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幽靜的別苑裏燃起了夜燈,裴彥冷著臉甩滅火折,斥責道:“這裏是京城,處處都有眼線,你這樣隨意走動,若是被宣安侯等人發現了要如何是好?”
說到這,裴彥眼神一凝,帶上些危險的氣息:“你該不會又想搞什麽花招吧?”
對麵的人慢條斯理提擺入座,翻起茶盞倒水淺飲,“南音一介螻蟻,於世間掙紮求存罷了,宣安侯也好,裴郎君也罷,想弄死我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我若真要算計郎君,理當背後算計保全自己,又何須湊到郎君跟前來呢?”
裴彥審視著此人,若有所思。
太子洛陽一行,給重建行宮和洛陽城兜了底,處理了譙州之亂,連龍泉府發兵禦敵也是太子坐鎮洛陽遙指安排。
回京之後,太子比從前更穩重內斂,恰逢陛下在禦花園出了意外身體抱恙,他便順勢被指派為監國,如此一來,朝中對太子的呼聲越來越高。
也是這時候,裴彥遇到了這個主動找上門來的名叫南音的人,甚至知道了一個不得了的大秘密。
原來,莫勒此次能等得到古牙援兵向大魏發難,始作俑者竟是麵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南詔男子。
南詔毗鄰古牙與大魏,因地處濕障之地,加之南詔族人亦擅禦蟲禦藥,與鄰國相交之地皆有大片沼澤瘴霧深林,易守難攻,這也是為何古牙如此霸道的做派,卻任由南詔這個小地方存活了下來。
莫勒與古牙相鄰之處,有一片狹長的通道,正是此人利用自己的本事助古牙軍渡過通道抵達莫勒,這才造成了東境之亂,指使他這麽去做的,竟然就是宣安侯裴鎮,而太子那些所謂的臨危不亂當機立斷的決則,根本就是從一開始就定下的好戲!
南音身為南詔人,大膽來到中原,是想替南詔尋求中原的相助抵抗古牙的侵略,本以為裴鎮身為宣安侯,是個可靠之人,沒想到此人手段狠厲,為人多疑,南音經過一番斟酌,料定此人不是適合的合作人選,於是悄悄潛逃,來到長安,遇到了裴彥。
對裴彥而言,一旦利用好了南音這顆棋子,那麽東宮、洛陽百裏氏、東方氏,一個也跑不掉,勾結南詔、古牙、莫勒,在邊境製造混亂又假意平亂以顯威望,足以讓他們身敗名裂,再難翻身。
隻是發難還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所以在時機到來之前,裴彥需得穩住此人。
他壓了壓酒氣,淡淡道:“你我是君子之交,我對閣下自然不會像宣安侯那般隻有利用,隻要你能證明太子極其黨羽的罪名,別說是抵禦古牙的侵略,便是反守為攻,讓你們南詔再不必受到古牙威脅,也不過是大魏君王的一句話。”
“不過這段時間,希望閣下能安然守在此處,我會派人多加照拂,閣下有什麽吩咐,可以直接吩咐其他人。”
南音笑笑:“當然,我現在拿裴大人當作自家人,絕不會與你客氣。”
……
和南音談完,裴彥離開別苑,趁著夜色回到府上。
結果一進門便撞上沉著臉守在那裏的裴靜,而早他一段時間回到府中的二兄長裴雍也靜立在旁,裴彥扯扯嘴角,看來今日發生之事,裴雍已悉數告訴了裴靜。
“逆子,跟我過來!”裴靜丟下這番話,轉身朝著佛堂走去。
裴彥看了眼裴雍,笑道:“二兄長,犯得著這樣嗎?”
裴雍蹙眉,“你態度好點,聽見沒。”
若是換在從前,裴彥對這位養育自己成人的大伯必當滿懷感激崇敬,可如今,他已知道了些不為人知的過往,再看這父子慈孝兄友弟恭的裴家,便覺得諷刺了。
他笑笑,並不明確作答,邁步跟上了裴靜。
裴雍想了想,還是跟了上去。
裴靜立在佛堂等候,待裴彥走近時,人話不說,指著地上道:“跪下!”
裴彥看著地上單薄的蒲團,並未動作。
裴靜氣急:“我讓你跪下!”
裴彥終於有了反應,他滿眼嘲諷的看著裴靜:“伯父想讓我跪,是不是也該有一個合適的理由?”
