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公主一回宮就跑去找皇後,也沒叫人跟著,福寧宮上下人心惶惶。
前幾日果然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也不知小祖宗此次受了這麽大的委屈,餘震得多久才能消。
天色漸暗時,終於有人來了福寧宮,卻不是長寧公主,而是皇後身邊的女官慧姑姑。
雁月和明枝本想向慧姑姑打聽一下殿下的情況,誰料慧姑姑閉口不談白日的事,以皇後之名帶走了崔姑姑。
福寧宮眾人越發惶惶,崔姑姑一向低調,怎麽會在這個節骨眼被叫走?
崔姑姑來到皇後宮中時,卻不見長寧殿下,反倒是太子陪在皇後身邊。
皇後端坐上首,淡淡道:“本宮將你派去長寧宮中,是看重你穩妥細心。日前,長寧曾將庫房中一盒金豆作為賞賜頒下,宮人各自得數,可有記載。”
崔姑姑淡定回道:“回娘娘,除雁月和明枝是公主親自賞賜,餘者皆按品級定數分發。當日雁月姑娘散賞時,奴婢便跟在旁邊,一筆一筆記下了。”
這便是崔姑姑的穩妥了。很多事不必公主吩咐,她覺得有必要記錄一筆的,絕不憊懶。
“很好。”皇後滿意的點頭,又給了慧姑姑一個眼神,慧姑姑心領神會的退出去。
片刻後,慧姑姑回到福寧宮,將闔宮上下召集於前院訓話。
訓話的大意是,長寧公主於今日遊園時遭外男唐突,一部分原因來自隨行伺候的人疏漏大意,才令公主受驚動怒。
皇後本欲嚴懲,但因公主求情,所以今日隻作訓誡,若再有類似錯誤,必定嚴懲不貸。
聽了慧姑姑這番話,宮人半晌才反應過來。
就隻是口頭訓誡!?
長寧殿下非但沒有遷怒,還求情了?
這世道玄幻了。
雷霆震怒並未抵達,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值得高興的事。
隻不過,他們並不知,在慧姑姑訓話期間,有身手高強的暗衛悄悄潛入了他們的房間,將各人的私物查了個遍。
不多時,慧姑姑帶著結果回來,皇後正在看崔姑姑記的細賬,一番對比,真相了然。
太子眉頭緊皺,沉聲道:“母後,此事讓兒臣去辦吧。”
皇後眉目深沉,思考片刻後,搖頭道:“將人送到長寧那裏,讓她自己決斷。”
太子:“可是母後……”
“或許你也該換個態度去看待長寧。”皇後打斷太子的話,“你忘了,此事本就是長寧自己察覺的,她忽然間有如此長進,本宮真的很驚喜。”
……
一日喧鬧過去,深宮大院陷入夜色之中。
偏僻幽冷的廢宮裏,暗衛將肩頭的麻袋利落的丟到地上,解開繩索,抖出一個活人來,又拿了鼻壺抵在那人鼻前,沁涼味道吸入,人立刻蘇醒過來,驚惶的抱膝尖叫。
叫著叫著,她瞧見了正前方坐著的人。
在這個陰森可怕的地方,對方靜靜坐著,顯得更可怕。
“殿、殿下……”明枝抖著嘴唇,膝行過去:“殿下,奴婢做錯了什麽您教訓便是,為何深夜將奴婢綁來這裏呀?”
李星嬈麵無表情的看著明枝,抬手拿出荷包,再次從裏麵掏出了那顆在庫房外的地上撿到的金豆豆。
精致的指尖撚著金豆,李星嬈傾身:“明枝,你東西掉了。”
明枝的身體僵了僵,很快又滿臉無辜道:“殿下在說什麽,奴婢不明白……”
李星嬈也不急,緩緩靠回座背,指尖把玩金豆,“日前,本宮曾賞下一盒金豆,可隔了一日,本宮竟在庫房外的地上撿到了一粒,當時本宮還想,到底是誰這麽不知好歹,將本宮的恩賜如此糟蹋,沒想到,竟然是你啊……”
明枝倏地抬頭,“奴婢冤枉!”
