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年少無知時,蘭霽喜歡心有溝壑沉穩冷靜的男人,泰山崩於麵前而不改色,多迷人。
可等她在裴鎮那裏吃盡了單戀的苦,再遇到現在的夫君,她才曉得,自己並不喜歡沉穩冷靜的男人。
她喜歡的,是無論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能沉著冷靜,唯獨對著自己時會失控失態的那種男人,顯得他專一,也顯得她特別。
臨郎便是如此。
可她剛到長安沒多久,眼下又要轉戰洛陽,她心裏不舍,隻能抓緊時間夜夜鏖戰。
雖然她來去都謹慎小心,從無暴露痕跡,但還是迎來了魏義的打趣和奚落,連從不過問她夫妻私事的裴鎮都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任重道遠,留點氣力吧。”
蘭霽在不喜歡的男人麵前一向沒有太對細膩的顧忌,尤其是裴鎮這個她不願回憶深想的人。
基於某種微妙的心情,她甚至願意讓裴鎮看到他們夫妻發自真心的快樂,借此證明她當日選擇放手是多麽明智,同時襯托他這人從裏到外都是多麽的不正常。
蘭霽反駁:“侯爺放心,我不會耽誤洛陽之行。”
裴鎮眼盯著輿圖,葷素不忌的調侃:“我說李臨。”
蘭霽頓時麵紅語塞,半個字都駁不回來。
她就是這樣,自己可以無所顧忌刀槍不入,可在意誰,誰就是軟肋。
他就專挑人軟肋下手。
活該他孤家寡人一輩子!
蘭霽被激的急了,說話便有些口不擇言:“你便操著這副刁鑽的強調繼續單著吧,可別怪我沒提醒你,旁的女子羞辱兩日也就轉頭走了,可那長寧公主卻不是好惹的主,不信你試試,看她反應過來,會不會卯力咬你一口!”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
蘭霽走了,沒能看到被她數落一通的裴鎮抬起眼來,那本該認真研究行進路線的眼神,透著幾絲罕見的茫然。
她早咬回來過的。
可那又如何?
全天下那麽多女子,其餘都是無意,唯她是不可。
思緒一**,裴鎮不禁想到那日她湊上來一吻,吻的他心頭一股涼意直沉下去,腦子裏第一個念頭是,她是做不出這種事的。
他沒法對李星嬈視若無睹,但她已不是她了。
既已決定將她的一切斬幹淨,就不該因幾次三番的意外親密動搖心念。
所以拿出慣常姿態來對待,是他該走的路,該有的態度。
此一生都不該再與她有分毫交集,否則,於他二人皆是不幸。
驅盡雜緒,那雙漆黑的眼恢複清明,裴鎮垂眼,目光重新落於圖上,繼續研究路線。
……
臨行前日,李星嬈回了福寧宮,夜裏也宿在宮中,皇後陪她許久,問的最多的便是東西準備的如何,讓李星嬈有些哭笑不得。
事實上,從她有了前往洛陽的決定開始,無論宮中還是府內,就一直在準備她的行李物品,那些讓蘭霽嚇到暗自咋舌的數目,都是皇後的擔憂。
李星嬈不是沒有阻止過,她又不是要去洛陽一輩子,帶這麽多東西作甚呢?
她已許久不曾用不耐的語氣同母親說過話,此事上不覺語氣重了些,皇後亦不在意,隻說:“好過等你要用的時候又沒有。”
李星嬈不願與母親爭執,便叫人悄悄拿些走,最後,還是慧姑姑悄悄找來告訴她,拋開絳州之行不談,此趟去洛陽,是公主從小到大第一次獨自出遊,皇後這些操辦,隻是怕她獨自在外時,吃住不慣。
慧姑姑一番話,讓李星嬈心頭微震,腦子裏無端劃過許多畫麵。
母後又何曾知道,在那個陰暗冰冷的噩夢裏,她曾一次次奔赴在相助皇兄平定國亂的路上,那些途中的苦,幾乎已經被熬成了稀鬆平常的事。
她啃過涼果,枕過寒屍,甚至連夜裏的夢,都是下一站的方向。
母後並不知道這些,因為那時的她,早已因百裏氏落罪而被廢後囚禁。
夜風從窗間掠進來,拂得滿麵沁涼,旁邊響起崔姑姑一道無措又訝然的聲音:“殿下……”
李星嬈怔然,抬手在臉上揩了一下,指尖濕潤。
崔姑姑慌忙走來,抽出一方幹淨的絹帕:“殿下這是怎麽了?”
卻見公主盯著指尖的淚水,忽然啞聲笑起來,偶爾自喉頭溢出一道聲響,猶似嗚咽。
崔姑姑無措極了,拿著帕子也不敢冒然動作。
她從未見過殿下這樣。
李星嬈笑著笑著,慢慢拽緊了拳頭,將指尖的淚握在掌心。
她眼珠輕動,看到了一張躺在旁邊的手劄。
這是她無意間翻出來的,找到時毫無印象,一翻開便全想了起來。
那是她從前的一本手劄,寫滿了少女心事,其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便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零碎的線索拚湊在一起,忽然就解釋了,噩夢的起因,為何會是一個男人。
這是她第一次清醒的意識到,即便噩夢不曾化作畫麵聲音在腦海中侵擾,也早已潛移默化,根植在她心底。
她雖看不起夢裏那個無用的自己,可她在受盡背叛與折磨之後,至少還知道,不能就這樣死了,她還在掙紮,便不算沒得救。
雖然她還是死了,可大抵是心念難平,所以化念成夢,來到這裏。
這也是第一次,李星嬈沒有對夢裏的那個自己生出不屑與鄙夷,而是幾絲淺淺淡淡的,憐憫。
她縱然無辜,但真的沒有做錯過嗎?
