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因前一夜飲酒過多,李星嬈次日醒來後便向宮中送了消息,皇後從慧姑姑那裏收到消息時,剛好李婉等人隨自己的母妃來給皇後請安,順道詢問永嘉帝的病情,也知道了長寧身體不適告假不進宮的事。
當著眾妃嬪公主的麵,皇後倒是毫無遮掩,笑容裏滿是無奈:“這孩子當初說要為陛下侍疾,本宮還與陛下打賭,看她能堅持多久,沒想到倒是超出本宮與殿下的預期,堅持了好些日子。”
“不過長寧這孩子始終活潑難定,不像二公主這般沉穩定性,德妃抱恙多時,都是你在旁照料。”
李婉被點名,連忙站出來:“娘娘謬讚,這些都是婉兒身為人女的本分。”
皇後:“二公主的孝心,滿宮無人不知,本宮又何來謬讚呢。聽聞前些日子陛下病重,婉兒也曾想床前侍疾,但本宮覺得,一來你要照顧德妃,二來陛下需要靜養,身邊留不得太多人,會影響靜養。不過,陛下近來恢複的不錯,你們此前心裏擔心的,也可擇日去探望。”
從皇後宮裏出來,除了德妃母女神色淡定,其餘人神色各異。
李星嬈從前就有皇後和太子聯手兜底保護,以至於囂張跋扈,誰的麵子都不給,現在永嘉帝臥病在床,太子威勢更是節節拔高,對於李星嬈這種侍疾中途還能跑路的行徑,皇後竟也不遮掩了。
能這般睜著眼睛說瞎話的維護,不過是仗著太子威勢,旁人不敢胡言亂語罷了。
眾人雖隻字未提,但一個個心裏門兒清,倘若永嘉帝真的一病不起就這麽去了,太子毫無懸念會登基成新帝,屆時她們這些先帝的老人,日子可就難過了。
李淑蓉不服氣道:“長寧分明是憊懶跑了,皇後娘娘竟偏心至此,何氏看二姐姐侍奉德妃娘娘時會半途不見人影?沒誠心就是沒誠心!”
淑妃沒好氣翻了一眼,曹婕妤瞧見了,連忙捅了捅李淑蓉,李淑蓉更不服氣了。
淑妃:“陛下長命百歲,如今隻是靜養,皇後也說陛下有所好轉,可見用不了多久就會重新臨朝。姐姐妹妹們,還有幾位公主,得空了便多探望探望陛下,陛下得知有眾人牽掛,想來好的也會很快,又豈會差那一兩人的孝心呢?”
李婉溫柔道:“淑妃娘娘所言極是,各人盡個人的孝心,不必管旁人。”
蔣昭儀:“說起來還要恭喜德妃姐姐了。”
德妃容顏素麗,今日也是簡單的裝扮,聞言笑了笑,一看便覺得與李婉是母女:“喜從何來啊?”
蔣昭儀:“此次太子坐鎮洛陽調兵遣將不假,但聽聞德妃姐姐的外甥本是協助韓王駐守安北都督府的戰將,這次與古牙對戰,也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亦被論功行賞,難道不是一喜嗎?”
德妃聞言,卻是一歎:“這等戰事,受苦的隻有邊境百姓,本宮寧願這樣的喜事少一些,也希望百姓能多一分安寧。”
淑妃輕蔑一笑:“德妃姐姐的境界果然不同,妹妹受教了。今日長寧公主終於憊懶不來,皇後母女也不會霸者陛下了,妹妹宮裏正好煲了湯,要為陛下送去,就不與諸位閑聊了,先走一步。”
隨著淑妃先行離去,其餘人也分道揚鑣,各自回宮。
……
另一邊,被視作憊懶跑路的長寧公主李星嬈,正在忙於調查裴彥的身世。
薑珣已經做好了被公主再“不客氣”的勞駕一次,可接下來三日,他並未收到公主的委托,心裏便清楚,公主這是自己找了人去調查。
不過,當調查結果送到公主手上的時候,她並未避開薑珣,而是大大方方拿出來與他共同分析,遇到不解之處,還會一起探討。
“裴彥的生父是裴家二房郎君,母親則是太醫令之女喬氏。當年先帝病重,曾招喬氏醫治,奈何先帝沉屙難治,喬氏也束手無策,大約是因此受了些打擊,喬氏出宮之後,便離開了京城,開始遊曆行醫積攢病例。”
“她雖是太醫令之女,自小與醫術打交道,但始終是裴氏明媒正娶的媳婦,如此不安於室,自然受夫家所容,奈何裴二郎對喬氏這個妻子用情至深,不僅陪著妻子一起離開了裴氏,還在途中生下了他們的長子。”
“再往後,裴氏便傳出訃告,說是二郎夫婦遭遇劫匪,雙雙身死,隻護下一個孩子送回裴府,畢竟是裴氏骨血,所以便記在了大房名下,由裴靜夫婦養育長大,便是如今的裴彥。”
薑珣正在剝五香花生,剝了一小碟子,放到公主麵前:“挺好,認祖歸宗,圓滿和諧,這種話本在坊間可是很吃香的。”
李星嬈眼神一動:“依你的意思,這是編撰出的說法?”
