人嗎?”
李星嬈坦然道:“我也不知。按理說,我已做了了斷,也並未再陷於過去的苦恨當中,至少我覺得自己是輕鬆自在的。可不知為何,總有那麽個人,不會因為人為的做出過了斷,便真的成了過眼雲煙。有些事想起來,還是會難過,而有些事回憶起來,去也不失窩心。”
崔姑姑坐在公主身邊為她燃香:“一個人就有七情六欲,兩人之間的感情,又豈會隻是單一的恨或是愛呢?憐惜嗬護生愛,背叛設計生恨,磕磕碰碰,複雜交織。”
“若有朝一日,恨意忽然被消磨掉,可能是因為殿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抵了仇恨,也可能是因為,殿下設身處地懂了對方,昔日的仇恨在殿下眼中,已然沒有那麽可恨。”
“那本宮到底是愛,還是恨呢?”
“愛也是真,恨也是真,興許就是這樣複雜的磋磨糾纏,才讓這個人變的不可替代。有誰規定了,殿下不能恨著一個人的同時,也愛著他呢?怪就怪他不曾給過足夠多的愛,抵消恨意,也沒有足夠狠心,讓殿下斷情絕愛。人若違心,必受其亂,殿下再明白不過自己的心意,倒不如順遂自然。”
崔姑姑的話令李星嬈心頭一震,不由生笑:“本宮竟不知,崔姑姑還有如此超然物外的見解。”
崔姑姑笑了笑:“不過是老奴一些愚見,若能令殿下多一分開懷,老奴也不算白白比殿下多活這些年歲。”
說完,崔姑姑的香已經燃好了。
李星嬈盯著香爐,眼神微動,看了崔姑姑一眼,崔姑姑已退去一旁收拾臥榻。
睡下時,崔姑姑沒有燃香,而是將一個香囊擺在了枕邊。
李星嬈看著那香囊,忽問:“這一路用的都是同一種香吧。”
崔姑姑道:“此前去洛陽時,殿下曾說著香囊有安眠奇效,當時老奴配的雜多,一時沒捋清配方,出發前老奴仔細整理了一番,這才把配方核對清楚,藥材也備了不少,對凝神安眠有奇效。”
李星嬈拿起香囊抵在鼻尖嗅了嗅,隻覺一股鬆弛感走遍全身:“姑姑有心了。”
“殿下安心睡吧,老奴就守在外麵。”崔姑姑服侍著公主睡下,動作很輕的剪了燈。
李星嬈側臥著,隻覺若有似無的香氣縈繞在床帳間,迷迷糊糊的就閉上了眼。
不知過了多久,周圍隱約有**紛亂,半夢半醒間,耳邊響起一聲歎息。
李星嬈倏地睜眼,正對上男人俯身下來的臉。
他一隻手落在她耳邊,似在為她打理碎發,眼神裏含著幾分擔憂。
見她醒來,他微微退開些,她這才看清他身上隻穿了件白綢中衣,衣襟微敞,左側肩頸處的咬痕清晰可見。
“你……怎麽在這?”
他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前一刻才纏著自己留下的女人怎麽睡醒了就不認人了。
可他也沒有辯解,半開玩笑半認真道:“裴某垂涎殿下已久,今日逮到時機,趁夜潛入殿下香閨成就好事,眼下心滿意足,殿下可以隨便處置了。”
李星嬈腦子混混沌沌,目光落在他肩頭的咬痕,忽然想起來了。
眼下他們正前往劍南救災的路上,可人力物資皆有匱乏,朝中又無法及時補足,所以他們隻能在趕路途中招攬人手,想辦法弄錢補足物資。
從小錦衣玉食的公主,第一次嚐到了缺錢的苦楚,可謂是焦頭爛額,寢食難安。
壓抑難受時的□□總是衝著力竭而去,仿佛隻有這樣,才不會有多餘的精力繼續去想惱人的事情。
是她主動的。
“怎麽了?”他察覺異常,俯身細看她的臉,小心翼翼道:“是因我唐突?我出去好不好?還是渴了?阿嬈,你說句話。”
男人的關切凝在眼神中,李星嬈迎著他的目光,忽道:“阿彥,我做了一個夢……”
聽到她開口,他才徹底鬆了口氣,輕掖被角:“夢到什麽了?是被嚇醒了?”
李星嬈拉過他的手臂枕著,慢慢講起自己夢中的情景:“我夢到東方家出了事,但並沒有自此一蹶不振。犯了錯的人為自己的過錯贖了罪,無辜的人則得到了機會,繼續為自己的家族,自己的人生而盡力前行。”
“我夢到舅舅和母後都在,他們依然是皇兄最堅實的後盾,可是皇兄已經不再是那個彷徨無措的少年帝王,他有謀略膽識,也學會了招賢納士,手下有好多好多能供他驅使的能人,哪怕我上趕著想要幫他做點什麽,都已用不上我。”
“我還夢到我被賞賜了一個特別大的宅子,不必每日在重複每日奔波勞累的日子,可以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公主。啊對,百姓還特別喜歡我,我做的每件事,都讓他們讚不絕口。有一日,一個不長眼的小國想要求娶我,他們一人一片磚瓦,就將對方砸了回去,護我護的緊呢!”
他安靜聽著她訴說的夢境,緩緩抬手,在她眼角輕輕揩了一下,前一顆淚珠還未拭去,又被新滾出來的灼了指尖。
“殿下,這是好事。”
李星嬈吸吸鼻子,抬眼問:“你怎麽不問問你呢。”
裴彥看著她,認真的思索了一下,溫和笑道:“不重要。”
李星嬈眉頭輕壓:“為何?”
裴彥側身拿過一塊帕子,一手捧起她的臉,一手仔細為她擦幹眼淚:“若有朝一日,殿下真的過上了這樣的日子,無論裴某身在何處,是死是活,一定是沒有遺憾的。”
“沒有遺憾?”李星嬈露出幾分疑惑:“隻要我過得好,你便沒有遺憾,哪怕會死?”
裴彥沒有半分猶豫:“是。”
就在他給出答案的瞬間,李星嬈的神色淡了下來,連語氣都轉冷:“那你覺得,我們這樣一路走下去,能走到那樣的終點嗎?”
裴彥眼神空了一瞬,但當他看向李星嬈時,眼中再次被堅定填滿。
“當然。”
“撒謊。”
裴彥愣住。
李星嬈撐著身子坐起來,眼神絕然:“你明明知道,這條路走下去,是一條絕路,可你從來沒有想過對我坦白,你選的,從來都不是我。裴彥,你到底是怎麽昧著良心說出那番深情之言的!?”
李星嬈每說一句,他眼中便多一層震驚與意外,那不可置信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也不怪他如此。
昔日的長寧,是個被迫從無憂順遂的日子裏走出來,麵臨無數困境難處的小公主,比起一個人孤軍奮戰,她更依賴於有一個人能領著她往前走。
所以,當裴彥出現之後,成為了她全部的情感寄托,她的信任、愛還有期盼,全因為他的陪伴而被注入鮮活的生命力。
對於這樣的存在,她怎麽可能懷疑他的用意?
可現在,她清楚明白道出的,恰是這段看似親密無間的關係之下,最殘忍的真相。
李星嬈等待著眼前這個裴彥的反應,她以為他或許會否認,或許會道出他從未給過的解釋,然而,當裴彥反應過來她所言後,竟是撲身上來,一把捂住她的嘴,眼裏破天荒的露出了慌亂無措之色。
“是誰跟你說了什麽?你都知道多少?這些話還和誰說過?”
李星嬈沒想到他是這般回應,一時間有些愣神。
而她的反應,也令眼前的男人更加慌亂,“阿嬈,你聽我說,先冷靜下來,莫要哭鬧,更莫要弄的人盡皆知,無論你此刻有多憤恨,都且忍一忍,我求你……我求你!若被他們知道你已洞悉真相,他們會殺了你,到時候你要怎麽報仇?阿嬈,我現在放手,但你要安靜些,咱們冷靜的好好談,好嗎?”
