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待到熱食飄香時,差別就出來了。
裴鎮這邊是行軍標配,公主這頭則是色香味美。
隨行的大多數是長安官員,即便不是達官權貴,日日山珍海味,至少也不是像行軍隊伍的餐食一般,一人兩張涼胡餅,幹冷生硬,便是一餐。
奈何領隊的宣安侯也是此次修都正使,協從官員即便心中叫苦也不敢麵露半分,還得誇誇宣安侯治軍嚴謹,令人佩服。
剛佩服到一半,香味猛烈襲來,話都卡住了。
崔姑姑將烹製好的食物一一下發,順帶傳話:“殿下有命,此行人數過多,宣安侯擅長行軍布陣,不如專心研究路線,至於沿途安頓夥食之事,就由殿下這頭負責。”
有好吃的!
一聽長寧公主有意提供這一路的夥食,饑腸轆轆的官員隨行們眼睛都綠了。
裴鎮見此情景,沒攔著他們,隻道:“殿下有心,照拂諸位大人便是,本侯行軍自有法度規矩,手下之人就不必殿下操心了。”
正好薑珣籠著袖子走過來:“宣安侯不至於連這點小事都要計較吧,左右都是要吃飯的嘴,一支隊伍何必起兩方爐灶呢。知道的是侯爺治軍嚴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殿下苛待了沿途護送的將士。”
裴鎮見到他便沒有好臉色,偏偏薑珣並不打算住口,又道:“更何況,殿下若無心照料也就罷了,如今有心分擔,侯爺卻拒而不納,這又是什麽說法呢?”
裴鎮沒答話,薑珣走近一步,用隻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笑道:“殿下的原話是,宣安侯也不希望殿下因為這點小事,親自來找您問理吧?”
裴鎮的眼神錯開薑珣,看向不遠處樹蔭下坐著的女人,嫻雅倚座,靜賞春光,漫長路途中人人風塵仆仆,唯獨她,仿佛不染塵埃,享受得很。
“看來你是將我此前的話全忘了。”
薑珣一愣,很快會意,抬手將周邊奴仆揮退,笑道:“侯爺與下官說的話太多了,下官都不知是哪一句。”
裴鎮眼鋒如冰刃:“李星嬈,不是你的靠山。”
薑珣垂眸輕笑,抬眼時,虛偽的謙恭散盡,譏諷道:“然而,如侯爺所見,殿下如今,是微臣唯一的依靠。”
裴鎮:“你以為她會信你?”
“當然不。”薑珣不慌不忙,眼含笑意:“若殿下起初便給足信任,微臣倒不敢要了,如今這樣正好,微臣一點點獻上衷心,殿下一點點給予信任,想必不久之後,微臣與殿下之間,絕非無幹人等三言兩語便可挑撥。”
裴鎮不知被哪個字逗笑,倏地冷笑。
薑珣也不深究這笑裏的意思,退開一步揖禮,轉身回到公主所在。
彼時,公主所賜的美味熱食已分發下來,眾人皆大歡喜。
那薄薄的牛羊肉片,非十年刀工不可得,醃製後存放冰格,在燒熱了的鐵板上,來回燙兩下便斷了生,直接入口便已鮮美爆汁,若口味重的,還另有椒鹽蘸醬可佐,一口下去,舌頭都快咬斷了。
更別提爽口美味的冷淘,濃香的牛乳酥,醇香的櫻桃酒。
“不愧是公主,太會享受了,要是咱們行軍進食是這個水準,咱們早就一路打到古牙西了!”魏義一拍大腿,既有對長寧公主品味的拜服,也有因人與人之間的參差而生的感歎。
又一指其他人:“喜歡吃吧,都記著,打了勝仗什麽都有!可別仗還沒打完,嘴先吃刁了!”
事實上,將士們雖得了美食,但也沒有舍棄原本的行軍餐,有些人直接將分得的肉夾在胡餅裏,吃起來都更帶勁兒了。
秦敏吃著食物,但聞不語。
秦萱瞄了眼眾人之外,似一匹孤狼獨坐啃胡餅的男人,抿了抿唇,忽然端起自己麵前的烤肉走了過去。
“萱娘……”秦敏阻攔不及,隻能看著人走遠。
秦萱一路走到裴鎮跟前,大方道:“侯爺,用些炙肉吧。”
裴鎮看也沒看她:“秦娘子自己用吧,不用管我。”
秦萱抿了抿唇,非但沒有離開,反而大膽的在旁邊坐下。
從秦萱動身便在一旁默默觀察的何蓮笙,此刻的表情有些微妙。
她好像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好巧蘭霽就挨著何蓮笙,瞧見了她的神情。
何蓮笙眼神一動,兩人目光對上,蘭霽真誠的說:“信我,我懂你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她為何這麽說,但何蓮笙還是忍不住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這時,秦萱的聲音傳了過來。
“其實我明白侯爺的意思,治軍從嚴,方出精良。行軍打仗不能兒戲,更不能耽於聲色享受,若人人都沉迷酒肉享樂,久而久之,心思就雜了,沒了軍士的氣魄與精神,又哪裏能抵禦強敵。”
秦萱用竹著撥弄著葉子盤裏的炙肉,倏然一笑:“我們與殿下這種金貴之人,還真不是一路。”
“放下!快放下!”斜裏忽然擠進一道語氣誇張的聲音,沒等秦萱反應過來,手裏的葉子盤已經被拿走。
何蓮笙端著秦萱的肉,延續著誇張的語氣和足以讓周邊皆聞聲的音調:“秦娘子不愧是自小在軍中打磨的鐵娘子!竟能做到一邊津津有味的進食,一邊又出言譴責口腹之欲,可見意誌之堅,能與舉止分離,妙人啊!”