薑珣笑笑:“微臣可沒有這麽斷言,舉個簡單的例子,史官看似剛正不阿,以筆墨記時事而流傳,但其實真正的史官,反而要審時度勢,寫出的東西也得經再三審核,無誤方可留存。而那些不堪的、荒唐的甚至卑劣的故事,便都成了坊間道聽途說的野史逸聞。可真要論起來,孰真孰假,其實不大好說。”
李星嬈看著薑珣剝花生,拈起一顆放進嘴裏。
薑珣挑眉:“味道如何?”
不想公主品的並非食物:“本宮忽然想起,小的時候,母後常常這樣給我剝果子吃。”
薑珣動作一僵,訕訕道:“微臣可不敢自比皇後娘娘。”
李星嬈睨他一眼:“你也不配。”
時至今日,薑珣已習慣了公主時冷時熱,認命道:“是,微臣不配。”
李星嬈:“不過你倒是提醒本宮了,這些能查到的東西,是個人動動手指都能得知,顯然就是做出來給人看的那套。本宮應當從別的地方入手,查些有心之人來不及遮掩的地方。”
薑珣心平氣和:“若有用得上微臣的地方,殿下但說無妨。”
李星嬈笑了笑:“本宮自不會與你客氣,不過這件事,你的確插不上手。”
次日一早,李星嬈進了一趟宮,先去探望了永嘉帝,奈何永嘉帝剛喝下湯藥犯了困,父女二人沒有說得上話,李星嬈便去了皇後宮中。
她先是解釋了一下自己這兩日沒有進宮,是在宮外為父皇上香祈福,還得了四道平安符,是為父皇母後還有皇兄一並求的,今日正好送進來。
皇後看到女兒拿出平安符時,臉色忽變,眼神也悄悄打量起她。
李星嬈心下了然。
昔日皇後受讒言蒙騙,以為太子深重劇毒,需要自己再產下一子,用這個孩子的血肉來救太子,所以在懷著李星嬈期間,用了不少符籙,後來李星嬈不知從誰的手裏得到了皇後有孕期間的一本手劄,看到了上麵那些符籙,於是開始她的任性跋扈之路,對神佛符籙尤其厭惡。
雖說母女兩人已開誠布公談過從前的事,心結也解了大半,但看到李星嬈拿出親自求來的平安福,皇後心中說不動容是假的。
也是看到這些平安福,皇後才真正相信她是放下了。
“你有心就好,父皇母後都知道。”
李星嬈並未放過機會,順勢道:“其實我知道母後在擔心什麽。這宮中總有些人手腳不幹淨,做些不為人知的下做事,可能許多年都無人察覺。母後身為後宮之主,當及時清理這些臭蟲,不能叫同樣的事情再次發生。”
皇後歎息:“這是自然。”
李星嬈:“對了,之前我府上花宴被人暗中藏藥一事,線索都交給了母後,雖說母後當時的確震懾到了後宮眾人,到現在為止,這些事也並未再發生,但兒臣總覺得,頑疾未除跟,便還有複發的風險。”
皇後眼神輕動,複又恢複笑容:“本宮的長寧真是長大了,心誌堅毅,果敢耐勞,連想的也比從前周全。不過你也看到了,後宮人多水深,很多事情並不適合挖得太深,加上你父皇近來抱恙,實在不適合一再鬧事叫他心煩,即便要根除頑疾,也得挑個合適的時候。”
李星嬈心下大定,“母後既有抉擇,長寧便放心了。對了,母後不知,此番去洛陽,舅舅和舅母傾心相待,將兒臣照顧的無微不至,以至於兒臣回到京城,都覺得府裏單調冷清,很多地方人手還不太夠,不知母後可否從宮中調些人給兒臣呢?”