“你跟了本宮這麽多年,理應知道,即便再喜歡鬧情緒,本宮也必定是手裏拽住了能站得住腳的說法,才有鬧的底氣。你覺得本宮現在是在詐你嗎?還是你覺得,本宮連自己經手的東西都是沒數的?”
明枝眼神閃爍。
“這就對了。”
那日,李星嬈親自給雁月和明枝賜賞,看似漫不經心的抓了兩把,實則每一把多少數,她是清楚的,這之後,她就在庫房外見到了掉在地上的金豆。
因為時間相隔較短,宮人得了賞賜尚未來得及花銷,經皇後的暗衛點查後,數目全都對得上。
除了明枝。
她的金豆少了一顆,就是被她故意丟在庫房外那一顆。
麵對一個心思敏感且矯情多心的人,想要挑她心中波瀾,無孔不入的為她製造壞情緒,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
可一旦對上清醒的頭腦,種種挑撥,處處是破綻。
現在的李星嬈回顧過往,便是這種感覺。
明枝緩和不少,還在辯解:“興、興許真是奴婢不小心掉的,辜負殿下美意,奴婢罪該萬死,還請殿下恕罪。”
“薑珣。”李星嬈並未理會她的求饒和辯解,忽然道出這個名字,就見明枝又是一僵。
“那日本宮隨口提了這個名字,隻有你和雁月知道。”
“到了春宴上,最熱鬧時不見他,偏偏等熱鬧散盡,本宮獨自經過時,他就出現了,這世上有這麽巧的事情嗎?”
李星嬈笑了一聲,再次傾身俯向她:“你要不要猜猜,本宮為何會在春宴前忽然提起這個名不見經傳的薑珣?”
明枝唇線緊抿,這樣昏暗的地方,也能看出她神情的緊繃。
為何?
自然是在看到那粒被故意丟在地上用來膈應她的金豆時便生了懷疑——這麽多年來,她之所以時時糟心不順,會不會是有人一直在明裏暗裏的挑撥,存心讓她不痛快。
這個人的動作不大,可能是一句簡單的話,也可能像這樣,隨手丟掉公主的賞賜讓她看見,甚至不用主動挑撥什麽,因為心思極度敏感的公主,自己就能發散思維,折騰不休。
所以,隨口一提薑珣,是李星嬈的試探,先從自己身邊最親近的人開始試探,看看會不會有人捏著她的喜好作安排。
明枝喉頭輕動,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殿下就因為這樣的巧合,便懷疑是奴婢嗎?奴婢十歲便跟了您,這些年來盡忠職守,奴婢是冤枉的。”
李星嬈靜靜地看了她片刻,冷聲道:“金豆的事,可能是一個巧合,但薑珣,從他出現在本宮眼中那一刻起,本宮就沒法當成一個巧合。你不會明白的,隻有這件事,本宮深受教訓,絕不抱僥幸。”
李星嬈的聲音更低,低到隻有她二人能聽清:“到底是誰指示你做這些的?你又在為誰通風報信?主仆多年,你亦盡心,若你坦誠,本宮可保你一次,絕無虛言。否則,無論真相如何,你今日都隻有一個結果。”
明枝眼神一暗,這一次,她再沒說求饒冤枉的話,但也沒有坦白。
“料到了。”李星嬈釋然笑道:“你不聲不響呆在本宮身邊多年,明裏暗裏作那些挑撥設計,本宮竟毫無察覺,想來,你對那人是絕對的忠心,那人也對你,也有絕對的信任。你不會說的。”
“那這樣,本宮換個問題。為什麽背叛本宮?”