秦萱哪裏聽不出當中的譏諷,臉頰頓時燙紅,憤然起身:“何妹妹,我沒有招惹你,你何故說的這般難聽?還是你覺得我說錯了?行軍打仗,難道不該從嚴從簡嗎?”
“你們安南都督府的作戰宗旨與要義我是不太懂,但在我們原州,我所見的兵卒將士,無不是護大家而保小家,心中所求亦不過三餐不饑,家人康樂。所以他們才能拿起兵器去拚命。”
何蓮笙笑笑:“我倒是不知,這再尋常的人欲和念想,竟成了秦娘子口中的穿腸毒藥,碰一碰都要散了軍心,還是你們安南軍皆不從人欲,隻奉虛無情操啊?連點念想都沒有,你們幹拚啊?”
“何蓮笙!你針對我也就罷了,安南都督府豈是你能心口置喙的,你信不信……”
“吵夠了嗎?”裴鎮猛然起身,氣勢拉開,瞬間如黑雲壓頂,連秦萱都被震懾到了。
“侯、侯爺……”
秦敏見狀,連忙咽下口中食物,三步並做兩步趕來,拉過秦萱一陣賠禮。
蘭霽也過來,不動聲色的護在何蓮笙身前,即是怕她被秦萱反撲,也是怕她趁興再來。
一旁,無論是士兵還是隨行官員,無一不作轉眼移目之態,實則耳朵都快拉到人跟前去了。
而真正遠離是非之外的樹蔭下,李星嬈懶懶倚在座中,搖扇輕笑:“我說什麽來著,別自作多情,你一番好意,別人未必能領。”
公主哪裏會在意這些人吃得好不好,又不是她的人。
不過是薑珣替她拿了這個主意。
李星嬈沒阻止他,卻道:“打個賭啊,這飯分出去,可不安寧。”
薑珣坦然應下。
果然,才吃一半就吵起來了。
公主完勝。
薑珣眸光輕垂,看著伸到麵前的手掌。
長寧公主,擁有一雙極漂亮的手,白皙纖長,百看不厭。
而此刻,這隻漂亮的手,是來討賭資的。
薑珣悵然一笑,將腰間的錢袋摘下,雙手奉上。
李星嬈拿過他的錢袋,很是開心的點了點數。
忽然,那頭傳來何蓮笙的驚呼,李星嬈轉頭看去,就見蘭霽神色匆忙的將披風披在了何蓮笙身上。
何蓮笙臉色難看,倒是她剛才數落過的秦萱,麵色得意帶笑,分明在看好戲。
很快,何蓮笙被送到了馬車上,秦萱也被秦敏強力拽走。
裴鎮往看熱鬧的男人堆裏掃了一眼,手下士兵無不噤聲垂眼,隨行官員也都裝作無事發生。
“去看看。”
薑珣如今已習慣了公主的差遣,應聲而去,結果還沒靠近何蓮笙所在的馬車,就被探頭出來的蘭霽擺手驅趕。
薑珣錯愕而歸,還沒開口解釋,公主已麵露了然。
這次,她親自過去了。
“你說你,也不是來一回兩回了,這種事也能忘的嗎?”
何蓮笙羞的要死,可這事也不能全怪她。
往日在原州,月信這種事她自會記得,可自從來了長安,跌宕起伏中生生死死,加上東出洛陽的興奮,她早就快樂不知時日過。
再者,以往來月信,多是微弱的腰酸胸脹為信,剛巧她坐車坐了許久,滿意為是久坐生酸,更沒在意了。
正值春夏交際,衣衫都單薄了起來,她下車後往石頭上一坐,這才染髒了裙子,成了笑話。
何蓮笙哪裏受過這種委屈,當日被裴鎮捏著脖子往地上掄都沒掉眼淚,眼下卻忍不住紅了眼。
蘭霽完全招架不住:“哎你……”
“怎麽了?”公主的聲音從車簾外傳來,恰恰成了一道洶湧的催淚符,何蓮笙嗚嗚的哭了起來……
蘭霽崩潰之餘,心想,她和臨郎還是暫時別要孩子了。
片刻後,薑珣帶人過來,隻見內侍快速利落的將青綾步障一路從這頭的馬車延展到了公主的馬車。
不多時,蘭霽抱著何蓮笙下車,步障內人影走過,傳出幾聲隱忍又嬌羞的嗚咽聲。
何蓮笙被送上了公主的馬車。
緊接著,紅棗薑茶,手爐軟墊,一應俱全的伺候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