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裴彥。
陡然聽到這個名字,李星嬈險些沒有控製住自己的反應。
她幾乎是下意識朝裴鎮掃了一眼,這一眼很快很短,但足以看到裴鎮眼觀鼻鼻觀心的淡定姿態。
當日李星嬈終於看清噩夢裏的那張臉,滿腔情緒急於發泄,以至於很多細節都沒來得及推敲。
雖然噩夢裏還有許多事尚未明晰,但她至少記得,夢裏那個李星嬈口口聲聲所喚的阿彥,正是今朝的宣安侯,裴鎮。
李星嬈可以理解裴鎮更名從軍,可能是不願再與她重蹈覆撤,隻離的遠遠的。
可這樣一來,世上理當不會再有裴彥這個人。
而眼前人名叫裴彥,隻是巧合撞名嗎?
倘若不是巧合,裴鎮又為何是昔日的裴彥?
這個裴彥,到底有什麽特別的身份?
“殿下,既然太子在此,您何不直接提借閱一事,順道同去呢?”耳邊響起薑珣的聲音。
李星嬈迅速反應,衝太子一笑,現編個理由,說道此刻尋來,是聽弘文館又入了一批新書,她如今回到宮中,除了探望父皇侍疾送藥,有些時候也無事可幹,不知可否再去借閱?
早在之前,公主就有跑弘文館的習慣,現在提出此事,倒並不違和。
然而李星嬈一說這話,原本安靜淡定的裴鎮忽然動了動眼,往她身上看了一眼,又略帶警告的看了眼她身邊的薑珣。
這回眼觀鼻鼻觀心的變成了薑珣。
於是,長寧公主帶著自己的長史大大方方去了弘文館。
弘文館說是藏書之地,但其實並不隻有藏書,李星嬈被領到書庫時,就見太子及那幫文武臣子已入了廳堂,內衛把守在外,應當有要事相商。
李星嬈暗暗後悔剛才的說辭不夠完美,一轉頭見薑珣悠哉悠哉**於書架間,好像真是來看書的,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說了叫你來幫太子,你提什麽看書啊!”
薑珣挑了挑眉,伸手抽出一冊頗感興趣的遊記:“微臣倒是覺得,殿下若是對太子殿下的近況好奇,不如直接去問,問到的一定比把微臣送過去探到的多,你們親兄妹之間,還能有隱瞞不成。”
不知是不是錯覺,李星嬈總覺得薑珣這番話說的意味非常,而因為裴鎮的事情帶來的情緒和思慮過去,李星嬈不免又將目光聚焦在眼前的男人身上。
若裴鎮才是夢中那該死的負心人,薑珣又是何人?
最重要的是,初見他時,是在那場關鍵的春宴上,他的一舉一動,都與當時還是一個影子的裴彥無限貼合。
這也是巧合嗎?
李星嬈狀似無意走到薑珣身邊,也抽了冊書隨意翻看:“太子近來事務繁忙,忙中容易出錯,偏他現在並不可以出太大的錯。我今日發現東宮走動的人比較往日多了些,麵孔也生了些,總覺得不安心。”
薑珣麵不改色:“不知殿下看到了哪個可疑的生麵孔?那個裴彥?”
從去洛陽開始,這位公主便給他提過醒,她知道他手裏有些可用的人。
兩人初相識時,公主便對他很不客氣,冷嘲熱諷關監獄比比皆是。
直到公主想明白了些事,知道以前誤會了這位無辜的長史,兩人間相處越發像尋常友人時,公主對他還是這麽不客氣。
既然是上下屬呢,就不要過多的分你我,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不想薑珣手中書冊一合,淡淡道:“裴家的人,大多生在京城長在京城,又是正經恩科路子入仕,有高門保薦引路,自然官運順遂,年輕有為,殿下隨便差個人就可把他的底子刨幹淨,何須叫微臣費那勁?”
他幽幽一歎:“養幾個人也不同意,以前微臣不過是派他們遊街串巷打聽打聽消息,廢點腳力的事,拜殿下所賜,先是江州黑市,再是洛陽水災,還有那東境迎敵,一次比一次凶險要命,微臣那點俸祿,還真按不住他們的工錢了。”
話音剛落,一隻漂亮纖細的手舉著一對掐絲百花金鐲遞到麵前。
李星嬈衝他微微一笑:“現在按得住了嗎?”