說著,他另一條手臂將她保住,整個人因驚嚇而微微顫抖:“是我沒用,對不起阿嬈……你先別怕,也別哭,先冷靜……”
裴彥的慌亂無措,小心翼翼,忽然讓李星嬈意識到他為什麽由始至終都不曾選擇在中途對她坦白,一路沉默的與她走到最後的絕路。
彼時的她尚未經曆血洗禮堂、囚禁磋磨,更未經曆後來那些驚心動魄的瞬間,從而真正舍棄一切依賴,變得堅毅。
她隻是一朵被迫走出溫室花房的嬌花,因為信任他,便把自己全部的軟弱都展現在他麵前。
他看到的越多,便越不能與她坦白。
他怕她會傷心崩潰一蹶不振,更怕她這番動靜令韓王等人察覺,要舍棄她這顆棋子。
至於他,一開始答應這場局,難道就沒有圖謀嗎?權力,地位,或許都包含其中。
他在意她,但也有自己想得到的東西,無所謂孰輕孰重,隻要她失控,便是自取滅亡,她下場淒慘,他也會失去利用價值,想要什麽都是一場空。
所以,為了她,也為了他想得到的一切,他隻能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點點去籌謀積蓄,在無力翻盤掌控全局的當下,至少能保命。
雖然到最後,他連這一點都沒有做到。
李星嬈伸手將他捂嘴的手拉開,俯身過去抱住他。
裴彥忽然定住。
“阿彥,我不怕他們,更不怕死。但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不怕死,就去自己找死。”
聽到這鎮定平靜的語氣,裴鎮當即將她輕輕拉開,詫然中帶著疑惑審視起她:“你……你為何……”
“阿彥,”李星嬈平靜的看著他,緩緩道來,“其實一開始時,我十分痛恨自己被你欺騙這件事,我氣自己傻,氣自己笨。”
“可是過了很久很久,當我重新想起過去種種時,才忽然意識到,你之所以能騙到我,是因為除了你接近我的目的,其他一切,或許都是真心。憂我衣食是真,憐我苦難是真,愛我李星嬈,也是真。不是有人說嗎,最厲害的假話,是真一半假一半,我被你真心的付出打動,所以從未懷疑虛假的那一半。”
“可是現在,這虛假的一半已不再是秘密,你要如何?”
這一刻,裴彥似乎完全被她掌控了,情緒思維都跟著她的引導走:“你要我如何?”
李星嬈的手落在他肩上,隱隱含了力道按住。
“阿彥,你的來曆目的,我都不再追究。現在,我要實實在在拿回屬於我和皇兄一切。你已陪我走過半程,卻是帶著一半真心和一般背叛,接下來,你可願全心全意陪我走下去?”
“全、全心全意?”
“是,全心全意,沒有欺騙背叛。”李星嬈定定的看著他:“如此,我們倒也可以試一試,把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裴彥漸漸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也確定了剛才這些話,的確是眼前人所說。
他緩緩開口,聲音被情緒浸潤的略顯暗啞:“若走不到頭呢?你可知他們已籌謀了多久?你的母後……你的……”意識到這些話可能會刺激她,裴彥連忙改口:“阿嬈,這條路很難,比現在還要難一千倍,一萬倍。若有閃失,你可能會……”
話未說完,一雙手已經交疊按在了他的嘴上,手動封口。
李星嬈含笑看著他,慢慢鬆手,將自己一雙手掌亮在他麵前,展示般看了看:“看到了嗎?”
裴彥怔然掃過她潔白無瑕的手:“看……什麽?”
李星嬈粲然一笑,湊近了,神神秘秘道:“本宮出生時,可是有高人替本宮算過,本宮是大富大貴之命,哪有那麽容易被陰險小人暗害致死!一句話,你應是不應!左右我已看穿你們的戲碼,叫他們知道此時,隻有死路一條,但自己搏一搏,至少生死五五開。或者……”
李星嬈眼鋒一厲:“你也可以現在去告密,讓他們舍棄我這顆棋子,至少你能保住自己……”
話沒說完,嘴又被捂住。
裴彥的情緒幾度起伏,直到這一刻,方才有些往常從容不迫的模樣。
他似是憋了許久,語氣有些激動:“沒有‘你們’,隻有我們。”
李星嬈打掉他的手,伸出小指:“一言為定,不許反悔!”
裴彥伸手,直接拉住她的手往後一帶,將她整個人拉進懷中,緊緊抱住。
今夜的長寧公主,與以往格外不同,即便知道了如此痛心的真相,她也並沒有被一擊即潰,她堅定而樂觀,且以新的立場,向他發出了邀請。
而今夜的裴彥,也是不同的。
一路走來,每當她看向公主時,目光都是堅定沉著的,他不會在她麵前露出一絲慌亂無措的樣子,可此刻,他緊緊抱著她,是極度矛盾後驟然釋懷的輕鬆,一句說過了很多遍的話,到這時才真正的毫無雜質,真切且輕鬆:“我會陪著殿下走下去,不論生死,我都在殿下身邊……”
無論生死,你都在嗎?
金戈鐵馬之聲驟起,震耳欲聾,李星嬈猛然驚醒坐起。
崔姑姑湊過來:“殿下醒了?”
李星嬈覺得身體有些不對勁,不止頭很沉,身體也酸軟無力,且這裏不是她昨夜下榻的營帳,而是馬車之內。
對了,今日是進原州城正是啟程遠赴古牙的日子。
“本宮是什麽時候上的馬車?”說著又拉開身上蓋著的披風,方才發現禮服鳳冠並未加身。
李星嬈心念一動,伸手就要拉車簾:“這是去什麽地方?”
“殿下小心!”崔姑姑扶著李星嬈查看,才剛撩起車簾,李星嬈便被橙登登的日落晃了眼。
現在已經黃昏了?
視線中的光暈褪去,外麵景物變得清晰起來,她心頭發沉,轉頭拉過崔姑姑,眼神冷厲:“本宮問你這是要去哪裏!誰指使你的!”
話剛說完,馬車停下,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馬車外傳來。
“南詔安撫使薑珣,恭迎殿下。”
聽到聲音的瞬間,李星嬈神色驟變,轉而伸手撩起馬車門簾。
馬車外,青年一身異族服飾,臉色微微蒼白,禮數卻做的周到。
李星嬈下了馬車,攏著披風來到青年麵前,將他從頭到尾掃了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一聲:“是該說魏義那一刀刺得太淺了,還是你的命太硬了?”
薑珣微微一笑:“是殿下福澤深厚,讓微臣沾光了。”
……
永嘉十九年,古牙舉全部兵力攻占原州,向大魏提出和親之請。
宣安侯裴鎮主動請纓領兵退敵,然出兵前夕卻遭古牙行刺,重傷不治,大魏長寧公主深明大義,為免原州戰火自請和親,且於一月後抵達原州。
古牙得公主,如約退出原州,並迎公主入古牙,卻在出原州後遭遇南詔兵馬伏擊,死傷慘重,丟失公主。
古牙怎麽都沒想到南詔竟有如此實力,當即向大魏送去八百裏加急書信。
要說這人不要臉,也是天下無敵,古牙咬死了公主雖未抵達古牙,但兩國聯姻是大魏皇帝親下聖旨承認的,如今大魏應當出兵幫助古牙擊退這異軍突起的南詔兵馬,將公主奪回。
結果,沒等大魏作出回應,南詔的書信也送到了大魏。
話說這南詔一國,自北部叛亂平息後,新王烏音奪得大權,開始重整南詔,且迅速壯大。
此前,古牙曾多次騷擾南詔北部,甚至聯合了北部叛軍生亂,得知古牙對大魏先兵後禮無恥請婚後,新仇舊恨湧上心頭,新王當機立斷,決定搶婚。
南詔王的書信中言之鑿鑿,表明搶婚絕非無理取鬧,而是有來曆說法的。
古牙素來有搶婚一說,若有人對一樁婚事不滿意,隻要能戰勝對方,就能得到對方的新婚對象。
昔日,古牙尚能厚顏無恥不擇手段侵犯南詔,如今南詔隻是友善的參與他們的傳統習俗,一切按照規矩來,又有何不可?
有本事,他們自己搶回去啊,打不過就搖人,還是搖別國的人,怎麽,你們古牙沒人了嗎?
不止如此,南詔在嘲諷完畢後,立刻向大魏送來求親信,表示南詔既然已經按照規矩順利搶走了公主,那與大魏和親的一方,自然就該是南詔了,南詔若能娶得長寧公主,其在南詔的尊貴程度絕不亞於本國,將享最高尊榮。
至此,大魏終於給出了官方回應——原本答應和親,就是為了避免原州百姓遭遇戰火,大魏作為中原大國,君主言而有信,一言九鼎,答應和親就沒有反悔的道理。
那麽問題來了。
大魏按照約定送出了公主,古牙也的的確確接到了出嫁的公主,在和親一事上,大魏並無出爾反爾一說。
古牙遭遇伏擊搶婚,是在離開魏境之後的事情,大魏是不是可以質疑,古牙的兵馬疏於防範,甚至對公主的安危頗有怠慢,這才令實力不如古牙的南詔得了手?