李星嬈眼神沉下來:“是本宮素日行事霸道苛待了你們?可那不是你們想看到的嗎?又或是本宮曾做過什麽叫你心寒又痛恨,真切傷害到你的事?到底為什麽,你選擇背叛本宮?”
問出這句話時,李星嬈的情緒略有波動,心尖甚至泛起細密的刺痛。
這份情緒,不止來源於明枝的背叛。
在那個噩夢裏,當她被愛人背叛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她無法逆轉結果,也無法自救,在潮湧般的絕望和無助裏,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問出這個問題,問自己,問老天,她究竟做了什麽樣的錯事,要遭到如此背叛!
明枝如鯁在喉,半個字都說不出。
李星嬈輕輕吐出一口氣,閉上眼穩定情緒。
再睜眼時,她重新變得輕鬆:“也罷,多說多錯,想來也隻有你這般穩妥的人,才能在本宮身邊留這麽多年。”
正當李星嬈準備起身喚人時,明枝忽然道:“奴婢和殿下哪有什麽深仇大恨……”
她紅著眼抬起頭來,視死如歸的當口,說話反倒坦**大膽起來。
“若無恩公,奴婢早就死在了饑荒之中。一飯之恩,奴婢必須報答。”
“其實,殿下是奴婢見過最單純的人,正因如此,再沒有比算計您更簡單的事了。”
李星嬈如聞天方夜譚,突兀的笑了一聲,俯身捏住明枝的下巴用力一抬,“所以,本宮沒有對不起你,從一開始,你就隻是想報自己的恩,就選擇來算計本宮?你自己聽聽,這是什麽道理?”
明枝下巴吃痛,眉頭緊皺,艱難道:“若要奴婢殺人放火,奴婢還真未必能做的出。”
“而殿下生來尊貴,錦衣玉食,有皇後和太子的偏袒保護,比起那些真正處在水深火熱中的可憐人,殿下隻是壞一壞心情,又能有什麽呢……呃……”
話沒說完,李星嬈的手猛然下移,狠狠掐住了明枝的脖子。
她眼底湧動著暗黑,冷笑道:“是啊,你既沒有殺人放火,也沒有傷天害命,隻是讓一個比大多數人都幸運的公主整日胡思亂想不得安寧,算不得大奸大惡,還能還了你欠下的恩,本宮是不是得謝謝你的心慈手軟?”
李星嬈並未用全力,明枝雖難受,但還能說話。
她定定的看著侍奉了多年的公主,努力擠出一個笑來:“殿下現在知道了吧,這世上有的人,出現時便是攜著惡意而來,不在於您的對錯,隻是立場不同。”
無計對錯,隻看立場。
李星嬈死死咬著牙,閉眼深吸一口氣,極力壓住心中澎湃的恨意和惡意。
少頃,她睜開眼,掐著明枝的手也鬆開了:“最後一件事。”
明枝跌倒在地,猛咳幾聲,喘著粗氣。
“多年前,本宮意外的發現符錄和母後孕期撕毀剩半的手劄,也是你們的手筆,是嗎?”
明枝垂著頭,好半天才說:“殿下,奴婢對不起您。”
李星嬈的手微微發抖。倘若此刻手裏有把刀,她興許會捅上去。
就是因為發現了那些殘留的符錄和手劄,得知了些舊事,她便開始朝母後和皇兄發泄情緒,慢慢演變成頻繁找事折騰。
腳有些發麻,李星嬈扶著憑幾站起身,就在這時,地上的人忽然發出一聲嗚咽。
李星嬈暗道不好,重新蹲下查看,隻見明枝臉色發紫,再往下看,她脖子上掛著一根紅繩,紅繩上有一個藏暗格的銀吊墜。
“你隨身帶毒?”
明枝在公主怒不可遏的質問中,極力的扯出一個笑。
“奴婢的命……交代在這裏,恩……報完了……但願殿下身邊……再不會有奴婢這樣的人……會過的……快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