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庭前春綠催東風,舊年萬紫賽千紅。
六宮羅裙隨風擺,素手提線望天公。
畫帛更勝活禽彩,竹骨不必真羽豐。
一風壓落一風起,但上青雲有路通。
“寫得好。”先開口的是新昌伯府世子寧恒,他雙目放光,對李婉之作大家讚賞,從措辭誇到文義,由淺入深,怎麽好怎麽誇。
“寧世子說的不錯,”源琰微微一笑,加入誇誇隊,“二殿下描繪的景象大氣淋漓,可見心胸之廣闊,實在難得。”
有兩人打頭,周圍也紛紛露出讚許之聲。
李婉喉頭輕滾,見這二人沒有過度吹捧,略略鬆了一口氣。
都怪李星嬈太攪擾狀態,她寫完才覺用句不當,又不好當眾再改,不得不主動先展示。
有李星嬈壓軸,就不會在她這裏過多耗時,讓旁人深挖她這些詞句下的端倪。
李婉這番姿態被李星嬈盡收眼底,她不動聲色收回目光,轉而瞄了眼太子,果見他眉頭輕擰,很不是滋味。
其實,李星嬈早就見過寧、源二人,他們不是第一次表露出對李婉的傾慕讚賞,太子一無所知,才會上趕著來給她拉紅線。
心有所屬的,她可瞧不上。
這頭,李婉見氣氛尚可,正欲開口將眾人注意力轉移到李星嬈的詩作上,卻被人截了話。
“果真——不同凡響。”
李婉眸光微凝,和周圍人一道望向聲音的來源處。
李星嬈坐姿端正,儀態大方,看著李婉詩作的眼神是不加掩飾的欣賞。
她旁若無人的開始解讀:“春綠催東風,萬紫賽千紅,六宮多粉黛,懷願祈天公,彩繪更勝活禽色,竹骨亦可替真羽,一朝相爭有起落,但在雲中,何愁無路通。”
繼而笑著拍手:“好一抹熱鬧春色,好一場激烈的競逐。雖是寫物,卻顯人心。若非是親眼見到二姐所書,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素來和善溫婉,與世無爭的二姐,竟能寫出如此鬥誌剛烈的詩句。”
李星嬈含笑側首,意味深長的讚道:“妙啊。”
她這麽一引導,不少人又轉頭去琢磨那些詩句。
拋開長寧公主素日的言行做派不談,她今日這番話,確實有些道理的,而且越想越是這麽個理。
李婉僵硬片刻,淺淺一笑:“三妹說笑了。方才見三妹文思泉湧,我有些緊張,忽而思及此前提及科舉,便想起此前曾聽過的科舉考試場麵,想到那些寒窗苦讀多年,隻為一招乘風上青雲的士子,不免就想到我們往年春日在宮中放風箏的場景,一時感慨,便融情於景。”
寧恒眉目一亮:“原來殿下是在借紙鳶暗讚科舉士子,如此妙思,大善!”
源琰看了寧恒一眼,沒有接話,而是將話頭直指李星嬈。
“二殿下的詩作已展示過了,是不是該三殿下了?”
李星嬈握著檀木折扇,玉臂輕搭憑幾,玩笑道:“源世子這麽著急,怕是已攢了一肚子說辭,隻是不知這說辭是用來誇本宮的,還是貶本宮的。”
源琰神色一肅,搭手垂眸:“微臣不敢。”
“什麽敢不敢的,好就是好,糟就是糟,本宮寫都寫了,還怕聽幾句評語嗎?”
太子衝內侍使了個眼色,很快,長寧公主的詩作也被張貼示出。
老實說,大家都很好奇長寧公主寫了個什麽,她寫的太隨意太快,不免叫人懷疑她是知道有太子在場沒人敢說真話批評她,壓根沒走心。
可等詩作真的展示出來,水榭周圍又都安靜下來。
此詩作——
簷下新枝悄探窗,
廊中薄影來去忙。
茂木枝頭十二響,
乍起春眠一日央。
短短四句詩,讀來並不費時,也很好理解。
前兩句寫忙,後兩句寫閑,與其說是春景,到不若說是某個春日的一筆閑記。
且不論這首詩的優劣,單單將她與二公主方才那首放在一起,就很耐人尋味了。
眾所周知,長寧公主李星嬈是個有些霸道任性的公主,相比之下,二公主李婉親善溫婉,不爭不搶,儀態大方,備受讚譽。
有說字如其人,但從文句更能顯人心。
從這兩人素日的風格來看,長寧公主的文句應當更淩厲些,二公主李婉則相反才是。
現如今,二公主的詩隱含爭鬥之心,反倒是長寧公主的文句,清閑近乎佛。
兩個人像是錯拿了對方的命簿。
“殿下之作,委實有趣。”
李星嬈握扇的手一緊,麵不改色看過去。
人群中走出個青袍男子,相貌隻算端正,但勝在清瘦高挑,氣質斯文。
李星嬈懸起的心悠悠落下,心裏有個莫名堅定的聲音。
不是他。
再一看,還是個近來剛剛眼熟的——隴西狄道李氏出身,今任東宮弘文館校書的李臨。
李星嬈看了皇兄一眼,果見他也微挑著眉,似乎沒料到這人會開口。
李臨出列站定,衝水榭中的太子公主行了一禮。
畢竟是太子的人,太子率先笑問:“何趣之有?”