古牙護公主不利在先,不思索如何搶回公主,倒把搶回公主的責任推回給大魏,大魏不得不質疑古牙求親之誠意,也同樣質疑公主抵達古牙之後會是何等待遇。
就這樣,大魏將球一踢,使得大魏和古牙的矛盾,忽然變成了古牙與南詔的矛盾。
眼看著若不救回公主,極有可能給大魏一個發難的理由,古牙不得不舉兵向南詔討回公主,可沒想到,在經曆過北部叛亂之後的南詔非但沒有元氣大傷,兵馬竟像是源源不絕一般湧上來,直接踏過了古牙地界,儼然有直逼西北牙帳的趨勢。
這熟悉的配方,令古牙終於反應過來。
南詔若有如此兵力和驍勇善戰的猛將,何以在過去那麽多年被古牙頻頻騷擾,還引起北部叛亂?這新起的南詔王來勢洶洶,分明有人背後相助。
古牙環顧一拳,拳頭硬了。
除了大魏,還能有誰!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冗長籌謀,口頭道來不過滾兩回水的功夫,薑珣提壺斟茶,忽然咳了起來,他連忙放下茶壺,側身舒緩,半晌才虛弱道:“正如殿下所言。”
當初李星嬈答應和親,是不想讓原州再掀戰火,若答應了又反悔進攻,大魏也有失仁義道德,可隨著南詔加入戰場,將戰場轉移到原州之外,既保證了百姓安定,也順利阻隔了這樁親事。
照薑珣所言,南詔請婚不過是有意為難古牙,此次與古牙一戰,南詔有大魏暗中相助,必定一直會打到底,一改多年來被動弱勢的境況,而大魏給予這般大的助力,南詔也會銘記於心,自此向大魏俯首稱臣,公主的去留,大可等戰事了卻後自行決定。
李星嬈抓住重點:“自行決定?”
薑珣已緩和過來,點頭道:“是,自行決定。殿下是為和親而來,若和親作罷,殿下理當回到長安,但若殿下本身並不願再回長安,總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
李星嬈看著麵前熱氣嫋嫋的茶盞,聽見自己的聲音問:“何為合適的理由?”
“殿下會從和親古牙,變成和親南詔,當然,此和親非彼和親,不過是一個對外的說法。”
說到這,薑珣看了公主一眼,笑道:“殿下若不想繼續留在長安,不一定要背上和親責任,真正身無掛礙,才得輕鬆自在。”
李星嬈眸色微變,抬眼看向薑珣,沒有應他剛才那話,而是反問:“駐南詔安撫使?”
薑珣笑了笑:“南詔得大魏相助,願俯首稱臣,總不能空口白話一句了事,太子殿下這番安排,也是為日後著想。”
李星嬈:“看來不想再回長安的,不止我一人。”
薑珣:“新王初立,廣納人才,微臣不過尋一個機會罷了。”
“王是新王,人才未必是新人,駐南詔安撫使,的確沒有人比你更合適。”
這話意有所指,薑珣愣了半晌,釋然一笑:“殿下所言極是。”
李星嬈提盞淺飲一口:“身上的傷如何了?”
薑珣:“已修養月餘,無礙了。”
“接下來……如何安排?”
薑珣看她一眼,道:“方才說的都是日後的計劃,眼下戰事未歇,殿下是去不了古牙了。恐怕要煩請殿下先入南詔小住一陣,等到前方戰事了結,便可安心規劃此後之事了。”
李星嬈默然思索一陣,點頭:“好。”
……
在李星嬈的記憶裏,去過的地方不少,可南詔還是第一次來。
入南詔當日,李星嬈並沒有被送至南詔皇宮,而是被悄悄送到一處紮根深林的小寨。
很快,她見到了南詔新王。
“殿下,別來無恙。”
昔日於洛陽百裏府獻藝的琴師南音,今朝已然褪去彼時的卑微恭順,自成一番王族姿態。
李星嬈對當初之事隻字未提,隻作初識一般:“今後一段日子,恐要叨擾烏王一陣,若有麻煩到烏王的地方,還請見諒。”
烏音滿臉笑容,親和而友善:“殿下此言差矣。南詔能有今日,一半是托殿下鴻福,殿下在我們這裏,就是無上的貴賓。若有人敢怠慢,本王定懲不饒!”
烏音的話令李星嬈心頭微動,麵上卻未表,隻是笑著應道:“烏王客氣。”
這次見麵後,烏音便全身心投入到對古牙的作戰了,但他每日都會派人來詢問公主的情況,有什麽需要都會第一時間補足。
南詔氣候偏濕,衣食住行皆有一番獨特的地域風情,與長安截然不同,而李星嬈所居住的寨子景美安逸,族人親和淳樸,她以為自己需要一段時日來適應,沒想到意外的舒適自在。
南詔地處西南,多蛇蟲毒物,李星嬈閑來無事,也會找人教她認藥草蛇蟲,學一些簡單的藥理和解毒方法,她自認學的都是皮毛,可教她的南詔阿嬤卻誇她頗有天賦。
有一回薑珣來看她,李星嬈說笑般將此事告訴他,薑珣咧著嘴聽完,竟大膽道:“人家知道你是公主,故意哄你開心的。殿下聽聽就算了,可別真當自己是神醫了。”
李星嬈也不惱,淡淡道:“也是,真正有本事的老醫師都是拿一個個活病例練出來的,本宮近來剛好學了些治金創的藥方,你身上不是正好有傷麽,來,就拿你練手。”
薑珣連忙作惶恐狀捂住自己的傷處:“我嘴賤,您饒了我成麽?”
諸如此類的說笑還有許多。
兩人誰也沒有提過關於擋下魏義那一刀背後的淵源,隻是在心照不宣中徹底的放下了戒備與疑慮,難得輕鬆的相處。
在此期間,李星嬈也收到了不少關於前線的戰事。
南詔有備而來,又有大魏依靠,可謂勢如破竹,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基本已將古牙幾支主力部隊打的毫無招架之力。
據說,帶領南詔主力部隊的,乃是新王上任後所任命的大祭司,身長九尺,英勇俊美,上了戰場能以一當十!
每當捷報傳回時,李星嬈總能聽到有人議論這位大祭司,多是年輕少女,眼中滿滿都是好奇與期待。
李星嬈一聽就過,很少與她們一起討論,有這個閑工夫,她更願意多記幾株藥草,如今她已會自己配些凝神助眠的藥草包,加上白日裏過的平靜舒坦,常常一覺到天明,沒有任何人入夢打擾。
許是她對這門剛上手的學問過於用心,薑珣再來時,竟送了她一個小葫蘆,她認出這是南詔盛放毒蟲的器皿,忍不住拿在手裏晃了晃:“這是什麽?”
薑珣:“毒、蟲不分家,我看殿下如今如此癡迷藥理,保不齊過兩日就要開始弄蟲了,你可別小看這個,是個寶貝!”
一聽裏麵果然是毒蟲,李星嬈竟有些不敢碰:“你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這是什麽毒蟲?不會忽然跳出來咬我吧?”