薑珣倒抽一口冷氣,故作誇張:“能能能……”說著接下那雙鐲子,用一副特別市儈貪婪的嘴臉在那鐲子上摸來摸去,知道的是鑒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在摸女人的手。
李星嬈被他這樣子逗得一笑,薑珣瞧見,這才收斂了些,將那鐲子收好。
……
裴彥此人的來曆並不難調查,李星嬈很快便將他摸了個底。
裴彥是尚書左丞裴靜的第三子,經科舉選拔入仕,今任東宮弘文館校書。
說起來,李星嬈與裴氏並非全無交集。
當日春宴運花車挖出黑市兵器一案直指薑珣,此事便是交由裴靜的次子裴雍來辦,而裴雍也因直言敢當,從秘書郎升刑部司郎中。
不過私藏兵器的案子隨著黑市剿滅,也算是水落石出,裴雍因此順利交差。
李星嬈思索一瞬,目光慢悠悠轉向身邊的薑珣。
薑珣一看她眼神就忍不住翻眼,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他歎氣道:“不知殿下又有何奇思妙想?”
李星嬈:“本宮隻是想起來,當日若非這位裴司郎當日在朝堂上為你勇敢直言,恐怕你都等不到本宮去獄中見你,給你活命機會,你說是不是?”
薑珣:“……”
於是,這日下值時分,裴司郎剛剛走出衙署便收到了一封燙金印花的請帖,而送請帖的人恰是長寧公主身邊最為得寵的公主府長史。
薑珣立在馬車邊,衝裴雍見了禮:“近來朝中事多,殿下料想裴司郎貴人事忙,應當分不出太多閑暇應酬,隻是黑市兵器一案,裴司郎仗義執言,對真相執著不懈,殿下非常欣賞,一直想要見一見裴司郎,不知裴司郎可願賞臉。”
裴雍看了眼薑珣,又看了眼他身後的馬車,想也知道這請帖不過是個過長,今日這邀約,是拒不了了。
裴雍回禮道:“薑長史言重,殿下邀約,是微臣之幸。”
薑珣微微側身:“請。”
裴雍:“請。”
前往公主府的路上,裴雍不動聲色的打量薑珣,眼中思慮一層蓋過一層,薑珣恍若未覺,一直留意著方向和路程,囑咐車夫挑好走的近路走,唯恐路上耽誤太久回去晚了,會惹公主不快。
裴雍看在眼裏,心道外麵傳言這位長寧公主對薑長史偏愛寵信的很,屢次外出都是由他貼身跟隨,兩人關係定然不清不楚。
但裴雍入仕數年,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哪有那麽多無端的寵信?
無非是靠著小心翼翼步步為營,慢慢淌出來的一條路,也隻有外人瞧著才覺得輕鬆。
薑珣謹慎仔細的當差姿態,讓裴雍也感到幾分進賬,不由直起背,思索起公主此番召見他的真實意圖。
沒多久,馬車抵達公主府,
裴雍做了一路的準備,以至於下車的時候,下意識舒了口氣,薑珣聽到,淡淡笑道:“裴司郎很緊張?”
薑珣問的很隨意的樣子,裴雍心頭一緊,繼而坦然笑道:“裴某還是第一次麵見長寧殿下,的確有些緊張。”
薑珣請他入內:“不必緊張,殿下為人十分隨和。”
裴雍自當稱是,與薑珣先後入內,兩人還沒進入正廳,就聽到一陣悠揚的琴聲,裴雍聽見,猜測是公主在撫琴,問:“這樣進去,是否會打擾公主雅興?”