李臨再拜,道:“品析論文,從來都是各花入各眼,各不相同。微臣姑妄言之,諸位殿下便姑妄聽之。若有衝撞,還請殿下恕罪。”
太子來了興致,抬手示意:“但說無妨。”
李臨頷首應聲,緩緩道來:“春為四季之始,啟萬物複蘇,染天地新色,無論是山間萬紫千紅,還是窗下一抹新綠,皆是這新色之一,這便貼合了第一句。”
“萬物複蘇,世間亦迎一番新事忙碌。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上至治國齊家,下至家宅勞務,都是芸芸眾生於世間奔忙的一抹痕跡,由此貼合長寧殿下的第二句。”
“枝頭蟲鳴鳥叫,不多不少,恰是十二響。談及十二,一日有十二時辰,一年十二月份,屬相有十二生肖,天幹地支,亦有十二地支。十二聲響盡,是一日終,是一年過,年尾銜接年頭,於輪轉中複起新年,迎新色新人事。此為一妙。”
“《枕中記》載,時有盧生,歎生不逢時,運道不濟,心之所向堪比天高,一日逢老道呂翁於旅舍中,得一仙枕,於夢中嚐盡富貴榮華,人世險惡,一覺醒來,旅舍的黃粱米尚未熟透,呂生已大徹大悟,自此腳踏實地,不再作白日奢想,是為黃粱一夢。”
“十二聲響盡,春眠一日央,人世奔波百年,謀盡前程,算盡心機,終不過黃粱一夢,此又為一妙。靜賞枝頭綠,閑看世人忙,三殿下方為真正的豁達。”
當李臨說到前兩句的時候,李星嬈已經抿著嘴,努力讓自己不要笑。
待他評完後兩句,於席間帶起一片恍然,也讓通篇“鬥誌昂揚”的李婉臉色發沉,如坐針氈,李星嬈實在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太子聞聲側首,表情複雜。
毫不誇張的說,他方才真心覺得李臨分析的鞭辟入裏,精妙非常,甚至驚訝於阿嬈的境界竟有如此提升,可一看本人,他就知道不是那麽回事。
“這麽好笑?”
李星嬈抬手掩唇,努力忍笑:“皇兄哪裏找的這麽個妙人,口才也太好了。”
太子有點不死心,“他就沒有一處說對了?你作詞句的深意不是這個?”
李星嬈眨巴眨巴眼,無辜道:“這就是一篇流水賬嘛。”
——閑,太閑了,看枝頭新綠,宮人忙碌,伴著枝頭鳥鳴倒頭就睡,一睡一整天。
太子咬牙,恨鐵不成鋼的別開目光。
再看李臨時,太子默默的想,此人可用,應賞。
最終,李臨憑一張嘴,直接給長寧公主的詩作內涵拔高了三個大台階。
但這並不能說明李婉的作品就一無是處。
太子牢記今日的重點,也不打算讓自家姊妹關係尷尬,便主動開口點評兩句,斷了個各有千秋的結果。
在場不乏有偏向李婉之人,皆認可了這個結果,氣氛頓時愉快不少。
李婉鬆了一口氣,找回些素日的謙和溫潤,主動表示三妹長寧更勝一籌。
李星嬈忍笑忍的嘴都酸了,說不出話。
太子皇兄看似在息事寧人,但這首詩勢必會傳到德妃的耳朵裏,以德妃素日的做派來看,李婉這一劫才剛剛到來。
太子見她這樣,好氣又好笑。
剛巧起了一陣風,有人提議去放紙鳶,引來一片讚聲,水榭這處的熱鬧終是散了。
“有這麽好笑?要不要先去個沒人的地方笑夠了再出來?”
李星嬈邊說邊往外蹦笑音:“言之有理,皇兄自便,我去笑笑就來。”
“你……”太子見她真的走了,滿心無奈的笑了。
以往求著盼著她開朗豁達些,沒想到一朝變化,直接從一個極端跳到了另一個極端。
都那麽要命。
九華宮中早已備好了臨時休憩的寢殿,李星嬈一進去便倒在臨窗的斜榻上,因為笑的太久,她雙眸瑩亮,神清氣爽,明豔動人的要命。
雁月拿了套新的衣裳過來,“殿下可要更衣?”
李星嬈在斜榻上伸了個懶腰:“衣裳不必換了,補個妝即可。”
待愉快的情緒稍稍緩和,李星嬈起身:“走吧,大好春光,別耗在屋裏了。”
一出寢殿,李星嬈便瞧見了天上飛著的紙鳶。
雁月察言觀色,道:“奴婢已備了紙鳶,殿下可要一同去放?”
李星嬈沒說話,若有所思的往前走。
就在她們回到水榭處時,李星嬈的步子猛地一滯,直勾勾的盯著方才鬥文的方向。
流水之畔,張貼著詩句的展板尚未撤下,展板前,站了個男人。
白袍整潔素雅,背影清秀挺拔,他負手而立,正靜靜看著展板上的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