薑珣被她警惕的樣子逗笑,“那得看它舍不舍得咬了。”
李星嬈當他又在玩笑,斜睨一眼,不再搭話。
兩個月後,捷報傳至南詔,古牙不敵南詔,節節敗退,從原本占領的西南之地一路後撤,如今已全部退回西北內陸,此戰以南詔的壓倒性勝利告終,而古牙所撤離的地界,皆納入南詔版圖,為此,南詔烏王親往大魏長安,拜謝魏帝及儲君,且對今後進貢稱臣做出承諾。
不久,烏王領兵回到南詔,不少族人前去夾道相迎,既是為慶賀南詔戰勝,也是想見識一下戰場上屢造傳奇的大祭司。
當日,前去湊熱鬧的人便帶回一個不好的消息。
大祭司似乎在戰場上受了極重的傷,此前因戰事未了,一直隱瞞,直至戰事告捷才徹底鬆懈,直接陷入昏迷,這一路都是用馬車拉回來的,進入南詔後,人立刻就被送進了宮裏,一連傳了十幾個巫醫師,結果不知發生了什麽,宮內亂成一團,連烏王的驚動了。
事情剛剛傳開,一隊身著兵甲的護衛便來到了小寨,他們是來請公主殿下進宮的。
李星嬈不疑有他,戰事既已落定,她這個暫時寄居的大魏公主何去何從,也該有個說法了。
沒曾想,她的車馬才剛到宮門口,烏音已急匆匆領人出來,薑珣也在其中,隻是他的表情比其他人要淡定許多。
烏音片刻不耽誤,親自道明緣由,當然,這也是一個經過潤色的緣由。
據說,公主近來喜好研究毒蟲藥草,還常常與醫師請教,想來是有人想討好公主,便將宮內珍藏的蟲送去了公主那裏。
南詔多的就是毒蟲藥草,公主若是喜歡,自不會吝嗇這一條,但事情壞就壞在,這條蟲憂關大祭司性命,如今大祭司重傷在身,性命攸關,這條蟲卻不見了蹤影,一問之下,才知有可能到了公主這裏。
烏音這番說辭,大約也擠盡了腦汁,既不追究是誰拿走了憂關大祭司性命的蟲,也對險些誤了大祭司性命的公主沒有半分苛責,隻是和和氣氣的表示,公主若是意外得到過這樣東西,是否可以盡快歸還,否則大祭司性命危矣。
李星嬈聽到這裏,不由倒抽一口冷氣,眼神涼涼的射向薑珣,恨不能在他身上灼個洞出來!
薑珣笑得人畜無害,半點心虛都無。
很快,李星嬈讓崔姑姑將蟲取了過來,一群巫醫師鑒定正是此物,什麽都沒追究,連忙拿著東西去救人了。
不止他們,烏王也像是什麽都沒發生,安排人送公主到寢宮休息。
薑珣晃悠到李星嬈身邊,攏袖笑道:“其實殿下就算說沒有得到過這東西,烏王也不敢把你怎麽樣,大家頂多是惋惜一位驍勇的大祭司竟然死的這般兒戲。”
李星嬈已很久沒有動怒,此刻是真的有些生氣,低聲斥道:“這也是能開玩笑的嗎?”
薑珣仍是那副嘴臉,無所謂的笑笑:“換了別人,當然不能輕易拿性命開玩笑。但殿下毫不猶豫交出毒蟲時,當真沒有想過對方是何人嗎?”
這話想是一盆有奇效的冷水,將公主的脾氣瞬間冷卻。
薑珣卻沒就此作罷,而是更近一步,低聲同她道:“隻因殿下想要一個人走得遠遠的,便拚了命給你造一條最沒有負擔的路,能做到這般的,除了真心愛護殿下的人,又還有誰呢?”
李星嬈眸色微動,始終沒有再應聲
……
這日起,李星嬈便住在了南詔皇宮。
次日一早,烏音前來見她,談起和親的事,彼此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殿下要如何選擇,本王都當配合,這也是您的王兄,貴國太子殿下的意思。”
李星嬈自然清楚,借南詔之力擊潰古牙,無論需要多少人出謀劃策衝鋒陷陣,最終還得有皇兄的支持才能實現。
到最後,皇兄還是選擇護她一程。
李星嬈心下大定,和聲道:“依烏王之言,因南詔本就是以搶親為名,無論本宮是去是留,隻要本宮不回長安,都需在名義上和親南詔。所以,本宮也有一個疑問,倘若一定要有一個名義上的婚約,本宮應當嫁給誰?”
烏音竟被這個問題問住了:“這……既是名義上的說法,便不做真……”
“再不做真,也是要給外人看的,即便本宮離開南詔,此人也是本宮名義上的夫婿,若他已有妻小愛侶,本宮之名豈不是會橫亙在他與真正的愛侶之間。”
烏音大概沒想到公主考慮的這麽細,但轉念一想,多少猜到些用意,遂道:“殿下大可放心,若殿下不回長安,名義上將與我族祭司完婚,此事本王已征求過祭司的意思,他既無妻小愛侶,也並無成家之想,倒恰好與殿下做一對名義夫妻。”
李星嬈:“竟有這麽巧的事情,烏王所說的祭司,莫不是此次在戰場上立下赫赫軍功,卻險些被本宮害死的那位南詔大祭司?”
烏王:“……呃。”
公主仿佛看不到烏音的不自然,順勢道:“看來是了,方才聽聞大祭司身受重傷,不知是否方便外人探望?”
烏王:“這……”眼神飄向薑珣。
薑珣:“畢竟是殿下名義上的夫婿,日後殿下離開南詔,彼此天各一方,想要再見都難,本官以為,殿下這要求也不算過分,烏王覺得呢?”
烏王一聽這話就有數了:“殿下如此有心,想來大祭司知道,也會倍感欣慰。”
……
經過一群巫醫師會診,總算給烏王送來了好消息。
大祭司之所以昏迷不醒,最大的原因是身上的傷口反複開裂腐爛後並發病症,有護心子母蠱保護心脈,已順利切除所有腐爛的肉,重新包紮傷口,接下來隻要不再大動幹戈,安安心心修養,直至傷口全部長好,就算是沒有大礙了。
巫醫師來報時,李星嬈就在一旁,烏王並未回避她。
李星嬈頓時明白,那器皿裏的小蟲叫做子母護心蠱,剛巧她最近對南詔的毒蟲藥理頗有興趣,還真聽過類似的蟲術。
似這類子母蠱,多是持母蠱作用於子蠱,話本裏常見的情蠱便是其中之一。這個子母護心蠱聽起來是作保命之用,且母蠱至關重要。
所以,薑珣那日玩笑般丟給她的蟲,便是這護心蠱中的母蠱?
倘若她一不留神弄丟,又或是存心不給,那這位大祭司恐怕難逃一死。
思及此,李星嬈忍不住又瞪了薑珣一眼,殊不知薑珣正等著她這個反應,他大膽的迎上公主的眼神,揚眉一笑,頗有些不怕死的精神。
沒多久,巫醫師又來報,大祭司已醒了。
李星嬈等的便是這刻:“既然祭司已醒,本宮當趁著他還有些精神時前去探望,烏王放心,本宮淺聊兩句便走,不會耽誤祭司修養。”
烏音心說這哪是我能說了算的,麵上仍和善命人為公主領路。
薑珣見機剛要開口,李星嬈一個淩厲眼神將他釘在原地——你別來。
薑珣:“……”
穿行過陌生的南詔皇宮,終於到了傳說中的大祭司的宮所。
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濃烈的藥草氣味撲麵而來,裏麵沒有一絲聲音。
身穿異族服飾的領路宮娥顯然沒有進去的意思,一左一右立在門外,李星嬈左右看了一眼,徑自走了進去。
南詔的風俗人情不同於大魏,但屋舍內依然可見對大魏的效仿。
做工精良的真絲繡屏風立在床前,湧入屋內的明光將坐在床邊的身影映在絲屏之上。
真真切切看到這抹身影時,李星嬈竟然十分平靜。
其實,他本可以繼續躲,南詔大祭司也好,套上其他千奇百怪的身份也罷,以他的本事,總能有一套門路。但此刻,她已來到跟前,他隻是一動不動坐在那裏,等她揭露。
她猜到他身份,道出想見那一刻,他便不再躲藏。
李星嬈在屏風前站定,兩人之間隻剩一道薄薄的格擋,隨意走兩步,這遮擋也就不複存在。
“聽聞此次與古牙一戰,全賴祭司大人之驍勇方才順利退敵大獲全勝,可大人也因此落得一身傷病,險些喪命,眼下好些了嗎?”
裏麵的人默然片刻,啞聲道:“多謝殿下關懷,已無礙了。”
李星嬈:“那便好。本宮能卸下和親之責,在南詔好山好水之處悠閑度日,是受祭司大人之恩,若祭司大人有什麽差池,本宮難辭其咎。此外,聽烏王說,若本宮不再返回長安,須得留下一個與南詔和親的名義,與本宮和親之人正是祭司大人。”
又是一陣短暫的死寂,裏麵的人終於再度開口:“隻是一個名義罷了。”
屏風外的女人輕輕笑了一聲,語氣陡然涼薄,還隱隱含著譏諷:“是啊,隻是一個名義罷了,你也要嗎?”