薑珣:“容我通稟一聲。”
於是薑珣入內,沒多久便出來請他:“殿下請司郎入內。”
裴雍又悄悄舒了口氣,鎮定的走了進去。
可想而知,整個過程比裴雍想象的要和諧溫馨多了,傳言裏並不好惹的長寧公主仿佛真的是為了府官來答謝他當日的大膽直言。
裴雍當然不敢邀功,怎麽低調怎麽說,誰知公主越發對他感興趣的樣子,開始偏題談到琴棋書畫這類愛好,然而裴雍遺憾地表示自己天資有限,各有涉獵,卻也各不精通,當公主問及琴藝的時候,險些把手擺掉。
這入了仕途的男子,每日為公務國事和同僚應酬都要費盡心神,是在不似年輕讀書時那般有閑情逸致,所以,裴雍自然對公主方才所奏的曲目一無所知,聽都沒聽過,隻道應是誰自己編寫,並不外傳的曲譜。
原以為聊了這麽多,也該聊完了,誰知公主話題再轉,提及日前往東宮去時,意外見到太子身邊一新晉的年輕官員,一問之下,竟是裴家三郎君,說著感歎起來,隻道朝中事多,太子監國不易,身邊能有這等賢能之士相幫,可見裴家果然人才輩出。
裴雍可不傻,這公主兜兜轉轉說了許多,終於在這一次轉折中,叫他窺見了自己會被請來這裏的真實目的。
裴雍一張平靜外表下堪稱驚愕無措,卻沒表現出分毫,笑道:“太子監國,身為臣子,為儲君分憂乃是本分,殿下謬讚了。”
“是不是謬讚,那也要等足夠了解才知,裴左丞膝下三子,本宮與裴司郎尚有往來,對裴大郎君略有耳聞,可這位三郎君,竟是神秘的很,好像從未聽過。”
裴雍表情不大自然:“三弟他,其實並不在長安長大。”
“哦?怎麽說?”
裴雍笑笑:“殿下有所不知,其實這乃是裴家舊日一樁悲事,三弟他……其實並非父親所出,而是我二叔的遺孤,奈何二叔與二嬸走得早,這才被記在微臣母親名下長大。”
非是裴雍對家事毫無遮掩,隻是這事在當年並非秘密,以公主的能力,早晚能查出來,或者早就已經知道,若在此事上扯謊含糊,平白顯得蹊蹺古怪,引人探究,倒不如大方承認。
且裴雍也是有考量的,常人聽到這樣的事後,多半會避諱不談,以免觸犯忌諱鬧得失禮,可眼前的長寧公主顯然不知失禮為何物,悵然的表示了一下遺憾後,單刀直入:“那你們的感情一定很好了?那為何他不長在京城?又為何到了這個年歲,都沒議親呢?”
裴雍腦子炸響,意識到了什麽:“啊?”
李星嬈笑起來,慢條斯理道:“裴司郎應當知道,本宮此前曾往洛陽探親,與母家姐妹相處了一段日子,感情漸深,恰好有幾個姐妹正值適婚之齡,本宮閑著也是閑著,便想幫她們多物色物色。”
說著,公主特別提醒道:“裴司郎千萬不要誤會,本宮可沒有半點強迫的意思,嫁娶一事,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得看本人心願,本宮隻是幫著掌掌眼。”
裴雍愣了小半刻才緩過神來:“原來——是這樣。”
李星嬈細眉微挑,忽然收了幾分親和,意味深長的反問:“不然,還為哪樣?”
接下來的談話就順暢多了,裴雍直接婉拒了公主的好意。
非是他們裴家不識抬舉,而是裴彥那小子,性子像極了他早逝的母親,淡泊寡欲的很,各方麵的寡欲。若非父兄輪番上陣勸他入仕謀前程,他興許現在還沉浸在閑雲野鶴的日子裏一去不回頭。
所以,裴彥能回到京城,走恩科路子入仕,已經讓裴家人十分欣慰,真要按著他的頭議親,隻會委屈了日後嫁來的小娘子,這種缺德的事,他們可做不來。
李星嬈聽完,恍然點頭:“本宮說話比較直,裴司郎莫要見怪,依你之言,令弟不解風情且不近女色,暫時不會考慮議親,是這個意思吧?”
裴彥正色道:“正是如此,殿下好理解!”
話音剛落,伍溪自廳外而入:“殿下,裴校書已到了。”
裴雍險些咬了自己的舌頭:“誰、誰?”
公主一本正經解釋:“哦,本宮貿然邀約,怕裴司郎會不自在,正巧日前在東宮與裴校書搭過話,便順道邀了令弟過府,不過他好像沒有裴司郎說的那般,拒人於千裏之外啊。”
裴雍:……
但伍溪還沒說完,他看了眼裴雍,遲疑通稟:“宣安侯……也一道求見。”
剛露笑的公主臉色頓沉,陰森森望過去。
他又來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