皇後:“這有什麽難的。”
說著,皇後轉頭吩咐慧姑姑去選人,李星嬈卻趁機提出,想親自去一趟,畢竟是給她府上添人,她自己先過一道眼,好過慧姑姑選完,還要她再篩一遍。
這就更簡單了,皇後二話不說,讓慧姑姑帶著長寧親自去選。
宮內雖人多口雜,但一草一木都在管製之中,若有動向,風聲必然會第一時間吹散在後宮。
所以,公主親自進宮選人添至公主府的事情,當日便傳開了。
眾人無不認為是太子近來順風順水,叫長寧公主覺得自己的靠山又厚實了一些,於是往日的驕縱跋扈開始複蘇,給自己搞特殊化了。
這日回到府裏,李星嬈將崔姑姑教到跟前:“如何?看到了嗎?”
崔姑姑今日跟著公主一道,公主自然是在挑人,她則是趁人不備,借著公主造出的機會,翻看了一些舊年的人事記錄。
果不其然,先帝病重那年以及駕崩那年,宮中都有幾個異常離宮的人。
說是離宮,也可能是人間蒸發,麵上作此記錄罷了。
李星嬈捏著團扇輕輕敲掌,終於叫了薑珣。
“本宮有個重任交給你。”
薑珣一顆平常心接納所有:“僅憑殿下吩咐。”
接下來幾日,薑珣都在為公主吩咐的事情奔波勞碌,她偶爾進一次宮,探望完永嘉帝,也會去東宮轉轉,然後遇上幾個熟麵孔。
彼時,針對莫勒的和談已經結束,太子作為主導此事者,為大魏爭取到了極大的利處,卻又不失大國威儀與儲君仁德,沒有把對方往死裏逼,為此深得朝臣讚譽。
相較之下,與古牙的和談就沒有那麽順利,畢竟古牙深居西北內陸,無論是疆域、兵力還是財富,都比莫勒要強得多,被動程度自然也輕得多,雖然不敢再主動進犯,但要大魏再次出兵攻打,也是需要斟酌考量的事,所以和談的餘地也就越大。
期間,李星嬈也遇見過裴鎮和裴彥,還聽到有人玩笑說二人都姓裴,倒是可以連宗,這裴氏文武雙全能人輩出,也是一樂事。
聽到這話時,李星嬈倒是難得主動賞了裴鎮一個眼神,隻是這個眼神充滿戲謔。
裴鎮也無所謂,任由她打趣。
除此之外,二人再無過多交集,李星嬈甚至覺得,那晚在麵前失控怒吼的男人並不是他,隻是自己的錯覺。
事實證明,山雨欲來前,未必有黑雲狂風,有時也是一瞬風緊,暴雨傾盆。
這日,李星嬈本打算進宮探望永嘉帝,卻被告知,洛陽百裏氏被禦使參了一本,說百裏氏違規擴府,府內許多布置用度上甚至超出規製,往輕了說,是藐視皇權,往重了說,是暗藏野心。
事情很快從朝堂傳到永嘉帝耳中,永嘉帝果然為此狠狠斥責了太子,原因正是因為太子曾去過洛陽,理當對百裏氏的情況非常了解,可他非但沒有率先指出這一點,反而被禦使參了出來,那太子的用心和動機,就值得咂摸了。
李星嬈聽說此事,腦子裏第一映出來的便是百裏氏過於寬闊的門廳和精致的內設。
她本想見太子,結果太子人還在永嘉帝那裏沒有出來,太子的幕僚也都戰戰兢兢各自望風,李星嬈走了一圈,沒碰上別人,倒是被裴鎮守株待兔。
裴鎮近來都伴隨太子左右,此事他必然知道,會等在這裏,更是猜到她會擔心,所以他也不廢話,開門見山道:“放心,百裏氏的問題並不嚴重。”
李星嬈質疑:“怎麽說?”
裴鎮告訴她,此事顯然是有心之人針對,太子也在第一時間內傳信到了洛陽,想必不用等到長安的觀察使去核查情況,百裏氏就已經能把自己收拾清楚,至少不會讓人捏住真憑實據做把柄。
其次,百裏氏的榮寵,早在百裏皇後進宮時便可見一斑,而百裏寧任洛州州官期間,對洛州大小事務一直是鞠躬盡瘁,並非花招子,加上洛州發水,百裏氏號召各世家出資相助,也在百姓之間相傳,所以百裏氏的名聲在洛陽一直都極好,此事倒是可以抵消一部分負麵影響。
最重要的一點,百裏氏被參,純粹是因別的事牽連在內,並非主要矛盾,朝臣真正爭議的,是東都已經建成,陛下要何氏臨幸。
李星嬈聽到這裏就懂了。
說是臨幸,說不定一來二去多了,也就成了長久的都城。長安貴族們在此起家,自然不願意權貴東移,這勢必影響他們的發展延續。
因為反對,所以自然有人找茬,太子規行矩步找不到破綻,那太子身邊有什麽問題,也一並是針對的目標。
李星嬈悵然一笑:“所以你當日告訴我,什麽都不要做,是在為此事做準備?”