裴鎮氣息一滯,眼眸垂了下去,不敢再看屏風上的人。
這已是他最後且卑微的渴求,如今被人強硬扯去,根本沒有半點辯解的餘地。
屏風上身影一晃,下一刻,裴鎮低垂的視線裏陡然躍入一片裙角。
他倏然抬頭,正對上女人俯身查看的目光。
裴鎮上身光著,卻纏滿了布帶,巫醫師說過,他很多傷口都腐爛,是割了肉重新包紮的,他本該在床榻上好好躺著休息,卻強行坐起來,以至於好多地方都滲血了。
裴鎮定定的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氣息都不自覺的放輕,仿佛眼前隻是一抹脆弱的環境,稍有不慎便會被震碎成空。
“該說你命硬,還是子母護心蠱太強呢?”
裴鎮目光微動,對上她的眼神。
李星嬈直起身:“原本你不知惜命,與我沒有什麽關係,可你大費周章與我湊個名義上的夫妻,要是就這麽把自己耗死了,那算怎麽個說法?長寧公主在大魏可是受百姓崇敬的吉祥物,怎麽到了你們南詔,就成克夫寡婦了?”
裴鎮怔然看著語態開朗的李星嬈,眼底情緒一重淹過一重:“你……”
“你真要死了,千萬記得先交代烏王換個人選,莫要連累本宮的名聲,懂嗎?”
她的話說的半真半假,語氣是實實在在冷冽涼薄,可眼神裏時不時透出的幾分深長意味,似又有什麽別的意思,裴鎮能感覺到,數月時間,眼前的女人變得明朗許多,無論是肉眼可見的氣色,還是她給人的感覺。
就像……
正當裴鎮走神間,眼前的人往旁走了一步,竟直接坐在他身邊,裴鎮側身,結果牽動傷口,表情僵了一瞬。
李星嬈瞥他一眼,“幹什麽?怕我再給你一刀?放心,我已說過,那刀之後,你是死是活,我們都兩清,我有些話要問你,不介意我坐下說吧?”
裴鎮慢半拍似的:“不會……”
李星嬈先問起戰事情況,這本是裴鎮所擅長的領域,他回過神,撿重要的部分道來。
“你擒殺了古牙的大王子?”聽到這裏時,李星嬈頗感意外。
裴鎮:“和親旨意抵達原州的時候,古牙便向西北牙帳送去消息。古牙和親本就是求喘息之機,能得大魏公主,便可扼古牙命運,故而和親一事,曾在古牙內部引起一番爭奪,大王子本是王位最佳的繼承人,順理成章成為和親人選。收到原州消息後,他便帶兵來迎,之後兩方交戰,他便是主力軍之一。”
李星嬈明白過來。古牙大敗而歸,丟失領地,如今連大王子都死了,之後除了休養生息,恐怕還要為王位再起紛爭,的確是得安定很長一段時間了。
李星嬈看向裴鎮。
“那日,薑珣來告訴我說你死了,便是從那時開始計劃此事的?皇兄又是何時知道的?”
裴鎮扯了扯嘴角:“太子對我的恨並不比殿下少,但凡沒有親眼見到我挫骨揚灰,是不會輕信死訊的。原本,騙過太子會是一件費力的事,但在殿下離開長安那日,此事忽然就有了轉機。”
李星嬈:“皇兄能放你與薑珣來此,難道沒有前提條件嗎?”
裴鎮默然片刻:“有。”
送親那日,百姓夾道相送,滿城驚動,太子出現在了宣安侯府,彼時,裴鎮已假死多日,但在太子到來時,他卻並未佯裝死狀,而是活生生出現在太子麵前。
兩個男人誰也沒有意外對方的出現,又或者說,當他們於那一刻相見時,有些默契已然達成。
裴鎮要為李星嬈扭轉前路,而太子願意助她。
“長寧說,她一生之仇唯你一人,孤則不然。她說的不錯,孤恨你,同時也怨她,但其實,孤與長寧並無不同。”
“自母後身亡,我二人都處於風雨飄搖之中,今日不知明日事。在最迷茫無措的時候,她遇見了你,全然信任你,孤也同樣將全部的信任給予了她。孤責怪她輕信他人不辨是非時,這些罪責,也同樣映照在孤自己的身上。”
“當時,若孤能更有定力與手段,明辨是非,依靠自己多過依賴長寧,結果未必會是那般。所以,孤怨她,也怨自己,但無論是恨是怨,長寧永遠不會是孤的仇人。”
“裴鎮,你欠孤的,今朝都已奉還,孤不再追究。你還欠誰什麽,便自己去還吧。孤隻有一個要求……”
“替孤轉告長寧,天地廣闊,值得一覽,然山高水長,若有一日走得累了,福寧宮與公主府,永遠是她可棲息落腳的家。”
當外麵傳來宮人送藥的請示聲時,李星嬈才從裴鎮的轉述中醒過神來,“今日已叨擾祭司多時,就不打擾你用藥修養了,告辭。”
裴鎮眼緊盯著離去的人,可直到人影消失在門邊,也沒有出口挽留。
裴鎮眼一動,那些欲語還休的情愫頃刻間收攏起來,“看夠了?”
他雖受傷,但還不至於連這點機警都沒了。
“就算想做什麽,你也得有命不是?”一道戲謔的聲音從窗邊傳來,
薑珣也不講究,直接翻窗進來:“我是專程來道歉。你有所不知,殿下近來癡迷南詔的毒蟲學問,我投其所好慣了,誤打誤撞將一條於你而言至關重要的毒蟲給了殿下,險些害你性命,幸虧殿下及時找到毒蟲交還,這才沒有釀成大禍,抱歉抱歉。”
道歉的話說了幾遍,可道歉的態度是一點沒見。
裴鎮一口氣喝光尚且燙口的湯藥,懶得與他計較,自己躺到了**。
“哎你這人,”薑珣打趣道:“若來的是殿下,你死了都能從墳墓裏爬起來坐好吧?”
裴鎮光是躺下就費了不少力氣,渾身傷口齊齊發作,幾個動作間就已冒了一頭虛汗:“若你來隻是說這些廢話,那還是趕緊走吧。”
薑珣抱手踱步:“你與她說這些,是不是想讓她覺得,太子肯幫忙做此局護她,可見往日隔閡終有消散之日?如果連名義上的夫妻都不想和你做,倒不如回到長安繼續做金枝玉葉嫡公主。”
裴鎮直接閉上了眼。
薑珣沒有得到回音,轉身來到床邊。
“裴鎮。”他收起玩笑嘴臉,“自我將她接來南詔那日起,她雖一句都未提過你,但心裏未必不知是你。這數月時光,僅以我所見,她過的充實而滿足,直至今日,她大大方方前來見你,是不是可以證明,她其實已承了你的情?”
“那日她給了你一刀,曾說過無論你生死,恩怨都兩清。但兩清並不代表連記憶都跟著消散,也許你和李星嬈之間,就是得帶著過往的記憶繼續走下去,不回避,不否認,也才會不違心。巫醫師說你必須老老實實養好這身傷,否則,任你有多少心願遺憾,也隻能到九泉之下,被孟婆一起泡湯喝了,不打擾你了,告辭。”
待薑珣離去,裴鎮才重新睜眼,他盯著賬頂,心中一遍遍盤旋著那幾個字。
不回避,不否認,也才會不違心。
……
確認過南詔祭司的身份後,李星嬈即刻去見了烏王,表示自己已深思熟慮,暫時不會回到長安,但因近來對南詔蟲藥頗感興趣,可能還會在南詔待一陣子。
烏王一聽就懂了,表示會盡快與大魏那邊溝通一番,將和親婚儀抬上日程,既然是名義上的事,自然不會勞煩到公主,她盡可在南詔安心住下。
烏王本打算給公主安排一處更好的住所,李星嬈婉言謝絕,表示此前住過的那個小寨便是個安逸舒適之地,她很喜歡,希望之後一段日子能繼續住在那裏,烏王痛快答應。
就這樣,李星嬈從南詔皇宮離開,在崔姑姑的陪同下,回到了原先的小寨。
烏王辦事十分仔細,沿途護送的人都作低調裝扮,並未驚動南詔族民,連小寨的人瞧見她,也隻當是南詔的貴客,十分客氣有禮。
接下來半個月的時間,烏王開始忙於戰後封賞與和親婚儀。
對外,大祭司寔由是烏王母族的兄弟,因對烏王忠心耿耿,所以烏王登位後封他做了大祭司,但私底下,烏王對裴鎮這個人心有餘悸。
相較之下,他與作為南詔安撫使的薑珣要更談得來。
烏音不止一次試探薑珣,想知道如果公主離開南詔,他這位堪比殺神的大祭司是去是留?