不,她錯過,且做錯過很多很多。
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人給她機會去學如何才是正確的活法。
所以,昔日的她曆經一生背叛與屈辱,在不甘和悲憤之間,用這個夢,來教現在的她。
“崔姑姑。”
“奴在。”
“方才本宮讓你們卸下的行李,都添回去。”
“是。”
李星嬈拿過崔姑姑的帕子,仔仔細細揩了臉,起身出去。
“這麽晚了,殿下要去哪裏?”
“去與母後謝恩……請她寬心。”
……
啟程這日,萬裏晴天。
公主儀仗比整個大隊的都威風。
長安東門,大隊肅然列隊,人皆已到齊,等待著公主蹬車。
城門處,太子親自送長寧公主出來,一路上話語不斷,盡是擔憂的囑咐,公主耐心的一一記下,臉上沒有半點不耐。
“父皇本也要來的,但是自禁藥一事後,他身體一直不適,得你提醒,孤如今也十分注意父皇的起居飲食,至於母後那邊,孤也會好好照料,你就不要擔心了。”
一路相送,人總算上了車。
裴鎮還是按照往常的習慣,將護衛一分為三,一隊前探,一隊押後,一隊中護,他掃了一眼華貴清雅的身影,不作片刻停留,下令整隊。
薑珣打馬跟車:“殿下,要啟程了。”
李星嬈掀起車簾,衝城門處遙遙相望的兄長輕輕揮手,直到眼中的長安城漸行漸遠時,她眼中的神色也越來越沉。
自噩夢中醒來,她洞悉許多事,便也防著許多事。
春宴的男人……
李星嬈透過被風撩起的車簾看了眼外麵,薑珣打馬跟隨的身影時隱時現。
她並不敢肯定第一樁事已經完全掌控,但總歸不似噩夢裏一般,在開始就失去了主動權。
接下來,便是埋在東方氏裏的那顆雷。
噩夢裏,那人在她身上花了半年功夫才窺探到其中門道,那如今呢?
會不會早已有人先於她,扼住了此事的命門?
餘光裏有人靠近車窗,壓下一片暗影,李星嬈眼神輕動,就見薑珣投來關切之意:“殿下有何吩咐?”
李星嬈搖搖頭,薑珣便以為她隻是欣賞沿途風景,又走開了些,讓出視野。
早間啟程,至午時不過一個困覺的功夫。
馬車停下時,薑珣的聲音從外傳來:“殿下。”
李星嬈揉揉眼,含糊問:“到哪兒了。”
薑珣:“再走一陣才到灞橋。”
李星嬈嘟囔:“這麽慢。”
薑珣:“沿途人多,安置也麻煩,十日內能到都算快了。”
馬車裏沒了聲音,薑珣等了會兒,又問:“溪邊已架火,熱食還在烹製,今日天氣晴好,殿下是在外頭尋處地方,還是在馬車裏擺膳?”
李星嬈在馬車裏呆了許久,覺得發悶,“擺在外麵吧,不要太鋪張。”
薑珣:“微臣明白。”
李星嬈走出馬車,隻覺日頭香暖,正欲閑散走走,一道脆聲歡喜靠近:“殿下!”
何蓮笙小跑過來,帶著一臉“你驚喜不驚喜”的表情。
“你……”李星嬈愕然一瞬,看向她來的方向,那邊都是隨行官員的馬車。
不等公主開口,何蓮笙已自己道出原因,此次修建東都,她父親被選為留後官,因原州現下還有公務交接,所以大概要晚一陣子才到洛陽。
何蓮笙到長安後,原本打算在姑母家小住數月,可這段時日,她給姑母府上添了不少麻煩,長安貴人雲集,她不想再闖禍,早有去意。
父親調任,他們一家自然是要隨遷的,正好趁這個機會,她先去東都,既不會再勞煩姑母一家,還可以幫父親熟悉一下當地環境。
她說得高興,還提及上回賽馬的事,這次去洛陽,她用的就是太子賜下的那匹馬,真是好馬!
“呐,在那兒呢!”李星嬈順著她所指看過去,無意間瞥見了正坐在另一處火堆邊的裴鎮,身上是萬年不變的半舊軍服,手裏一把長刀杵地,坐姿都威武不移。
他看著溪水方向,眼神絲毫不偏。
不一會兒,薑珣已經支使人將擺膳之地布置好了,過來請公主移步。
何蓮笙大約是得了誰的囑咐,當下並未賴唧唧跟著公主,很有分寸的回了自己的地方休息。
地方是臨時找的,但無論是角度朝向,坐墊憑幾,還是小案上的青瓷花瓶裏別的幾隻野花,都足見雅致趣味。
公主一屁股坐下,半點心思都不在這份雅致上。
薑珣提壺為她斟茶,看了眼何蓮笙離去的方向,淡淡道:“宣安侯在五原都督府經營多時,與何遠道是老相識。待到陛下臨幸東都,留守官便是禦前要員了。”
公主單手搭著憑幾,盯著案上幾株小花:“如此,五原都督府乃至原州,就挖空了。”
薑珣眼鋒輕掃,看向不遠處立刀靜坐的男人,笑道:“殿下難不成是在擔心他的前程?”
李星嬈轉眼看他:“你若是不會說話,不說也可以。”
薑珣:……