裴鎮負手而立,淡淡道:“原因有很多,這是其中之一。”
李星嬈眼神動了動,沒有再繼續往下說,準備離開。
裴鎮忽道:“你最近……”
李星嬈步子微頓,可身後的人卻沒有再開口,她便徑直離開。
待回到府中,剛巧薑珣也回來了。
可惜,他帶回的消息並不好。
“我已按照殿下所指一一查探,但這事過去多年,加上這些年有雨雪、洪澇地動等災害,百姓遷離的數目不少,想找到當事人,實在有些難度,若無更多的線索,無異於大海撈針。”
李星嬈思索一番,唇角輕挑:“也未必。”
薑珣眼簾輕抬:“怎麽說?”
李星嬈:“其餘當事人不知所蹤是無可奈何,但整件事中,還有人自始至終留在這裏啊。裴家,不就是最重要的當事人嗎?”
說著,李星嬈衝薑珣招手,薑珣會意,附耳過去……
……
遷都之事,在朝堂上激起千層浪潮,按照裴鎮的說法,百裏氏在得到消息後會立刻收斂,規矩言行,良好的態度加上百裏氏在洛州的聲望,言官也沒法咬著不放。
可是,一事未平一事又起。
經過連日來的修養,永嘉帝的精神大好,這日竟然起身走出了寢殿,上了一次早朝。
群臣見皇帝臨朝,無不欣喜。
就在這時,此前曾參過百裏氏的朱禦使竟主動出列,當著文武百官的麵,要參太子勾結外敵,引大魏邊境戰火,又以平亂為由籠絡兵權,建立威望。
此話一出,滿朝震驚,太子的擁躉險些跳出來對著那言官破口大罵。
永嘉帝也沒想到,自己久病初愈,剛上朝就碰上這樣的大事,他氣息微亂,像是受了舊疾影響。
要說這朱禦使也是過於剛至,太子身為儲君,廢立都易動搖國本,必定引起軒然大波,若是證據確鑿板上釘釘,他倒也可以免去死罪,可這當中,但凡帝王的私心重一點,又或者有什麽意外發生,那他就隻能擔一個汙蔑儲君的大罪,這一生都算是毀了。
朱禦使言之鑿鑿,此事其實早就有跡可循,是百裏氏暗中勾結了南詔人,借南詔之能掩人耳目,助古牙度過通道,助莫勒起兵犯魏,之後再由太子出麵調兵遣將,擊退敵寇,借以增加聲威。
永嘉帝畢竟是經曆過風浪,見識過大場麵的國君,雖然朱禦使之言令他險些舊疾複發,但還不至於為此亂了方寸,連帶著思路也很清晰。
“你此言,可有證據?”
朱禦使早有準備,先搬出了之前百裏氏被參的事情。
百裏氏身為皇後母族,雖然尊貴,但府邸公然超出規製,除了百裏氏的不臣之心,最重要的是他們的經濟來源。
換言之,他們肯定是搞到了不合法的錢,才有機會把府邸修成這樣。
眾所周知,南詔地處西南,瀕臨驃國,而驃國正是生產玉石水晶之地。
此前洛陽受水災,百裏氏曾號召各家出自賑災救民,又編寫賬簿一一記錄各家所出,白紙黑字標明,百裏氏所出玉石珍寶最多,這便是百裏氏與南詔往來頻繁的佐證!
朱禦使說到這裏的時候,太子都氣笑了。
“好一個佐證,朱禦使憑喜好斷罪責,憑來源斷方向,那洛陽城內所有喜歡驃國玉石的,是不是都與外地有勾結?而就禦使所言,他們也不當是與南詔有勾結,應當是與驃國勾結!禦使諫言,本意在約束百官言行,非至純至真之性不可擔任,可禦使所言,恰如天馬行空隨口捏造,實在可笑!”
永嘉帝也覺得這個說法過於潦草。
“既為佐證,便難斷言,可有切實的人證物證?”
正當這時,一人從後麵走了出來,站在人前。
“啟稟陛下,微臣有人證可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