薑珣笑的人畜無害,隻給了烏王一個準話——這不重要,隻要南詔把公主照料好了,他無論去留,對南詔都有利無害。
方向一旦明確,實施起來就更高效,造成的直接結果,就是小寨的人都開始對新來的客人產生了好奇。
他們雖不知公主身份,但也聽說過南詔將與大魏聯姻之事,公主若來了南詔,肯定得住在皇宮裏,奴婢成群眾星拱月,要是陪嫁,那肯定也得跟著公主。
猜來猜去,終於有個大膽的青年上前搭話,想知李星嬈是從哪裏來。
李星嬈看著麵相俊秀生澀的青年,微微一笑,大方表明自己是魏人,因公主和親南詔,她作為送嫁賓客,前來南詔小住,等到婚禮結束便會離開。
真相大白,眾人待公主越發熱情,主要還是好奇魏國的風情民俗,李星嬈便撿些有趣的說,不少還是從薑珣的手劄裏看來現學現賣的,實在被問住了,便差人將薑珣找來。
果不其然,專業的事還是得專業的人來講,可憐薑珣近來為了和親婚儀忙的腳不沾地,還要被公主抓包來講故事,臉上的怨氣一重更比一重濃。
這半個月,李星嬈一次也沒有見過裴鎮,他也沒有出現過,她偶爾會想到他,但也隻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又會被其他事情和眼前的蟲草占去精力。
天氣漸漸變冷,但比起長安那種嚴寒,南詔的冬日顯然更溫和。
這日出了個大太陽,李星嬈吃完午飯,出門散步消食,不知不覺走到一片不曾來過的地界,瞧見不遠處的地上長了一片極似蒲公英的花田,她正好奇這個時節怎麽怎會有蒲公英,想上前一探究竟,路邊忽然有人朝她大喊。
南詔地處西南,方言晦澀,但這些年一直都有普及雅言,是以李星嬈來此多時,隻要不是年事極高的老人,一般青年少年都可以正常交流。
可他們還是會在著急的時候脫口而出地方話,好比此刻,對方接連說了三遍,李星嬈也沒聽懂說的是什麽。
一隻手從旁伸來,抓住她已經探出的手,將她連人帶離了那片花田。
“他讓你別碰。”
男人掌心的溫度灼熱,身上仍有淡淡的藥香飄來。
裴鎮鬆開李星嬈的手,衝剛才喊話的人大聲說了句什麽,李星嬈雖聽不懂,但好像猜到了。
他應該是在道謝。
那人笑了笑,又說了句什麽,背著竹簍走了。
李星嬈看向裴鎮,他如今是名義上的南詔祭司,但出行時仍是一身中原服飾,藍綢夾棉的圓領袍,罩一件灰色厚絨披風,遮住通身的殺氣與威儀,重回了幾分雋秀的文人氣息。
不過這不重要。
“你懂他們的話?”
裴鎮的起色好了不少:“專程學過。”
李星嬈想想也是,他曾駐守過五原都督府多年,還殺光了南詔北邊部族,懂一些地方俚語也不奇怪,遂笑了笑:“我原以為駐軍戍邊日日緊張,少有閑情,你倒是不同,還能抽空學這些方言。”
不想裴鎮道:“專程學的不假,但並非在戍邊時。”
李星嬈:“你總不至於是近來養傷時學會的?”那可就太傷人了。
她在南詔呆的時間比他久,還與師父請教學問,竟然都沒學會。
裴鎮笑了笑:“啟明五年學得。具體原因,殿下可能並不想聽。”
李星嬈愣了愣,表情淡下來:“無妨,說說看。”
裴鎮指了指不遠處一座很小的橋亭,“殿下要不要過去坐坐?”
於是二人一同朝著橋亭走去。
那年,囚禁在天保寺塔的長寧公主忽然暴斃,裴鎮連夜趕往塔內,隻見到公主躺在血泊中的屍體。
也是那年起,他便瘋了。
他第一個懷疑的便是永平縣主。
韓王與德妃聯手,利用他扳倒了皇後和太子,囚禁了長寧公主,永平縣主對他一見鍾情,韓王成為攝政王後,封自己的女兒為公主,還為他們賜了婚。
那日,永平縣主曾去過塔裏。
一直以來,他都在暗中收集韓王的罪證,培養自己的勢力。
隨著新帝駕崩,他成為韓王的乘龍快婿,所得到的信任也就越多。
彼時,德妃已是太後,她和韓王聯手扳倒了皇甫氏,殺了淑妃與二皇子,緊接著又壓製了蔣家,奪了蔣昭儀的幼子,打算扶持新帝登位。
可就在新帝登位前夕,韓王與德妃在後宮雙雙被毒殺,沒等其餘黨追究此事,關於二人狼狽為奸謀朝篡位的真相便被捅了出去。
當時,尚且擁一方兵權的晉王和燕王及時站出來穩住了大局,裴鎮則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帶著奄奄一息的永平縣主離開長安城。
他將她的頭按在渭水裏,一再逼問她當日塔內的情形。
永平縣主嚇瘋了,又驚又恨,卻也無可奈何,
最後,裴鎮將她的手腕割開,按進流動不息的河水裏,他就坐在一旁,漠然看著她再無生息,才將人丟進河裏,轉身離開。
不是她。
那就還有別人。
大魏朝堂一再動**,消息傳至古牙,果然令其再度蠢蠢欲動。
最終,晉王掌控大局,開始調兵禦敵。
那一年,裴鎮三十一歲,他改名換姓,用一道傷痕毀了自己的臉,待傷好後,疤痕便將原本的肌理拉扯,變了相貌,之後投軍從武。
陪伴公主四年,為了護她周全,他一直都在習武,之後他憑明月關一戰立下奇功,開始嶄露頭角。他足智多謀,為人又足夠低調,因為臉長得醜,又無欲無求,深得主將欣賞信任,沒幾年封了鎮將,駐守原州之外。
這時候,裴鎮已經留意到了南詔,而他之所以如此,恰恰是因為薑珣。
“薑珣?”李星嬈聽到這裏不太明白:“你應當不認得他。”
裴鎮看她一眼,無奈笑了笑,“是不認得,但見過。不止我,殿下也見過。”
“見過?”李星嬈更不懂了。
“殿下還記得如今的烏王在魏境時都做過什麽嗎?”
當然記得。
他曾扮作琴師混入百裏府多番接近試探她。
現在想來,裴鎮那時候應該已經看穿南音的企圖,所以之後才會直接找上他,恰好當時洛陽大水,南音失蹤她也無暇顧及。
李星嬈腦中靈光一閃,看向裴鎮:“你的意思是……”
裴鎮肯定了她的猜想。
無論是當初的南詔還是如今的南詔,目的都隻有一個,那就是尋求外力對抗古牙入侵。
不同的是,今朝入大魏的是南音,而當日入魏的,是薑珣。
依照南音的行跡來看,當初的薑珣,應該也很長一段時間在尋覓可以合作的對象,而他找上的,正是深陷陰謀之中的長寧公主李星嬈。
所以,當她與那時的裴彥在外四處奔波時,並不知道,還有一人跟著他們走了一路,看盡了他們所做的一切。也因此曾與裴鎮和李星嬈打過照麵,不過無論是裴鎮還是李星嬈,都不曾將注意力都放在這麽一個路人身上。
公主死後,晉王掌控大局,將韓王與德妃的罪行公諸於世,也將死於天保寺塔的公主厚葬皇陵。每年公主忌日,裴鎮都會去一趟皇陵。
他進不去,甚至通不過重重守衛,隻是站在山間遙遙注視一眼,便算祭奠。
就在這時,他竟然又碰上了薑珣。
當薑珣道明來意,裴鎮在與他幾番交涉下疑慮更重。
在常人眼中,他隻是一個中年靠軍功爬上來的武將,但薑珣卻對他的能力深信不疑,希望能通過他,達成得大魏出手替南詔將被古牙侵占的土地奪回的願望。
換句話說,薑珣根本就知道,他是昔日的陪著,是陪著長寧公主多年,一手造就韓王謀反案之人。
薑珣能來找他,難道不曾找過公主嗎?