裴靜氣的直瞪眼,抖著手指向他:“你還不服?好,你若要辯,我便同你辯個明白!你少時顛沛流離,過得並不算好,但從你進裴家大門那日起,裴家可有一日對不起你?你吃穿用度哪樣不是最好,讀書遊曆,哪個不是隨你心意!?裴家祠堂你,你親口發誓會做一個合格的裴家兒郎,可現在呢,你不過剛入朝堂,略得上首青眼,便開始結黨營私,有違裴家門風,你還不服!?”
聽著裴靜一道道細數,裴彥非但沒有露出愧色,眼中的嘲意反而越發濃厚。
“說完了?”裴彥淡然看向裴靜:“伯父說的每一句都沒有錯,但三郎也有疑問,若伯父能令三郎心悅誠服,這錯認了又如何?”
裴靜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麽?”
裴彥冷笑一聲,開始逐條反駁:“伯父說的不錯,我自由孤苦伶仃,顛沛流離,若非有裴家收留,我可能早就已經死在外麵,裴家的養育之恩,三郎不敢相望,更不會否定,可三郎卻想問伯父,我本該有父母在堂,親長疼愛,三餐溫飽,一路順水,又是誰讓我顛沛流離,讓我孤苦無依!?”
裴靜當場驚住,徹底歇了聲,一雙眼緊緊瞪著裴彥,仿佛他接下來會說出什麽驚天之言。
然而裴彥隻是輕笑一聲,話鋒一轉:“我入裴家十載有餘,確然收到了裴家最好的照料,可我的人生,本不止有這些啊!”
“你……你……”裴靜神色漸漸驚懼:“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麽!?”
“是我胡說霸道,還是伯父到現在都不肯為我說一句真話!我既受了裴家養育,自然會回報裴家這份恩情!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裴家在朝堂上問問紮根,成為大魏數一數二的高門大族!如此,難道違背了我當日在裴家列祖列宗麵前發過的誓嗎?”
“你簡直強詞奪理!”
“那伯父便是不辨是非!顛倒黑白!”
裴彥今夜的酒氣還未散去,此刻被這麽一激,儼然有些控製不住,他大步來到裴靜跟前:“這世上豈有不透風的牆?二十年前,我的母親為何奉詔入宮,又為何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被草草送出宮!?她本事你們裴家婦,卻又為何被你們拒之門外,隻能在一個破落的草廬裏生下我?又是誰,在我出生之初,便將我棄之郊野,到了十二歲,才假惺惺將我找回來!”
裴彥憤怒至極,竟一把抓住了裴靜的衣襟。
裴雍當即跑了進來,一把拽開裴彥,照著他的臉便是一拳:“你放肆——”
裴彥被打的一個趔趄,卻沉沉笑了起來,轉頭指向二人:“放肆的是你們!”
裴雍氣壞了,上前便欲與他掰扯,卻被反應過來的裴靜狠狠按住:“住手!”
裴雍不解:“父親?”
裴靜心緒幾番起伏,到底沒有徹底亂了陣腳,他看向眼前判若兩人的裴彥,低聲道:“你知道了?”
裴靜按住兒子這一舉,在裴彥眼中無異於默認與示弱。
他放聲大笑,得意又暢快。
“是啊,我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我,我的母親,都因你們這些畏懼皇權的膽小鼠輩,受了太多的委屈!可笑我這些年來,竟然還將自己的仇人視作恩人!裴靜,你要我跪裴家祖宗時,心裏難道就不虛嗎!?我唐唐皇室血脈,貴你裴家牌位,你們受得起嗎!”
最後這一句,令裴家父子徹底安靜。
可裴彥在短暫的暢快之後,心頭再一次湧上痛楚與委屈。
若非機緣巧合,他可能一輩子都不知道,自己並非被裴家善心記名的孩子,而是裴家媳婦所生的先皇龍裔!
當年,先帝因病重,群醫無策,所以請了當時已嫁入裴家,卻以醫術高超聞名的太醫令女喬氏入宮伴駕侍疾。
誰能想,皇帝一身病痛還能有精力禦女,竟用了不光彩的手段將喬氏占為己有,若非她的夫君裴晰,也就是裴靜的親弟弟質疑要找回妻子,加上喬氏本人寧死不屈,喬氏的下半生,可能真的就被先帝喬裝改姓困在了宮內。
後來,在某個深夜,喬氏被送回出宮,可沒想到,裴府卻不再認她這個媳婦,又強迫裴晞與喬氏和離。
喬氏身心俱疲,不想再看到丈夫夾雜在自己與家族之中,便主動請去,對外宣稱外出行醫,實則找了個隱蔽之處落腳藏身。
然而,糟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喬氏有孕了。
這個孩子一旦生下來,宮中是什麽態度暫且不提,但裴氏連皇帝用過的女人都不敢收容,又豈敢將這個孩子認作裴家孩子來養呢?