李星嬈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死後的他,會是這般模樣:“那你們合作了嗎?”
裴鎮斂眸,搖了搖頭。
他並沒有與南詔合作。
當時,他並沒有那麽多閑工夫來抽絲剝繭,既然心有疑慮,那便不擇手段去驗證。
裴鎮本就是從底層摸爬滾打起來的人,最熟悉那些三教九流的勾當,他在黑市裏雇人追蹤薑珣等人,差不多摸清他們的來曆後,向朝中上奏,內言古牙極有可能與南詔聯合卷土重來侵我魏境之嫌,又將南詔人在大魏秘密活動的證據呈上。
另一方麵,他找來精通南詔方言的人,一邊訓練自己的手下,一邊探查南詔內情,在得知南詔南北部族相互爭鬥後,開始嚐試從內部挑撥。
就這樣,南詔外受大魏的外力強攻,內受部族爭鬥難以平穩,很快就潰不成軍,薑珣作為南詔大祭司,好幾次決策失誤,裴鎮趁機放出薑珣本為中原人,早與大魏勾結的消息,直接使得薑珣失去了南詔王的信任,險些被南詔誅殺。
但薑珣顯然不是坐以待斃之人,他早就為自己留了後手,也培養了自己的勢力,在手下的保護下從南詔脫身。
隻可惜,他並不知還有人正守株待兔,在前路等著他。
薑珣就這樣落在了裴鎮手裏,但讓裴鎮意外的是,薑珣再明白他的用途後,很快坦白了當年天保寺塔底的事。
到這時,裴鎮才真正找到凶手。
李星嬈心跳有些快,說不上是緊張還是震驚,她按著心緒,低聲呢喃:“難怪……”
一直以來,裴鎮都為這些往事所折磨,可不知為何,今日當著她的麵將這些事一一道來,他的感覺反而淡了,就像是一道傷口,最嚴重時,即便不碰都會疼的難耐,可當疼痛一遍遍過去,傷口結了痂,即便身手去撓,也隻剩些鈍鈍的感覺。
所以此刻,他並未過多沉浸在過去的情緒裏,而是更多的留意著李星嬈的反應:“難怪什麽?”
李星嬈好笑道:“難怪當日在長安,薑珣寧願下獄也不肯向你求饒,且他越是接近我,你對他的敵意也就越大。”說著話鋒一轉:“可若我沒有記錯,你們之後還曾合起來誆我,看起來,你們之間似乎也兩清了。”
裴鎮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看向她:“殿下呢?憶起當日真相,可還記恨他?”
李星嬈:“我從未恨過他。甚至覺得,他好像比我更可憐。更何況,即便他真的曾給了我一刀,那日魏義來行刺,他也已經還了。”
裴鎮點頭,這才回答她上一個問題:“那我與他,也兩清了。”
李星嬈眸光微動,剛剛壓抑住的心虛,忽然又不受控製的波動起來。
“怎麽了?這麽看我。”
李星嬈:“你今日話格外多,明明往日擠也擠不出一句。”
這句調侃並未等來回應,李星嬈側首,見裴鎮正看著別處,她順著他目光看去,是一家三口走在田邊小路上。
男人背著竹簍,女人提壺挽籃走在一旁,一個蒜苗高的小娃娃邁著小短腿兒在前麵噔噔噔跑,路還走不穩的年紀,卻走得穩穩當當,跑出去又奔回來。
看著這一幕,李星嬈忽然想起一些細枝末節的過往。
當年,她曾與裴鎮一道領兵去劍南賑災,見了太多因天災流離失所之人,李星嬈清楚的記得,當時有個孩子與父母失散了,裴鎮抱了他一路,那是李星嬈第一次看到他對著孩子露出溫和耐心的模樣。
萬幸那孩子的父母尚且存活,隻是他父親被掉落的石頭砸斷了腿,母親為了救他父親也脫力昏迷,裴鎮令人好生安置了這一家三口,才繼續去別的地方查看。
正當李星嬈回憶著當年的細節時,身邊的男人忽然開了口。
“若我父母尚在,如今我也當娶妻生子,孩子都能繞膝跑了。”
李星嬈微微詫然:“你說什麽?”
裴鎮衝她笑了笑:“我出身軍戶,父親曾為安西都護府兵員,母親與他是青梅竹馬,他們成婚後,我母親一直作為行軍家屬隨軍。所以我出生在西域。”
李星嬈喃喃道:“西域……那不是……”
裴鎮:“是,昔年戰亂,都護府與長安失去聯係,原先都護府的駐軍也都被衝散。早已不複存在。”
“那你父母……”
“死了。”
李星嬈心頭一緊:“是……戰死?”
裴鎮卻道:“我父親是,我母親……是自戕。”
李星嬈眉頭一緊,沒有說話。
“自我懂事起,父親隻有得空時才能出營來看我們,所以大多數時候,我都是跟著母親生活,從母親口中聽說有關父親的事。身為母親,總不能讓自己的孩子看輕了他的父親,所以母親總是告訴我,父親上陣殺敵,保家衛國,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有些事情,我自己會看,會聽,漸漸的也開始清楚,父親所處的境地是如此艱難。他上了戰場,殺了敵,卻不止一次被同營中一個校尉的侄子搶功,對方靠著這種手段從士兵升至隊正,我父親拿命換來的,隻是比往日裏稍微多些的軍餉。可他並不因此沮喪,每次歸家,總是開開心心,報喜不報憂。”
李星嬈:“那你是如何知道的?”
裴鎮目送著遠處的一家三口走遠,淡淡道:“小孩子其實最精明,必要的時候,他們什麽都懂,殿下不也是在很小的時候便知道了自己出生的原因,且多年來受此困擾嗎?”
李星嬈啞口無言。
裴鎮繼續道:“所以我從那時便知,人若無權勢,處處都是不公。”
“後來,戰況不佳,父親戰死沙場,那個曾搶了父親軍功的隊正帶著人闖來我家,竟欲劫走我母親,母親假意順從,趁他們不備把我推出門外,拚命讓我跑。待那些人追出來,她毫不猶豫用一把剪刀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李星嬈:“那你逃脫了嗎?”
裴鎮笑笑:“當然逃了。我一路跑出城,漫無目的的跑,跑到人都脫離,最後是被一個遊方大夫為了幾口水和幹糧,才慢慢緩過來。我一夜之間流離失所,不知該去何方,便求著那個遊方大夫帶著我,我什麽活兒都能幹,隻要一口幹糧果腹即可。於是,我便跟著他走南闖北,最後到了長安。”
“那時候,我常常見到高門大戶前有人叩門拜訪,卻不得門入。老大夫告訴我,這裏麵有些是人文才子,想靠才華得到賞識,而有些人,是與他們要拜訪的人家同姓,或有些偏遠的親緣,或根本八竿子打不著一下,卻想舔著臉認作親戚,以得高升。”
李星嬈聽到這裏,心頭一動:“裴姓……是你本姓?”
裴鎮:“是,裴鎮也是我本名。”
李星嬈不可置信道:“你該不會……”
她猜對了。
尚且年幼的裴鎮,為了活命,什麽辦法都願意一試,哪怕聽起來很荒謬。
長安的繁華迷了他的眼,他迫切的想留下來,掙得一個光明的前程,成為人上人。
經過一番打聽,長安城內還真有裴姓的達官門戶,便是尚書左丞裴靜一家。
之後,裴鎮和老大夫分道揚鑣,一邊在長安城內謀生,一邊暗中觀察裴家人,他打算深入了解一下裴家的情況,再看看有什麽遠房親戚的空子是他可以鑽的。
結果這一窺,竟窺到了裴家一個天大的秘密。
彼時的裴家家主,尚書左丞裴靜,竟然在外麵私養了一個孩子。
當時,裴鎮覺得自己發現了驚天秘密,也找到了飛黃騰達的法門。
可他萬萬沒想到,接下來發聲的事情遠遠超出了預期。
那個私養的孩子忽然溺斃在後山的河邊,這讓裴靜陷入了六神無主之地,這時候,裴靜發現了裴鎮。
李星嬈心頭一動:“那個孩子本就是裴靜用來代替喬氏親子的,他忽然死了,所以裴靜用你替代了那個孩子?”
不等裴鎮回答,李星嬈擺擺手:“不對,若裴靜私養的那個孩子就是此前的裴彥,為何他那時溺斃,今朝卻仍然出現了呢?”
李星嬈狐疑的看向裴鎮:“難道是你……”
裴鎮失笑:“殿下未免太看得起我了,當時我根本不知裴家是何情況,頂多以為那是裴家的私生子,所能想的,也是與此子結交攀個關係,便於日後謀劃。又怎麽會覺得,把他殺了,自己就能取而代之?”
對,裴鎮沒有殺那孩子的理由,那隻有……
李星嬈眼神一凝。
隻有一早就知道自己身世,被裴家送出去自生自滅,後又找回來,目睹了裴家種種安排,那個真正的裴彥。
殺了村裏那個故布疑陣安排的假私生子,或許是他對裴家的拋棄所做的報複,又或者是別的原因……
而他之所以在那一次動了手,今朝卻任由此子健康長大回歸裴家,還自以為是皇室後裔搞出這麽多事,可能是因為……
“可能是因為他曾做過一種選擇,但下場並不美好,所以今朝才會選擇放了那人,也放了自己吧。各人自有各人的苦,他又何必把憤恨加注在一個本就無辜的人身上呢?”
身邊人沒有應聲,裴鎮忍不住看了一眼,隻見她怔怔的盯著自己,不知在想什麽。
裴鎮垂眸,避開了李星嬈的眼神,仍然看著前方:“此前就曾告訴殿下,裴某並沒有什麽苦衷,如你所見,我原本……就是這麽一個卑劣的人。”
想攀附權勢,乘風而起,想要做旁人不敢隨意欺負的人上人,而命運機緣巧合中,他恰好鑽了裴家這個空子罷了。
他和今朝的假裴彥不同,從一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誰,從何而來,所以當他接觸到韓王,終於明白了裴彥這個身份背後所牽扯的一幹恩怨,第一個處置的便是裴家。
這個秘密,他自己心裏清楚就可以,他不能給裴家來掀翻他身份的機會。
可他沒想到,自己會遇到李星嬈。
李星嬈輕輕舒緩一口氣:“罷了,都過去了。”
兩人之間出現一陣短暫的沉默。
短短時間內,李星嬈忽然接受了許多從前不曾料到的真相,心中實在難以單一的滋味來概括,又站了片刻,她隨意找了個借口離開。
裴鎮看著她走出橋亭,忽然叫住了她。
李星嬈算是明白,他今日不吐不快。
她回過身:“還有事?”
裴鎮定定的看著她,認真道:“成為裴彥,是為了權勢地位,出身背景,但陪伴殿下,並不是為此。殿下曾說,在我的身上,一定存著父母親長的影子,這話最初隻是打動了我,但在失去殿下後,我才真真切切嚐到個中深意。”
“起初,看到殿下一次次於困境中尋求生機,我都會想到母親,殿下和她一樣都是脆弱的女人,可殿下從不曾真正倒下,更不曾有輕生之念。若她像你一樣,那該多好,哪怕暫時受辱,隻要母親活著,我就還有家,無論有多少屈辱,我都願意受著。”
“再後來,我忽然明白父親為何能在那般艱辛中堅持下來,因為他心中有我阿娘,有我,他就是這麽一個人,一旦選定了什麽,便可以拚盡全力。所以我後悔了,我仍然想擁有更多的權勢和力量,想要真正成為與殿下同行的人。”
“可我明白的太晚了,我控製不了……到最後,我隻能安慰自己,至少你活著,人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隻要等我積攢了足夠實力,即便你再恨我都無所謂,因為那時,我就能真正站到你身邊……”
“阿嬈,我還想再陪你走一程。真心真意,沒有欺騙的走一程。”
李星嬈心頭一震,忽然背過身,抬手在臉上快速一抹。
“那你就繼續想吧。”她半點溫情都無,硬邦邦丟下這句話,邁著快步離開。
……
李星嬈回到住所時,崔姑姑當即察覺她不對勁,連忙揮退左右,自己安靜守候在外。
半晌,內裏傳來公主的聲音,崔姑姑走進來:“殿下有什麽吩咐。”
李星嬈坐在茶案前,麵前攤開一張羊皮小地圖,見崔姑姑進來,她拿出一個盒子:“這個是給姑姑的。”
崔姑姑接過一看,裏麵滿滿一盒金銀珠寶。
她連忙合上,還為開口,李星嬈便抬手示意她勿言:“此次答應和親,我無意帶太多人,連伍溪都留在長安,若非姑姑當日一再懇請,本不該讓你跟我走這一趟。”
崔姑姑張口,結果又被公主打斷:“本宮已經決定,舍下公主身份,不再回長安,之後應當會去各地遊覽風物,增長見聞,姑姑年事已高,是在不宜隨行,所以我會為姑姑安排一個合適的理由回到長安,你本是母後身邊伺候的人,如今回到母後身邊最為妥當。這……也是宣安侯的意思。”
聽到宣安侯三個字,崔姑姑臉色一白,徹底熄火。
李星嬈笑了笑,又把盒子朝她推了推:“姑姑不必驚慌,說送你回長安,是真的回長安,不是什麽暗藏殺機的客套話,更何況,姑姑雖是宣安侯安排到我身邊的人,卻也實實在在用心照顧了我許久,這些賞賜,也有宣安侯的心意。”
崔姑姑有些懼怕,一連磕了三個頭:“公主明察,老奴無論對皇後還是殿下都沒有加害之意,侯爺……侯爺早年對老奴有恩,因他對殿下關懷掛心,又礙於身份無法接近,這才安排了老奴,得知殿下失眠多夢睡不安穩,侯爺便送來香囊,東方氏和百裏氏出事,知殿下有相救之意,侯爺也是全力相幫,他隻是想知道殿下私底下的想法,亦無加害之意……”
“姑姑所言,本宮……亦明白。”
……
得了公主準話後,烏王在安撫使薑珣的配合下,很快將婚禮籌備的差不多。
待到大婚吉日那天,南詔上上下下都是一片歡樂喜慶,這當中不止有婚禮本身的喜慶,還有擊退敵人大獲全勝的開心。
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於南詔皇宮方向,想瞻仰皇室婚儀的氣派時,也有人逆流而行,踏上新的路途。
李星嬈繞行山路,遠遠眺望南詔皇宮的方向。
雖然不能身臨其境去細細觀賞,但想也知道,作為大魏公主與南詔大祭司的婚禮,應是何等喜慶熱鬧。
“又是大婚啊……”李星嬈喃喃念著,片刻後,忽又揚聲:“你打算跟多久?”
腳踩過落葉枯枝,一步一窸窣。
裴鎮手持橫刀,頭戴鬥笠,來到她的身後站定。
李星嬈抬手擋在眉骨回頭看他,笑了一聲:“今日你大婚,你應當在那邊,而不是在這裏。”
裴鎮杵刀而立,兩手交疊搭在刀上:“那也是你的婚禮。”
李星嬈搖搖頭,真心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辦什麽婚儀了。”
裴鎮全然不避諱:“我也是。”
頓了頓,李星嬈再度開口:“你真要跟著我?”
裴鎮:“你此行連伍溪都沒有帶,身邊總需要個能差遣的人。”
遠處傳來禮樂聲,此次婚禮,大多都按照中原習俗來,不過這些繁文縟節,公主本尊是無福消受了。
李星嬈撈起自己的小包袱,慢慢往山下走:“別小看人,我這些年的路可不是白走的,真當我沒有你便寸步難行?”
“不是。”
又走出一段,話鋒終轉:“我先聲明,我脾氣不大好,你要跟著我,看臉色是必不可少的,我也沒有月俸發給你,你是賣命保護也好,跑腿伺候也罷,都是白幹。”
“我有錢。”
李星嬈正要駁斥,不料腳下一滑,險些跌倒。
她看了眼迅速來到身邊攙扶住自己的男人,立刻抽回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
裴鎮眼神一亮,靜候下文。
李星嬈手指虛點著他,一字一頓,無比認真:“這輩子都別妄想得到我的真心,上輩子喂狗了,沒有了。”
裴鎮反應半晌才緩過神來,沒忍住笑了一聲:“哦。”
李星嬈沒好氣哼了一聲,轉身繼續往下走。
前路漫漫無絕,閑聊卻漸漸變多。
“你行囊這麽少,哪來的錢?怎麽,騙完情,轉行騙錢了?”
“真想知道?”
“……你幹什麽?”
“走,帶你去看個寶貝。”
“你打算帶我去哪裏,我要往東走!”
“來日方長,不耽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