於是,裴家做了一件十分陰損的事情,他們趁著喬氏不備,將還偷走,回來稱孩子已經扔進山澗喂野狼,喬氏大受打擊,沒多久就死了,裴晞的孝心,也在妻子死後磨損的差不多,為她殉了情。
但其實,裴家並沒有真正棄這個孩子於不顧。
他們暗中留意,看著這個孩子被一個農戶帶走,隻是這孩子命途多舛,沒多久養父養母也死了,他不得不開始顛沛流離四處乞討求生,孤苦可憐。
直到他十二歲時,裴家假仁假義出麵,以與他有緣為由,把這個孩子重新接回了裴家,取名裴彥。
那時候的裴彥還很小,並不知道這些肮髒的恩怨糾葛,甚至一度將裴家視作恩人,他努力讀書,承襲裴家清高的門風,力求做一個見聞廣博的清君子。
可沒想到,真相一朝揭開,竟是如此不堪與殘忍。
“伯父,你們裴氏一門自詡清高,最惡結黨營私,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明明已經把握扔出去了,又為何要把我接回來?”
裴靜沒有說話。
裴彥笑著搖搖頭,揭穿了他的心思:“其實你們不說我也大致明白,先帝、我的父母,甚至當年宮中對此是略有耳聞的人都已經被處理。你們早已與宮中的人達成了默契,選擇犧牲我。但在此之餘,裴家作為為數不多的知情人,總要防著被宮中滅口的風險,再握一枚棋子在手上,所以你們選擇把握找回來,我說的,對是不對?”
裴靜冷冷的看著裴彥,好半天才道:“誰,是誰告訴了你這些事?”
裴彥仍是笑:“我已說了,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你們裴家做了如此缺德的事情,難道還指望能瞞一輩子嗎?”
裴雍反應也快,緊緊盯住裴彥:“你想如何?”
“我想如何?”裴彥的目光變得幽深:“其實我隻是想說,裴家的養育之恩,三郎沒齒難忘,但若我真的做了什麽出格的、有違裴家門風的事情,以我與裴家的關係,你們真的能置身事外,洗清幹係嗎?”
裴雍聽得血氣翻湧,真想上去再給他一拳,結果再次被裴靜按住:“你老實些!”
“這就對了。”裴彥對裴靜的態度非常滿意:“不愧是伯父,就是比二兄長這樣的年輕人要更家高瞻遠矚,無論我現在在做什麽,都是名正言順,而我若是倒了,裴家偌大門庭,一個也跑不掉。所以,我們如今是一條船上的螞蚱,而三郎要仰仗伯父與二兄長的地方,還有很多,至於二兄長……”
裴彥看向裴雍,舌尖舔了舔剛才被他打中的臉頰內壁:“剛才那一拳,且算是二兄長對三郎的教導,但此後,二兄長若還這般沉不住氣要對我動手動腳,可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了。”
待裴彥說完,裴靜和裴雍好半天都沒回音,裴彥點點頭:“看來伯父應當是不打算讓三郎來領這個罰了,既然如此,三郎告退。”
他剛轉身,又像想起什麽似的,回身看向裴靜父子:“對了,至於我剛才說的話,伯父和二兄長還是好好考慮一下,裴家已是騎虎難下,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們是想當成事後的功臣還是敗落後的階下囚,不妨用這個晚上好好考慮一下。”
說罷,裴彥頭也不回的離開。
直到再也看不到裴彥身影,裴靜那口強撐的氣也驟然散卸,整個人失力跌坐在那個本要裴彥罰跪的蒲團上。
“父親……”裴雍嚇壞了,連忙扶著他慢慢坐下。
裴靜抬手捂臉,仿佛陷入了極度糾結的境地:“怎麽會變成如今這樣……”
裴雍此刻也滿心疑問:“父親,三弟他不是……”
裴靜豎手示意他不要再說。
裴雍一顆心沉到底:“難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裴靜放下手,神色滄桑的握住裴雍的手:“二郎,今夜之事,隻有你知我知,從此刻起,你不可教第三個外人知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